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若招降了張聯,太常當為平叛首功!”


    王恬見蔡謨這副韜略於胸的樣子,知其必然是有極大把握的,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塊大石,連帶皺了倆月的眉頭也完全舒展開來。


    “首功?”蔡謨卻是苦笑一聲,隨即一聲長歎仿佛滿腹辛酸訴不盡,“出使成都被蒙在鼓裏,以致栽了大跟頭,襄陽被偷襲也沒能給東軍預警,武昌叛亂別說覺察了,整整兩個月連個風聲都摟不出來...不瞞郎將,某早該自裁以謝天下了,還首功!”


    王恬抿了抿嘴,出於禮節也該寬慰蔡謨幾句,但他實在一句話說不出口。其實從襄陽失守開始,朝野上下早就罵聲一片,無不指責朝廷白養了諜樞那一群酒囊飯袋。哪怕王恬自己,不論明裏還是私下裏,都沒少說過太常卿無能誤國之類的話。


    “隻是技不如人而已,太常何必過於苛責自己。”王恬終究還是硬生生擠出了一個笑臉。


    這本是一句最普通的客套話,可這話一說出口,王恬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剛剛卸下的大石頭也重又堵上了心口。


    既然技不如人,那蔡謨現在這副胸有成竹又能指望幾分可靠?!


    蔡謨臉色一瞬間變的極其難看,王恬這年輕人情緒上的變化,他看的一清二楚,可他臉色難看卻並非因為王恬的不敬。


    相反,王恬不經意的一句話,猛然點醒了他。


    就是那四個字,技不如人!


    武昌之變背後的黑手,搞出今日局麵的下棋人,隻能是佛圖澄,這一點蔡謨和郗鑒、王導等老臣的看法一致。


    可是佛圖澄的手段,隻限於此嗎?或者說,佛圖澄的謀算已經全部展現出來了嗎?


    他蔡謨是有幾分才華,可是論心機算計,講謀略布局,他遠遠比不上石永嘉,對上佛圖澄更是高山仰止。


    此刻的蔡謨仿佛頓悟一般,終於不得不承認,人和人的境界,有著天地一般的鴻溝!


    連王恬都看的出張渾違逆,天師教眾不和,都能分析出叛軍的隱患和建康的優勢,難道以佛圖澄的眼光,會看不出張渾的野心?難道不慮張渾跳脫計劃另行險著?


    而且蔡謨敢以性命擔保,目前招撫的幾個叛軍將領絕不會是詐降,可是以佛圖澄的謀略,會算不到晉國既有招撫叛將的打算,又有招撫的條件和能力?


    蔡謨細思極恐,那麽現在晉國一幹重臣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他們破解了佛圖澄的布局,還是佛圖澄有意讓他們看到的?


    一經點醒,蔡謨已經收起了之前的單純,麵對佛圖澄,恐怕不會有那麽便宜的事吧!


    是了,郗太尉陳重兵於廣陵卻不急於回京勤王,大概也是出於這種無法具象原因的擔憂。因為看不透,所以隻能一邊攥緊拳頭,一邊持穩靜觀,以不變應萬變。


    蔡謨隻覺一陣陣眩暈,如臨深淵的驚悚和如墜雲端的迷茫,幾乎在一瞬間透支了他的精力。


    這局棋,種種波詭雲譎之下,佛圖澄真正的殺招,究竟藏在哪裏?!


    “太常可是不舒服?是乏了嗎?”王恬看出了蔡謨的異樣。


    “沒什麽。”蔡謨隻是淡淡回了一聲,他並不打算把剛才的想法告訴王恬。


    王恬固然出類拔萃,可是這年輕人的眼界還遠遠沒到那個層次。層次不到,蔡謨的這些揣測和擔憂在對方眼裏,不過是漲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罷了。


    “郎將,你說說,太尉遲遲不回援京師,會否有其他難處?”盡管很清楚王恬的水平,蔡謨還是想試探一下,算是提個醒也好。


    “除了羯狗淮軍糾纏,其他難處,那不至於吧,”


    王恬不知蔡謨為何突然重提此事,攤手說道,


    “桃豹老賊和太尉是老對頭了,彼此招數太熟悉了,我看太尉不是輕易能擺脫糾纏的。指望東軍還不如指望西軍呢,隻要重奪武昌,就能和咱們前後夾擊,不過武昌雄城究竟有多麽堅固,沒人比咱們自己更清楚,恐怕等到武昌光複那天,建康的仗都打完了。唉,所以萬事還得靠自己呀”


    蔡謨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年輕人說的很有道理,自強不息又能體諒別人,也算難得了。


    望著眼前毫無察覺的王恬,蔡謨忽然想起當初在成都驛院時,他以下棋為由初試司馬白的情景。


    他隻說了區區三言兩語,朝廷半年廷議才定下的方略就被司馬白看了個剔透,那時他眼中全是驚豔,隻覺大晉司馬氏終於出了一匹千裏駒。


    如今再回味,說是驚豔,說是千裏駒,簡直是在貶低侮辱司馬白!


    司馬白的境界超了他蔡謨何止一個層次,足以媲美甚至強過石永嘉!


    思慮至此,蔡謨不禁燃起一絲希望,王導、郗鑒和他這一幹重臣確實是看不透佛圖澄的布局,可是司馬白呢?


    司馬白能否識破,能否有解決之法?


    可是司馬白現在又在墨跡什麽呢?


    蔡謨不知道。


    線報隻說厭軍兵臨武昌城下,朝廷諜子即便表明了身份仍是見不到統帥司馬白,而司馬白至今連一封信也沒給朝廷奏上來。


    這難免有些詭異...


    蔡謨倒也能體諒司馬白,雖不知原因,但他相信司馬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蔡謨是打心底裏相信司馬白的,若非有一片赤誠忠心,誰人能在江船上毅然回返危地?


    不過,那是在之前。


    當蔡謨忽然明白人與人的水平境界存在天地般的鴻溝,他便不敢再單純的看待司馬白了。


    那司馬白的心機絕不會遜色佛圖澄的!


    襄陽剛剛失陷的時候,司馬白隻是一介北歸之人,即便赴湯蹈火也在情理之中,而現在呢?


    武昌再是難打,但打武昌的畢竟是司馬白,蔡謨毫不懷疑司馬白收複武昌的能力。


    可事實是從前大殺四方的司馬白遲遲未能拿下武昌,以致建康和荊襄始終被武昌隔斷著。


    叛軍席卷東進,前有石頭堅城擋道,若是再有司馬白尾隨一擊,朝廷還有何憂?


    以司馬白陣戰上的能耐,以厭軍的驍勇,連黃石灘那樣的大勝都能打下來,叛軍便有三十萬烏合之眾,又算什麽!


    可司馬白為何就一直沒有動靜呢?


    年紀輕輕便已立下挽天傾的功績,驕慢桀驁是在所難免的,難道是動了別的心思,在玩擁兵自重那一套?!


    偶然掠過的念頭讓蔡謨心頭陣陣驚悚起來。


    司馬白若是先放任建康淪陷敵手,然後再出場收拾局麵...


    京城塗炭,皇室不知能有幾人僥幸脫難,包括當今陛下!


    荊襄決勝趙軍已讓司馬白有了匡扶社稷的名望,如果收複京都,那便又加上了再造社稷...


    要知道司馬白既不是王敦也不是蘇峻,那家夥可是元皇帝的皇子啊,是先帝最嫡親的兄弟!


    “老天爺啊!”蔡謨隻覺天旋地轉,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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