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深夜。


    翰林院庶常館,庶吉士官舍內。


    二十八名庶吉士,有二十二人都未曾睡。


    有人坐在點著三根蠟的書桌前奮筆疾書,有人站在後院內喃喃自語,還有人對著一棵樹表情誇張地小聲說話……


    明日一大早,便輪到翰林侍讀沈念來庶常館為他們講學。


    這些人都準備與沈念大辯一場。


    自百家議政後。


    大明論辯之風複蘇,學子們議政的興趣甚濃。


    而今這些庶吉士作為準官員,享有參政議政的權利,都想與沈念道一道自己的治世救國夢。


    這些人的年齡大多比沈念大,但在官場卻都是雛兒。


    初入仕途。


    他們的仕途夢想幾乎都是:致君堯舜,名垂青史。


    然入仕一到三年後,大多數人的夢想都會變成:官場險惡,落袋為安。


    每一屆幾乎都是如此。


    當下,這些庶吉士們想在沈念麵前彰顯自己,還有一個原因。


    留館。


    待結業後,一部分庶吉士能留館成為翰林官,一部分庶吉士則會成為六科給事中、禦史、六部主事、知州、推官等。


    而仕途前景最光明的,便是成為翰林官。


    沈念就是一個最好的範例。


    從隆慶五年的三甲進士,一躍成為當下正六品的翰林侍講、天子近臣。


    可謂是前途無量。


    若能辯得沈念啞口無言或使得沈念誇讚自己一番,以後的仕途必將順暢許多。


    ……


    五月初八,四更天,庶吉士官舍。


    在眾庶吉士陸續起床之時,數名胥吏抬著數個大竹筐來到官舍庭院內。


    竹筐之內,皆是粗布衣衫與布鞋。


    庶吉士們起床後看到這一幕,紛紛麵帶疑惑。


    就在這時。


    身穿官服的沈念大步走了過來。


    “學生參見沈教習!”庶吉士們紛紛拱手,齊聲高呼道。


    大多數庶吉士都比沈念的年齡大,但在官場,比的是官銜,是資曆。


    沈念看向眾人,高聲道:“諸位,此乃本官為你們準備的衣服,都換上吧,接下來的課,不在館閣而在野。”


    “不在館閣而在野?”


    庶吉士們望著竹筐裏雖然幹淨但連他們的書童都不屑於穿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發愣。


    站在最前麵的庶吉士張鼎思忍不住問道:“沈教習,不知穿此衣作甚?”


    “稍後你們自會知曉!迅速換衣,然後於大門外集合,有不願換者,遞交一份離館文書即可。”沈念麵色嚴肅地說道,然後直接朝著外麵走去。


    庶吉士留館與離館,沈念擁有非常大的決定權。


    當即。


    庶吉士們紛紛換上粗布衣衫、穿上布鞋,然後朝著大門外走去。


    ……


    片刻後,翰林院東門外。


    八輛馬車一字排開,停在外麵。


    沈念望著身穿粗布衣衫的庶吉士們高聲道:“四人一輛馬車,速速上車!”


    旋即,庶吉士們迅速坐上馬車,而沈念則坐上了最後一輛馬車。


    稍傾,八輛馬車朝著長安街東行而去。


    這時。


    庶常館的另外三位教習,申時行、王錫爵、汪鏜出現在大門口,望向越行越遠的八輛馬車。


    申時行輕捋胡須,笑著道:“這一招,恐怕也隻有子珩能想出來,沒想到陛下與四位閣老竟然全同意了!”


    “哈哈,這招很另類,接下來這些人有苦吃了,待歸來後,想必就老老實實的學習了!”汪鏜說道。


    王錫爵道:“要不咱們也去試一試?”


    申時行聽到此話,撇嘴道:“要去你去,老夫若去,他們若讓做示範,那不是去丟人嗎?”


    說罷。


    申時行望了望天上熾熱的太陽,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朝著前日剛放置上冰塊的學士廳走去。


    ……


    大半個時辰後。


    八輛馬車在數名錦衣衛的護衛下,一路向東,出了京師外城,拐彎轉朝南行去。


    馬車內。


    諸多庶吉士都是一臉迷惘,不知沈念到底要做什麽。


    而此刻。


    沈念在馬車內換了一件甚是寬鬆舒服的便服。


    然後從一旁的錦盒裏拿出阿吉為他準備的兩大盤糕點與兩碟幹果,搭配著囊中的涼茶,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體力,吃飽喝足,才有幹勁。


    轉眼間,又過了大半個時辰。


    八輛馬車從寬敞的官道轉到鄉間小道,越走越偏。


    不多時。


    道路旁邊便已全是金燦燦的麥田。


    當下,正值農忙時期,麥田中隨處可見彎腰收割麥子的農人。


    又過了一刻鍾,八輛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在最前方一輛馬車的前麵,立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四個大字:板橋皇莊。


    板橋乃是地名,因不遠處有一座古橋而得名。


    所謂皇莊,即皇帝的田地。


    這些田地,屬於皇帝私產,由內廷的宦官擔任莊頭,進行管理,不受地方官府幹預,所得收成去除佃農的部分,全歸內帑。


    沈念下車之後,二十八名庶吉士也都紛紛下車。


    這時。


    一名中年宦官小跑來到沈念的麵前,道:“沈侍讀,昨日接到命令後,我們已經連夜安排好了!”


