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現任國子監祭酒許誥匆匆趕到院門時,已是有些氣喘籲籲。


    平日裏的許誥麵容清瘦,步履從容,胡須修剪得異常整齊,舉止間流露出的都是士大夫的儒雅與沉穩,深受師生敬重。


    學識淵博,以德服人。


    但今早聽到武定侯的內弟死在了國子監,殺人者還是桂閣老的兒子時,許誥咯的一聲,險些抽過去。


    這當然不是心態不夠,而是近來本就身體不好的他,麵臨巨大衝擊的正常反應。


    國子監出了這等大事,祭酒首當其衝,甚至會被兩位當朝大員遷怒。


    自己怎麽這麽倒黴啊?


    許誥甚至首次覺得,如果還是前任祭酒嚴嵩在位,該有多好……


    他也是曆經正德朝的閹黨風波,這種天真的念頭想了想,就拋之腦後,趕到現場,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撇清責任。


    然而剛剛到了學堂外,裏麵卻有一道少年的清潤聲音傳了出來:


    “我曾於家鄉看過一部醫書,上言人體十二經皆有動脈,若有銳器刺入動脈,血液噴出的量最大。”


    “如刺入頸部,是頸動脈割裂;刺入肺部,是肺動脈割裂;刺入腋下,是鎖骨下動脈割裂;刺入腹股溝,則有股動脈……血液都會呈噴射狀噴出,止都止不住!”


    “若真是這樣的傷口,行凶者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前胸,必然沾染大量血跡。”


    此時的現場,站著順天府尹霍韜、推官易欽和一個背著箱子的仵作,還有就是嚴世蕃、桂載和侃侃而談的海玥了。


    當這番話說完,眾人都陷入思索之中,包括仵作在內。


    因為這種說法確實聞所未聞。


    動脈?


    醫術裏有這種觀念麽?


    似乎是有,但與出血量牽扯不到一起……


    不過倒也難說,畢竟醫書五花八門,什麽觀念都有……


    ‘有道理啊!’


    嚴世蕃不通醫術,但西牌樓人砍頭時,他少時好奇,曾經去看過。


    當時劊子手一刀砍下,人頭飛起,一股血箭嗤的一下,噴濺出老高,他嚇得回去做了好幾天噩夢,至今都記憶猶新。


    醫家動脈之說,確實不了解,但以他聰慧的頭腦,卻能即刻理解,還想到了以後得注意保護肺部、肋下和腹股溝,那裏居然也會引發大出血,到時想救都沒得救。


    實際上,海玥所言還有所保留,刺到動脈,血跡會呈細密點狀噴濺,噴射可高達兩米,行凶者的衣領和袖口,必定形成衝擊性噴濺痕跡。


    而桂載身上毫無血跡,這就可以初步排除了,是他持凶器刺入死者趙晨體內時,割傷動脈的情況。


    這還隻是個開始,海玥接著道:“除了動脈受創,一旦多次刺擊,凶器反複刺入、拔出時,刃麵勢必會帶出血液,隨著揮動形成拋甩狀血跡,凶手的臉上、手臂都可能出現弧形的血跡。”


    “還有就是近身交手,凶手與受害者肢體糾纏,血液可能通過衣物摩擦、手部接觸形成轉移性血跡,如血色的手印掌紋,血手抓握的痕跡……”


    其餘人仔細聽著,保持沉默。


    嚴世蕃見狀,趕忙開口總結:“動脈受創、多次刺擊、近身交手,這三種情況都不可避免地沾上大量血跡!”


    海玥微微點頭:“那麽接下來,我們再說一說可能規避血跡的情況,依舊是三種。”


    “第一種,刺入凶器後,固定住凶器,不拔出來,保持靜止,血液便主要從傷口緩慢滲出,而非噴濺射出,凶手沾染血跡的可能就會大大降低。”


    “第二種,特定的角度與體位,比如從背後刺入胸腔,死者一下子倒在地上,處於俯臥位後,血液會流向地麵。”


    “最後一種,則是衣物遮蔽,用另一件衣物,穿在外麵或者遮擋在身前,行凶後將之處理掉。”


    實際上,即便穿深色的防水材質外衣,確實可以一定程度上地阻擋血液滲透,但微量的血液仍然可能沾染到內層的衣物上,這種時候就需要通過魯米諾試劑,檢測出肉眼難以觀察的血跡。


    不過古代沒有這種技術,可以忽略。


    嚴世蕃趕忙道:“固定凶器、特殊體位、另有衣物,這三種情況都可以規避血跡!”


    且不說這位再度做起了筆記,霍韜都有些震驚了。


    海玥接手案件後,重點就是一個字——


    血!


    這也是桂載是否殺人的最大疑問。


    他的身上太幹淨了,實在不像是行凶的模樣。


    但隻是以此為辯駁,似乎空洞了些。


    所以海玥嚴謹地指出,沾上血和規避血的辦法,思路清晰。


    霍韜聽完,竟覺得很有道理,下意識地看向府衙的仵作,就見仵作也流露出詫異之色。


    霍韜想了想,幹脆開口道:“諸位可知,我順天府衙有一位李鐵鑒,府衙同僚私稱其為‘鐵鑒’,因其驗屍時目光如鐵,能穿透皮肉,直指死因!李鐵鑒,你說一說吧!”


