精舍內,龍涎香氤氳如霧。


    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榻上,手中拂塵輕搭在膝頭,麵前案幾上堆著厚厚一摞奏折,雪片似的攤開,朱批未幹的墨跡在燭光下泛著冷光。


    嚴嵩與徐階跪伏在丹墀下,額頭抵著金磚,靜候聖意。


    “嚴卿。”嘉靖的聲音從紗帳後飄來,輕得像一縷煙,“這些折子,你都看過了?”


    嚴嵩的身子微微一顫,仿佛剛從夢中驚醒。


    他緩緩抬頭,渾濁的老眼望向紗帳後的身影,目光卻像是穿過了皇帝,落在更遠的地方。


    “嚴閣老?”徐階低聲提醒,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嚴嵩這才回過神來,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蟒袍袖口,聲音沙啞:“老臣……老了,皇上見諒。”


    嘉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嚴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自顧自地說道:“老臣侍奉陛下二十餘載,蒙聖上不棄,得以伴駕左右,已是天大的福分……”


    紗帳後,嘉靖的指尖微微一頓。


    他望著嚴嵩佝僂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禦前侃侃而談的禮部侍郎——那時的嚴嵩,眼神銳利,言辭如刀,哪像如今這般暮氣沉沉?


    “嚴卿……”嘉靖的聲音軟了幾分,帶著一絲罕見的溫和,“朕問你陳恪之事,你倒說起這些來了。”


    嚴嵩低頭,喉頭滾動了一下,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隻化作一聲長歎:“老臣糊塗了,請皇上恕罪。”


    嘉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陪朕這麽多年,朕心裏有數。”


    這句話像是一把鈍刀,輕輕刮在嚴嵩心上。


    他眼眶微熱,卻不敢抬頭,生怕皇帝看見他眼中的濕潤。


    “說吧。”嘉靖的聲音重新恢複平靜,“陳恪當街毆傷官員,你怎麽看?”


    嚴嵩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年輕人之間的事,本不算什麽大事,私下打打鬧鬧也就罷了。但皇城之中,天子腳下,若放任不管,豈不讓人覺得聖上不施教化?反倒有損聖上名聲。”


    嘉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轉而看向徐階:“徐卿,陳恪是你的學生,你怎麽看?”


    徐階伏地,聲音沉穩:“回皇上,陳恪雖是臣的門生,但更是天子門生,理應為讀書人表率。此事……確實是他魯莽了。”


    嘉靖忽然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讓兩位閣老同時繃緊了脊背——他們太熟悉這種笑了。


    每當嘉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意味著他心中已有決斷,而臣子們猜不透的,才是最危險的。


    “依大明律,當街毆傷官員,該當何罪?”嘉靖慢悠悠地問道,指尖輕輕敲擊案幾。


    徐階的額頭沁出一層細汗,低聲道:“杖八十,流三千裏。”


    嚴嵩的耳朵動了動。


    他從嘉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悅——皇帝並不想重罰陳恪。


    電光火石間,嚴嵩已然權衡利弊,開口道:“皇上,陳恪才華橫溢,屢立大功,若因一次犯錯便如此重罰,未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老臣以為,他年輕氣盛,需多加曆練,不如……”


    嘉靖挑眉:“不如什麽?”


    嚴嵩深深叩首:“不如外放為浙江,既全了朝廷體麵,又能讓他磨礪心性。”


    嘉靖的目光轉向徐階:“徐卿以為呢?”


    徐階毫不猶豫:“嚴閣老言之有理,臣附議。”


    紗帳後,嘉靖的嘴角微微上揚。


    “準了。”


    ——


    當夜,精舍內燭火搖曳。


    嘉靖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宮牆輪廓。


    呂芳悄無聲息地走近,低聲道:“主子爺,陳恪的浙江巡按禦史調令已經擬好了,明日便可下發。”


    嘉靖“嗯”了一聲,忽然問道:“呂芳,你說……嚴嵩今日,是真糊塗了,還是裝糊塗?”


    呂芳的背脊一僵,謹慎答道:“老奴愚鈍,看不透嚴閣老的心思。”


    嘉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他老了。”


    這句話裏,竟帶著一絲罕見的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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