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秋明光才在家中用過午膳,在屋中踱步消食後,預備午歇時,他的長隨喜樂忽而肅著一張臉進來:“老爺……”


    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秋明光道:“有話且快說。”他還打算午歇呢。獨女遠嫁,私生子白康沒了,他這輩子沒有旁的念想了,唯有好好保養自己,期望能活得長久些。比如,能熬過某個人。


    喜樂便從懷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冊子來。


    而後像是對待什麽棘手的東西般呈到秋明光麵前。


    喜樂做事一向穩妥,怎地……


    秋明光的視線落在那本冊子上。上頭有幾頁,似乎有被人折過的痕跡。


    半響後,他夾著那本厚厚的冊子,進了他夫人梁氏的內室。


    梁氏素日裏的起居飲食更加的單調,吃齋念佛,抄佛經。才年過四十有五的她麵容素淨,露出眼角旁細細的魚尾紋來。


    此時,她正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褙子,跽坐在蒲團上,虔誠地執著筆,身姿挺直地抄寫著佛經。


    在旁邊候著的侍女見秋明光過來,正要說話,卻見秋明光似一陣風的掠過她們,而後將一本冊子狠狠地扔向梁氏。


    梁氏一時不備,被他扔了個正著。正在掭墨汁的手一顫,濃墨濺了出來,在潔白的紙上留下了濃重的痕跡。


    “老妖婦,你幹的好事!”


    秋明光罵了這一句,一口痰哽在喉嚨不上不下,竟是白眼一翻,整個人軟軟地癱坐在地上。


    變故如此之快,梁氏呆呆看著侍女們手忙腳亂地將秋明光扶起來,卻是緩緩將秋明光朝她扔過來的冊子翻開其中一頁。


    上麵用楷書一字一句地寫著:“八月十四,秋妻梁氏,差侍女到黑市買毒藥。侍女買來毒藥,梁氏親自將其藏好。”


    “八月十五,秋妻梁氏,戴上帷帽,乘馬車到秋私生子白康所住的宅院不遠處停留半個時辰。”


    梁氏素淨的麵容上忽而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秋明光將痰咳了出來,緩過一口氣,又要跌跌撞撞的走過來罵梁氏。


    梁氏緩緩起身,笑容越發的詭異,倒是將秋明光唬了一跳。


    他倒是差些忘了,梁氏向來不是省油的燈。若不是獨女遠嫁他鄉,梁氏無心俗務,一心向佛,他怕是還得過回原來戰戰兢兢的日子。


    梁氏開口,聲音略略沙啞:“他本來就不該出生,我殺了他,豈不正是合了老爺的意。”


    秋明光一時語塞。他承認,他是曾有過將白康掐死的念頭。白康雖長得俊朗,學問卻做得極爛,更是嗜酒如命,整日渾渾噩噩,但,那還是他唯一的兒子啊。仕途很重要,但若是沒了後……


    梁氏嗤了一聲,想起一樁久遠的往事來。


    “那年你與那賤人卿卿我我,整日裏與她吟詩作對,可曾想過我一個人既要帶女兒,又要侍奉公婆,日子苦不堪言。”


    她向來不是一個隱忍的女人。


    她的笑容像鬼魅。“那賤婦懷了身孕,她來尋你。”


    秋明光一愣,他怎地不省得?


    “哦,大概這本冊子上都記錄著呢。那時你恰好得到先帝賞識重用,前往河原府賑災大半年不能回。我便將那賤婦打發了,警告她這輩子都不要再踏進汴京城,否則我便將能許她前程的你給毀了。”


    她的笑容越發的深:“那時我也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我越想越氣,便買了藥,將胎兒打掉了。”


    “是個男嬰呢,手腳都長好了,細細白白的。”她回憶著,麵容有一絲的恍惚。


    她伸手將冊子拎起來:“你若不信,這冊子上都寫有罷。”


    卻又道:“你可是要告發我?”


    她便站在那裏,麵容素淨,盡管笑著,卻是分外的淒苦。


    秋明光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發一語。


    秋風卷起屋中素淨的帳幔,整座屋子顯得寂靜無聲。


    須臾後,秋明光狼狽地從梁氏屋中走了出去,一臉的疲倦。


    喜樂走過來,要扶他。秋明光這才發覺自己跌跌撞撞的走著,差些跌進池中去了。


    他有氣無力地對喜樂道:“扶我回去寫奏折。”想了一想卻又道,“罷了,隻要我不再追究,這件事便了了。”


    若是弘帝真的不喜顧聞白,早就將他拘起來了。


    可見這回,弘帝是真的看重顧聞白,甚至不惜暴露他監視百官起居的行為。


    秋明光坐在池邊好一會,忽而好奇起來,禮部尚書韓元的那本冊子裏,會有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那老酸儒最是喜歡訓斥旁人,卻是不省得自己的後宅早就亂得像進了水的熱油。


    幸好權貴們住的宅院雖然大,但是距離都不遠。跑了半日的功夫,該發的人也發完了,顧聞白坐在寬大的馬車中,手上拈著筆,在名單上將房衍的名字劃去。


    他放下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趁著熱吃下去,才覺得渾身有了一絲熱氣。


    方才的那一頓活動,汴京城中的權貴圈子,應該懂得如何做了罷。


    他撩起布簾,朝外頭看去,幽深而長的巷子,有一個身穿青色直綴棉袍的年輕人,正一跛一跛地走過來。


    那年輕人的麵容與禮部尚書韓元有六七分的相似,氣質卻是大相徑庭。他腳雖跛,臉上卻一片溫和。


    他正是韓元的嫡長子韓全。


    顧聞白撩簾,跳下馬車,朝韓全走了過去。


    韓全緊緊地盯著顧聞白,溫和的臉上忽而綻開笑容來:“聆羽,你可回來了。”


    韓元沒能在嫡長子韓全的屋子裏尋到韓全。伺候韓全的小廝倒是在,說大公子出門買書去了。


    韓元看了一眼屋中數量不多的書,以及練得亂七八糟的字,歎息了一聲,走了出去。


    回得自己的院子,湯盈盈迎上來:“老爺,妾身親自為老爺熬了補氣的羹湯,老爺吃上一些罷。”她說話的時候,微微有些嬌羞。


    韓元最吃她這一套。二人手挽手進屋坐下,湯盈盈親自給他舀湯,一邊察看他的臉色。她有些忐忑,也不省得那本勞什子起居錄韓元看到沒有。


    冊子上頭,居然毫無遺漏地寫著她當年害死韓元原配,又陷害韓全跛了腳的事。


    害得她一顆心狂跳不已,腦子一片空白。怎地會有人那麽無聊,竟然連續幾十年監視著韓家,還事無巨細地將每日發生的事都記錄下來。到底是誰在記錄這些事,又是怎麽省得的?簡直,可怕得讓人不由自主地便起了一身的寒栗。


    湯盈盈熬的湯最好喝,韓元一口氣吃了兩碗。


    吃完,韓元肅了肅臉色,道:“夫人,你的內侄女素兒不是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了嗎?若是我們替全兒去提親,舅兄可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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