    說罷。


    中年宦官伸手指向擺在不遠處田埂上的鐮刀、扁擔、籮筐、繩索等農具,還有十餘頭拉著平板車的黃牛。


    沈念滿意地點了點頭,笑著說道:“馬莊頭,做得漂亮。”


    “列隊!”沈念高喊道。


    二十八名庶吉士們聽到命令後,立即在沈念的麵前站成了四列。


    沈念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然後看向眾人。


    “諸位,經內閣四位閣老特許,陛下批準,令本官為你們上的第一堂課為刈麥課。”


    “接下來,你們將擔負起收割一百畝麥田的任務,三日之內必須搶收完成,將麥子運送到前方五裏外的打穀場,可各自為戰,可團結協作,本官將根據你們的表現,計算考績!”


    之所以是一百畝。


    是因一名青壯年農人一日最多能收割兩畝,而這些人收割一畝多一點便已是極限。


    沈念乃是以他們的極限為標準。


    沈念望了一眼天上熾熱的太陽。


    “稍後,會有農人手把手教你們該如何做,然後待你們吃過一頓飽飯,正午時分,正式開始。”


    “這三日,你們的吃喝拉撒睡,全在這裏進行,直到完成任務為止!”


    沈念說完後,一眾庶吉士都傻眼了。


    站在距離沈念最近的庶吉士曹一鵬忍不住拱手道:“沈教習,不知我們犯了何錯,竟要如此懲罰我們,往屆庶吉士收割過麥子嗎?如此簡單的事情,你竟讓我們來做,這……這算不算浪費時間,汙辱我們這些人!”


    大明的一些官員,將等級尊卑看得非常重要。


    他們覺得,讓一名庶吉士去割麥子,乃是一種汙辱。


    他們拚命讀書,就是為了離開那片莊稼地。


    沈念看向他,麵色冰冷地說道:“若不願做,遞交離館文書即可,當然,也可以趁著庶吉士的身份還未曾剝奪,上奏彈劾本官!”


    “學生……學生不敢!”曹一鵬連忙拱手。


    這時。


    張嗣修突然開口道:“沈教習,學生覺得此舉甚好,可鍛煉我們的耐力,學生願意做!”


    張嗣修雖沒有收割過麥子,但對自己充滿自信,且很有興趣嚐試。


    這時。


    又有一名庶吉士開口道:“沈教習,您言為我們上刈麥課,不知您會不會呢?”


    這群庶吉士,賊精賊精的,全都看向沈念。


    沈念早已猜到會有此提問,申時行、王錫爵、汪鏜三人也猜到了。


    後者因不會而不敢來,而沈念卻是在十七八歲練過的。


    他父親稱割麥可以減輕壓力,使得沈念連續三年在田間地頭都割了連續五日的麥子。


    當然,對於整日在私塾學習或上課的沈念來講,確實減壓。


    沈念望著一群庶吉士想看他出醜的表情,笑著說道:“稍後,刈麥課開始後,我先為你們打個樣兒!”


    ……


    片刻後。


    數名手速快、經驗多的農人開始手把手地教這些庶吉士如何割麥以及使用各種農具。


    庶吉士們都是聰明人,一點就懂,很快便覺得自己能夠勝任。


    近午時。


    馬莊頭快步來到沈念麵前,道:“沈教習,飯好了!”


    沈念望了望天空中愈加炙熱的太陽,朝著眾庶吉士們喊道:“開飯!”


    庶吉士們都甚是興奮。


    在庶常館,光祿寺提供的夥食皆非常好,而今日要幹體力活,夥食一定更好。


    但當他們看到今日的午餐配置後,都不由得撇起嘴來。


    一人兩個野菜團,外加一碗已經放涼的麵疙瘩湯。


    且還不能多拿。


    一向無酒肉不歡的馮夢禎端著一碗裝有兩個野菜團的粗瓷碗,望向發放午餐的農人。


    “一點葷腥都沒有嗎?沒葷腥哪有力氣刈麥啊!”


    這時。


    一旁的馬班頭笑著道:“有,為了迎接諸位到來,我特令廚子在野菜團裏放了豬油渣,好吃著呢!”


    “真的?”


    馮夢禎拿起野菜團咬了一口,頓時感到一股苦澀的味道充滿口腔。


    野菜團裏沒有野菜葉,全是野菜梗。


    而豬油渣又非常油膩,使得味道非常古怪。


    就在馮夢禎想要將其吐出來時,突然看到沈念出現在他的麵前。


    馮夢禎無奈,硬是咬著牙吃了下去。


    他在別的庶吉士麵前,又直又狂又傲,但在沈念麵前,卻無一絲脾氣。


    “諸位,最好都咽下去,不然下一頓飯便到天黑了!”


