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想起當時賈環在房裏抄書的情景,心中一酸,下意識的就想為賈環說兩句好話。


    但跟著,她又忍住了。


    她的主子始終是賈母。


    有什麽就說什麽,不隱瞞才好。


    她誠實的把自己白天去找賈環一路上看到的事情跟賈母講了出來。


    “趙姨娘給下麵的丫鬟賞錢,她哪裏來的錢?”


    “不知道。”


    “你進屋裏的時候,環哥兒還在抄書學習呢?”


    鴛鴦點了點頭:“嗯。我後來還問三爺了,三爺說接下來還有府試,不想懈怠。”


    賈母很是痛苦的閉上眼睛,別過頭去。


    鴛鴦見狀,也識趣的去熄了蠟。


    屋內昏暗下來,賈母不知是否真的睡下,但她旁邊房間的賈寶玉倒是睡得很沉。


    寶玉第二天早上醒來的很早,腦子裏還回蕩著賈環跟他說的清濁之辯。


    他將精編的《詩韻》和《詩集》拿了出來。


    一個人偷偷跑到後院,找了個亭子坐下。


    看著院子裏假山上的雪融化,露出嶙峋的岩石,他又拿出了《大學》和《中庸》。


    他兩相對照著,翻閱起來。


    他看這詩歌心裏就輕鬆,看到古文說教就感到惡心。


    甚至於真的摸著自己胸膛幹嘔。


    對照著看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來賈環所說的清濁之辯的解法。


    隻是覺得世上還是隻有這詩為妙,其餘都顯盡濁鈍之氣。


    他放下《大學》和《中庸》。


    心中所感未解,移步假山之中。


    借著園林美景,想要作詩言誌。


    他這一走不要緊,可就是後邊賈政也來到後院。


    賈政今天休沐,想著去後院逛逛,遠遠的就看到了賈寶玉在亭子裏看書。


    他感到好奇,按下了周圍的小廝。


    待寶玉走後,見亭子裏遺留下來了東西,於是好奇走了過去。


    他一到亭子,就看見石桌上留下兩本書,正是《大學》和《中庸》。


    他心中有些疑惑,又感到有些生氣。


    雖說大戶人家,但也應該愛惜書籍,如此遺落,實在不對。


    他仔細小心的收了書,令小廝拿好。


    一轉身,卻見寶玉登上假山,目光遠眺,手裏握著《詩韻》和《詩集》。


    賈政有些發愣的看著寶玉,不知道寶玉這是要幹什麽。


    而寶玉,顯然也沒看到賈政。


    寶玉一時有感,念道:“金餌空垂鶴獨棲,玉枝怯倚鶯群啼。寧枕鬆濤餐白露,恥披紫蟒踏丹墀……”


    寶玉正念叨著,覺得首聯做的不太好,望著景色琢磨的時候。


    賈政臉色紅如豬皮,氣的亂顫,伸出手指著寶玉大聲道:“逆子,你給我滾下來!”


    跟著又猛然轉頭,對著小廝道:“取棍棒來!”


    “老爺,二爺他——”


    “取棍棒來!取棍棒來!”


    眾小廝趕緊跑了,有的去取,有的則是去通告王夫人和賈母。


    賈寶玉聽到賈政的聲音,當即雙腿一顫,又生不出膽子跑。


    隻能唯唯諾諾的湊到了賈政的跟前。


    賈政怒道:“是你把兩本聖賢書留在這的?”


    “是……”


    賈政恨的咬牙切齒,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詩韻》和《詩集》:“你放著聖賢書不讀,非去鑽研旁門左道?


    你作的甚麽詩?流傳出去,我隻怕你還當什麽好詩!


    我無非就是拉下老臉,落個教子無方的名聲罷了。你弟弟呢?


    要不是小廝告訴,我都不知道你弟弟中了縣案首。我尚未賞他,你倒先作上詩了?