    眾人齊齊看向仵作。


    就見此人穿著一身靛藍染粗麻布衣,袖口前襟的色澤有些異樣,是用桐油浸漬,防屍液滲透,腰間係著麻繩,肩膀上背著一個木箱,此時也上前一步,躬身介紹道:“小的李明,不敢當府尊‘鐵鑒’之稱,隻是任職仵作,亦有二十餘年了!”


    仵作在古代備受歧視,是吏胥裏麵鄙視鏈的最底層,但各行各業總有一些最拔尖的人才,能夠贏得旁人的尊重,這位鐵鑒李明顯然就是此列了。


    而他也知道,霍韜介紹他並非隻為誇讚,還是要評價方才海玥所言,馬上看向海玥:“不知公子方才所言,是從何處得來?”


    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眼前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居然自己悟出了這番檢驗之法來。


    海玥確實沒有自悟的條件,所幸他族中群英薈萃,各種愛好都有,海南又足夠偏僻,不好查證,那就變得理所當然了:“我族中十二哥喜歡喪葬之事,閑暇時也琢磨了幾分,權當探討,故有此悟,依李鐵鑒之見,可有道理?”


    仵作李明毫不遲疑地點頭:“公子對於血跡的判斷,極有道理,便是小的來總結,也不過如此了!”


    嚴世蕃和桂載聞言,都鬆了一口氣。


    海玥是外地人,不知順天府衙的名人,桂載和嚴世蕃是高官公子,也不會關心一個仵作如何有名氣。


    但能得霍韜如此讚許,肯定是厲害人物,眼見對方出麵,他們十分擔心,海玥的一番侃侃而談,萬一被仵作揭穿,根本是外行的自作聰明,又該如何?


    沒想到這外號“鐵鑒”的仵作,居然對海玥所言如此讚許,那就放心了!


    ‘此子名不虛傳!’


    霍韜也有些驚訝,旋即陷入沉思。


    從他的角度出發,當然希望人不是桂載殺的,真凶另有其人,如此或能避免一場巨大的朝堂風波。


    還有海玥在廣州府一案裏發揮的作用,相比起一看就很有心機的嚴世蕃,這位沉穩的瓊海少年,確實更值得信任。


    至不濟……


    死馬當作活馬醫?


    正考慮著呢,許誥入內的聲音驚動了霍韜,這位大京兆立刻問道:“許祭酒來得正好,這間學堂是否有暗門暗道?”


    許誥臉色微變,如果有那些機關,國子監的責任就太大了,趕忙環顧了一圈,咬牙道:“這就是一間普通學堂,豈會有那些?”


    “此事可以詳查,大不了把這學堂給拆了!”


    霍韜聽出了他的不確定,轉回屍體:“如果沒有暗門暗道,凶手又是怎麽進來的呢?”


    “凶手看不見……”


    桂載剛要說話,嚴世蕃趕忙拽住他,海玥則道:“身上的血跡分析完了,不妨從地上分析一下如何?”


    霍韜眉頭一揚,頗有興趣:“老夫願聞其詳!”


    後世法醫學可以通過血跡分布規律,還原殺人的現場。


    比如噴濺方向,血跡長軸指向血跡飛行方向,可以反推攻擊者的站位;比如血跡的大小,高速噴濺血跡直徑通常小於一毫米,低速滴落血跡大於四毫米;比如鞋底血跡,踩踏血液後形成的血足跡或滴落狀血跡等等。


    一個有經驗的刑偵人員,在現場觀察一遍,腦海中就能浮現出凶殺案發的大致情況。


    “學生獻醜了!”


    而古代同樣不欠缺這些經驗總結,海玥先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以示謙虛,開始描述:“這個血足跡,代表趙七郎站立的位置,他中刀後,這一片是凶器滴落的血跡。”


    “血液從一定高度滴落,勢必會形成與運動軌跡一致的連續血跡分布,趙七郎當時中了一刀,就在後退,所以這些血滴呈現線狀,往後而去。”


    “那時凶器還插在他的體內。”


    “隨後,凶器拔出。”


    “呲!”


    “於是乎,大量鮮血呈噴射狀噴出,在此處形成一小片血泊,更飛濺到牆上,以出血量和傷口的位置判斷,應是肺動脈受創!”


    “最終,趙七郎朝後倒下,死去。”


    眾人強忍惡心,觀察著屍體和血跡,緩緩點頭。


    “那麽問題就來了,諸位發現沒有,這些血液均呈現無間斷的連貫分布,如果死者身前站著凶手,血液噴濺到凶手身上,地麵的血泊和牆邊的血跡,斷不可能如此完整!”


    海玥道:“是不是可以由此假設,趙七郎中刀和拔刀之際,他的前方根本沒有人?”


    桂載大驚:“我就說是看不見的凶手……唔唔唔!”


    海玥道:“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的可能,完全能夠做到這一點。”


    仵作李明重重點頭,對著霍韜道:“稟府尊,海公子所言有理,根據現場的血跡初步推斷,或是死者自己刺了自己一刀,此人是死於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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