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覦回皇城司時,沈霜月還在昏睡著。


    湘色床幔下女子緊閉著眼,如鍛青絲垂落在枕上,額上磕破的地方已經被包紮起來,她臉上紅腫消退了一些,唇上卻依舊蒼白得厲害。


    裴覦伸手輕撫她臉頰,發現昨夜滾燙的溫度已經褪了下來。


    “夫人昨天夜裏一直睡得不安穩,晨起外間更鼓響時就突然被驚醒,人像是魘著了似的渾渾噩噩,奴婢哄著喝了些藥好不容易才又睡下了。”


    夜鳶並非尋常女婢,而是皇城司十二監察使之一。


    她向來心思細膩又擅長醫道,一眼便看出來這謝夫人身上外傷是其次,反倒是常年多思,積鬱過重,經年累月下來已傷心脈。


    “憂思傷神,久鬱致命,謝夫人若長此以往恐傷壽數。”


    裴覦眸色暗沉,她本是京中數一數二嬌貴的女娘,是那天上明珠,她也曾經最是開朗不過,笑起來比驕陽還要璀璨。


    謝家那些東西到底是怎麽對她的,竟是讓她短短四年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玉容膏觸手冰涼,裴覦小心替她塗抹在臉上,就見昏睡中的人似是感覺到不適眼睫顫抖起來。


    倏然睜眼時猝不及防,二人四目相對。


    “你……”


    裴覦下意識就想收回手解釋什麽,就見她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滿是他倒影的眼眸裏恍惚著似無焦點。


    他疑惑著指尖碰了碰她臉頰:“沈霜月?”


    床上人柳眉蹙起,嘴唇微張著呢喃,似是不舒服將頭側向一邊躲避。


    “疼。”


    沒了馬車上替謝家人分說時讓人生氣的劍拔弩張,她靡麗蒼白的臉上帶著些嬌氣,眼眸輕閉著嘟囔抱怨。


    “既然疼,為什麽不離開謝家。”


    沒人回話,床上人側著頭又睡了過去。


    裴覦兀自沉著眼,輕又認真道:“就那麽喜歡?”


    喜歡到聲名狼藉也要跟他一起,眾叛親離也要留在謝家。


    這幾年他們從不曾善待過她,如今更險些要了她的命,可她卻還一味袒護著謝家那些東西,隻因為她愛謝淮知。


    夜鳶察覺到自家主子身上突如其來的殺氣,忍不住喚了聲:“侯爺。”


    裴覦深吸口氣,重重從盒子裏剜了些玉容膏,輕塗在她臉上。


    從房中出來時,下了幾日的大雪總算停了下來。


    院中白茫茫的,牧辛和季三一都站在門外。


    滿臉胡子的季三一見自家侯爺一個人出來,忍不住踮腳踩著門檻朝著房中偷偷看了眼。


    他隱約瞧見那透著光的屏扆遮擋後夜鳶的身影,昨夜帶回來的那謝夫人倒是不見蹤影。


    季三一心頭正估摸著自家侯爺這是打算金屋藏嬌呢還是強奪人妻,就聽到旁邊傳來涼颼颼的聲音。


    “好看嗎?”


    好看……啊不,侯爺。”


    季三一順嘴說完就立刻反應過來,那滿是胡子的臉上堆出訕訕。


    牧辛對上他求救的眼光翻了個白眼,在旁開口說道:“侯爺,魏家果然派人去了慶安伯府,不僅將謝家那幾個主子單獨弄去說了話,就連院子裏也添了不少護衛。”


    “他們似乎是在防著咱們,內外院都守得極嚴,我們的人要不是昨夜趁亂易容混了進去,今兒個怕也會被堵在外麵。”


    “還有那個謝玉茵和徐家那邊,也多了好些打探的人。”


    裴覦淡道:“謝家有什麽消息?”


    牧辛說道:“別的倒是沒什麽,就是之前孫家被抓之後,謝淮知以為聘禮是謝夫人拿的,杖打謝夫人的丫鬟逼她認了錯,還將人關進了祠堂。”


    “那祠堂裏看守的都是謝家老夫人的親信,出事之後早早就被封了口,裏麵具體發生了什麽打探不出來,隻隱約聽說是謝家祠堂裏起了火,好像還燒了他們祖宗牌位。”


    說起正事,季三一也連忙收了剛才那心虛,湊上前來:


    “屬下昨夜帶人過去時,瞧著那火倒像是謝夫人放的。”


    “而且稀罕的是,謝夫人身邊那丫鬟被謝家人打得險些沒命,可昨天夜裏謝家突然又將人好生照看了起來,不僅連夜替她請了大夫用了藥,還專門撥了人照顧。”


    “照顧?”


    裴覦嗤了聲,那哪裏是照顧,分明是想要抓著那丫鬟的命拿捏沈霜月。


    之前在房中上藥時手上沾了些玉容膏,裴覦麵色沉沉地隨意抹在腕間。


    牧辛瞧著自家主子像是抹胰子似的拿著那一兩千金的東西擦手,莫名就想起了宮裏跳腳的太子。


    他隻佯裝沒瞧見:“侯爺,魏家的人既然去了謝家,他們恐怕已經知道賬本沒在謝夫人這裏。”


    謝家那點兒手段瞞不住魏家人,而且事情鬧得這麽大,他們也不敢瞞。


    裴覦神色莫測地瞧著身旁被覆雪壓彎了枝的綠竹:“白忠傑什麽時候來?”


    “已經送了消息,應該快了。”


    “等他來了之後去審孫溢平的時候,讓人攔著些,別叫他審得那麽容易。”


    如白忠傑這種混跡朝堂多年的人,疑心重更難以取信,魏廣榮“費盡心思”才將他送過來插手問案,越是阻攔,白忠傑才會越相信他自己審問得來的消息。


    孫家那賬本本就牽扯到了魏家,不管是為著利益還是自保,魏家都不會作壁上觀。


    等白忠傑確定賬本一事是真的,魏家就一定會趕在皇城司之前,想盡辦法將那賬本“找”出來。


    至於用什麽手段……


    不是作假,就是栽贓。


    “把真的賬本準備好,待魏家動手之後,就尋個機會送出去。”


    朝中覬覦皇位,又厭恨魏家勢大的,可不隻是陛下和他們,而且想要拿著那賬本利用要挾的也不在少數。


    隻要用得好,人人都能捅魏家一刀。


    裴覦說話間回頭看了眼身後屋裏,冷著臉扯過身旁被壓彎的竹枝用力一壓,等手鬆開時,那枝上覆雪瞬間被彈得四散飛濺。


    “晚些時放個人進牢裏,免得白忠傑起疑。”


    季三一跟在旁邊滿臉茫然:“放什麽人?”


    牧辛踹了他一腳,這憨貨!


    “侯爺放心,我會尋個與謝夫人相像的,再帶著白忠傑去牢門外走一遭。”


    謝淮知都動刑了,謝夫人不在牢裏像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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