    沈念說完後,找到一處樹蔭,躺在一張大椅上。


    他吃過糕點和幹果,喝過了涼茶,根本不餓,待餓了可以去馬車繼續吃。


    他是讓這些人來吃苦的,而自己沒必要吃苦。


    沈念讓庶吉士們來此割麥。


    並非為了懲罰他們,讓他們當苦力,或是告知他們糧食得來不易。


    而是想讓他們感受一番佃農的辛苦,順便讓這些眼高於頂的庶吉士學會團結協作,不然接下來的課沒法上。


    ……


    很快,到了正午。


    庶吉士們皆手持鐮刀,腰間掛竹籠,準備就緒。


    鐮刀用來割掉麥稈與麥穗,然後麥稈捆紮成麥束,麥穗放入竹籠之中。


    待竹籠的麥穗裝滿以後,便倒在田埂的牛車上,然後拉到打穀場。


    麥束則是裝入竹編的深籮筐中,用扁擔挑到打穀場旁,堆積成麥垛,作為燒火的引物。


    與此同時。


    沈念也手持鐮刀,腰間掛上了竹籠。


    他高聲道:“有沒有自認割麥厲害的,站出來兩個與我比一比!”


    幾乎眨眼間,兩名庶吉士站了出來。


    一個是湯顯祖,一個是李植。


    這二人敢站出來,顯然有過割麥經驗。


    當即,三人分別站在三壟緊鄰著的麥田前。


    正前方五十步標有記號,從那裏率先回到原點者,便是勝者。


    一旁的包莊頭高聲喊道:“開始!”


    頓時,湯顯祖與李值迅速彎腰,割起麥子。


    唰!唰!唰!


    沈念麵帶微笑地望著他們。


    二人的姿勢很標準,但卻非常不熟練,使得速度很慢。


    沈念讓了二人十息後,腰往下一彎,開始動手。


    嘩啦!嘩啦!嘩啦!


    沈念一手捋過麥穗,一手使用鐮刀將麥穗全都收割到竹籠中,然後手往下一壓,將麥秸杆從根部切斷,捆成一團。


    動作非常絲滑!


    唰!唰!唰!


    不多時,沈念便迅速超過二人,然後肉眼可見地不斷拉開距離。


    一群庶吉士看得一愣一愣的。


    沒想到沈念作為一名商人之子,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竟還學過這個。


    本來想笑話沈念的庶吉士,顯然是要失望了。


    很快。


    沈念便收割到了包莊頭標記處,然後迅速回頭,將麥穗與麥秸全都帶回田埂上。


    “怎麽樣,有比我還厲害的嗎?我能教你們刈麥嗎”沈念挺著胸膛說道。


    眾庶吉士雖感覺自己沒有沈念厲害,但還是有所不服氣。


    當即便手持鐮刀進入麥地,迅速收割起來。


    收麥,看似簡單。


    實則熟才能生巧,不熟隻能慢慢來。


    眾庶吉士下手後,發現他們比湯顯祖與李植的速度都要差遠了。


    不到片刻,便有人割傷了手。


    不到一刻鍾,便有兩名庶吉士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此刻,正是燥熱之時。


    不做事都能出一身汗,更何況還要賣力氣割麥。


    約大半個時辰後。


    二十八名庶吉士全都坐在麥地裏氣喘籲籲,儼然是都幹不動了。


    他們望著沈念輕蔑的眼神,不多時又有了動力。


    馮夢禎、莊履豐、湯顯祖、張嗣修、呂興周等人揮不動鐮刀後,當即選擇聚而開會,商量對策。


    這就是他們能成為進士,成為庶吉士的原因。


    當發現體力難以維持後,便立即開始動腦子。


    大約一刻鍾後。


    眾庶吉士們再次行動起來。


    這一次,有人負責捆紮,有人負責收割,有人負責運送,還有人負責送水,然後再輪換,使得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許多。


    ……


    黃昏,太陽逐漸落山,天色漸漸變暗。


    眾庶吉士因體力有限,速度全都慢了下來,更有甚者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來。


    天氣的炎熱,麥芒的針刺感,揮動鐮刀的疲憊感,渾身上下的汗臭味,已使得一些庶吉士到了崩潰的邊緣。


    沈念環顧四周,以為眾人都已停下來時,麥田深處再次傳來鐮刀割麥子的聲音。


    與此同時,伴隨著的還有一首詩。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念詩者正是湯顯祖,念的是白居易的《觀刈麥》。


    他高聲道:“諸位,趁著天涼我們還能多幹一些,不然定然完不成任務!”


    這首詩使得一些庶吉士再次動了起來。


    一邊勞作,一邊吟誦著: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詩詞在科舉之中,乃是小道,但卻有補給氣力之功效。


    而在眾人吟誦這首詩的同時,也有人靠念著“沈扒皮,沈扒皮”支撐自己繼續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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