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趕緊製止了寶玉:“你弟弟哪裏需要學詩呢?”


    寶玉相當費解,他呆立原地,不知怎的,總覺得心裏不是很舒服。


    跟著一股委屈湧上了心頭,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出來。


    賈母趕忙安慰道:“好好好!就讓你弟弟晚上陪著你,好不好?”


    寶玉不管不顧,抽泣起來,大有越演越烈的勢頭。


    無論誰安慰都不好。


    乃至最後他近乎大哭起來,眼看著哭的昏天暗地、不知所以。


    他指著賈環道:“弟弟……弟弟,嗚嗚,我的好弟弟,他們都是要害你的!弟弟,他們都是壞人!你快跑啊……”


    他哭到沒有力氣,幹脆坐在地上。


    丫鬟婆子去攙扶都扶不起來。


    眾人見他哭的不太正常,像是中邪了一樣,都上前焦急的安撫他。


    還有去找婆子的,去找算命先生的,去請大夫的……


    王夫人早就不管手裏佛珠,下了地,半跪在地上去攙扶寶玉。


    眾人一時間圍著寶玉,卻忘記了賈環的存在。


    賈環倒也樂的眾人不管他,他斜靠著倚在賈母座旁的扶手,眼神平靜的看向了寶玉。


    王夫人正在地上摟著寶玉吩咐丫鬟找人的時候,和賈環對上了眼神。


    那是一種她說不上來的眼神。


    她從小在王家長大,見到的人當然不少。


    但賈環此時的姿態,她確實從未在人身上見過。


    隻見賈環並不緊張,而是略顯放鬆的斜靠著。


    眉頭微蹙,但臉和唇都不繃著,眼睛平和的望向她。


    又不焦急,也不竊喜。


    就像一個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哀歎出去之後的狀態。


    王夫人沒在人臉上見過這神情,但是卻在鐵檻寺見過,是一尊菩薩像。


    那是當年鮮卑漢化之時,北朝的皇帝請空盈大師雕的一百單八菩薩像中的一尊。


    鮮卑人雕像不拘於禮法,更生動鮮活些。


    後來因為和鐵檻寺其他菩薩像的寶相差的太多,便移到了金陵單獨供奉。


    賈環的神態,就和王夫人曾見到那尊菩薩像很像。


    不是悲傷,也不是喜悅,而是哀歎。


    王夫人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見賈環這樣看她,心中頓生說不出的委屈來。


    跟著這股委屈遇到牙根裏燒著的火,便化作滿口的唾液。


    心動情生,帶著她滿口的唾液變成難言的憤懣,填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眼睛漲紅,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但她卻不抹去,而是死死的盯著賈環。


    賈環默默起身,他確實沒想到寶玉會來這麽一出。


    他靠近寶玉,寶玉哭的眼睛腫的睜不開,卻還是勉強看見了賈環。


    他牽起賈環的手,嗓子因為哭泣變得沙啞:“弟弟……”


    賈環道:“古人雲,黃河清則聖人出。可黃河什麽時候清過?


    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養育了一方百姓,黃河也養育了一方百姓。


    哥哥,豈可因清濁之分也偏廢?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哥哥,如何偏執一端?”


    寶玉嘴唇顫抖,似乎更是委屈,隻道:“你不懂……”


    雖是這麽說,但眼看著已經好了一些了。


    眾丫鬟這才發現能抬的動寶玉,於是攙扶起了他。


    寶玉說話已經說不清楚,眼皮睜不開,看著是哭累了想睡。


    賈母等人和攙扶的丫鬟一起,把他送到賈母寢屋旁的房間。


    因為賈母寵愛,平時他就在這裏睡。


    賈環自有分寸,因此沒有隨眾人向著賈母寢屋裏去,而是留在了大堂。


    他環視一眼,剛剛熱鬧的堂室現在突然安靜下來。


    隻有探春,還在堂內。


    “姐姐不去看看情況?”


    “他平日裏還少發瘋了?不是什麽大事,總得有人留著照看這邊。”


    “姐姐這是防賊呢。”


    此時賈環已從賈母座位上下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探春來到賈環旁邊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撿著賈環的茶杯喝了一口。


    “縣試剛過就欺負姐姐,要是讓你中了秀才,我可怎麽辦?”


    周圍無人,姐弟二人相互打趣著笑了起來。


    倆人互相聊了一陣,好一會才隱約聽見院裏的聲音。


    “多謝李太醫,我們還以為是小兒驚悸之症。”


    “老太君何足稱謝,本來這次回京應當上門拜訪,隻是南廣水瘟,又雲平洲節度使家公子有求,因此時常耽擱。


    還請老太君勿怪才是……”


    賈環和探春聽到院子裏的聲音,都收了笑,不再言語。


    探春起身,走到賈母座位後麵,悄然站定。


    賈環則是閉目養神,穩坐座位。


    沒多久,聲音漸近,賈環聽到她們重新進入堂內,起身迎接。


    以賈母為首的眾人看到賈環和探春沒有隨著她們一起出去,心中自有一番了然。


    王熙鳳扶著賈母坐下,安撫著賈母。


    而王夫人則是不見了人影,應該是在陪寶玉。


    賈母和王熙鳳等人說了一會話之後,招來了賈環。


    她拉著賈環的手,眼神殷切:“想當初你祖父和寧府先太爺,從小一起長大,先太爺說了上句,你祖父就知道下句。


    你和寶玉也是一樣了,剛剛我們都說什麽都沒用,倒是你,三言兩語就安撫好他。


    我看你比我們都好使,我們也是抓瞎折騰,你以後常來跟你哥哥親近親近,就算為老婆子我盡孝心了。”


    賈環見賈母這話說的並不像之前那樣八麵玲瓏,雖然糙了些,但想必真是被寶玉嚇到而說出的真心話。


    賈環不斷的答應,說些“應該的”之類的話。


    賈母之前答應的晚飯沒有收回來的道理,留著賈環到屋後去坐著閑聊,讓他晚上吃完了鱖魚再走。


    晚上傳了飯菜,確實是好飯好菜。


    但因為寶玉的事情,賈母精神不振。總是掛著寶玉,所以也沒吃的那麽開心。


    眾人喝了幾杯,樂嗬樂嗬也就過去了。


    賈母這才先放賈環離開,又留了探春等姐妹服侍一會。


    晚上,待眾人散去,鴛鴦、珍珠、琥珀等丫鬟服侍賈母睡下。


    賈母自己躺在床上,眼睛卻不肯閉上,似乎是在想著什麽事情。


    鴛鴦看見了:“老祖宗,您這一天也夠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想吧,好好睡著。”


    賈母轉頭,看向鴛鴦,問道:“趙姨娘家院裏情況如何?”


    鴛鴦忽然被提問,吸了一口氣,心中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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