    我們有此家業不過是靠著祖輩兄弟情堅和聖上不吝恩典,你怎如此忘本?


    有那不義的心思和功夫,何以放著聖賢書不讀,去作那矯情的風雅呢?!”


    賈政自己說著說著,越來越激動,以至於也落下眼淚來。


    “你自己說!我該不該教訓你!”


    寶玉哪裏見過賈政這等盛怒,趕緊跪下磕頭,口稱“知錯了”。


    賈政等了半天,也不見棍棒送來。


    於是自己折了一根粗枝,將寶玉按下在亭子的長椅子上,對著寶玉屁股打了起來。


    寶玉昨天才哭過,今天就又受打,哪裏能受得了。


    前五下哭天撼地,到第六下,就是連聲音也微弱下來。


    而賈政還不撒手。


    就這時,賈母王夫人等一並小廝丫鬟到了。


    見到賈寶玉滿頭大汗閉著眼睛,賈母連忙上前擋在寶玉前麵。


    “你何苦又打他?這大早上鬧得什麽事?”


    “他放著聖賢書不讀,非要去作什麽詩,傳出去了我名聲無所謂,倒教別人看府上的笑話!”


    “他哪裏懂這些世故呢?又哪有人把小孩子家的詩當個事?”


    賈政氣的上嘴唇不受控製的向上翻著。


    賈母也不語,就看著他。


    賈政無奈的把手裏的樹枝扔在地上,重重的長出一口氣,跪在地上:“孩兒不孝……”


    賈母理都不理賈政,轉身對著王夫人道:“別哭了,趕緊找人抬回去。”


    又轉頭對著王熙鳳道:“鳳丫頭,你辦事妥帖,去再請李太醫來一趟。”


    “是。”


    眾女眷這才把寶玉抬回去,隻剩下賈母和賈政在涼亭裏。


    賈母對著賈政道:“老婆子我礙眼,帶著寶玉回金陵是不是就得了你意了?”


    賈政連忙稱不敢。


    賈母這才讓他起來,然後離開。


    賈母焦急的回到屋內,李太醫已經診治完畢。


    他見賈母回來,對著賈母行禮。


    賈母趕緊拉住他:“難為你過來……”


    李太醫卻搖了搖頭:“公子受了些皮外傷,沒有動及筋骨,不打緊,休息幾天便能自愈。


    我這有一方外敷的藥,好的能快些。但就是敷上了傷口灼熱難耐,是軍營裏的猛方。


    老太君自視裁用即可。”


    賈母趕緊命人招待太醫,送些銀兩和禮物。


    送走了太醫,賈母來到床前。


    此時的王夫人眼神空洞,坐在床前的繡墩上。


    王夫人一手握著寶玉的手,一手摩挲佛珠,嘴裏念叨著祈福的佛經。


    頭發有些散亂,麵色如同蠟紙。


    賈母安撫道:“有我看著他呢,你先回去歇歇吧。李太醫也說了,沒事兒,放心吧。都好好歇著吧。”


    王夫人木訥的點了點頭,然後起身,恍惚的走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了屋內。


    隻是一回去,王夫人就呆坐在炕上,靠在一旁。


    她的眼睛放空,很少眨動。


    眾丫鬟也不知道她這是怎麽了,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這時,王夫人手裏的佛珠,被她活生生掐斷。


    繩子破裂,佛珠落了一地。


    眾丫鬟連忙去撿。


    王夫人卻道:“大驚小怪的,哪有不斷的繩子,一共二十八顆,別漏了。彩霞。”


    “誒。”


    “你去跟老爺說聲,就說環哥兒總在後院書房看書也不是個事,問他給環哥兒調前麵書房怎麽樣。”


    “好嘞。”


    在王夫人看來,賈寶玉的這身皮肉之苦,始作俑者就是賈環。


    如果不是賈環,寶玉也不會被差點打死了。


    王夫人看著逐漸遠去的彩霞背影,平靜的臉上,嘴角不受控製的翹了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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