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尹霍韜,近來很忙。


    忙於寫奏疏,參那個為了逢迎天子,毫無底線的給事中夏言。


    一連三本上去,都如泥流入海。


    霍韜已經意識到不對勁,但咬咬牙,依舊準備上疏彈劾。


    不得不說,大禮議這個圈子,並不完全是政治投機,還保持著一定的純潔性。


    當時以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為首的大部分朝臣,堅持以“小宗入大宗必改父係”,並且舉出漢哀宗、宋英宗的故事,逼迫嘉靖以孝宗為皇考,親生父母改為皇叔父母,意思是古人都是這麽來的,現在也該這麽遵守。


    但他們卻無意間忽略了,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大明朝的《皇明祖訓》規定兄終弟及,並沒要求改認父係,而且漢哀帝、宋英宗在登上皇位之前,就已經被過繼了。


    比如宋英宗,宋仁宗無長大成人的子嗣,故而把英宗過繼到膝下,養在宮中,但每每一生下兒子,又把他送出去,然後兒子夭折了,再把英宗接回來。


    這個過程極度折磨人,別管親情是不是在折騰中消耗殆盡,但兩者的過繼和撫養關係是十分明確的,就這樣英宗繼位後,都不願意放棄親生父母,跟朝臣鬥法,弄出了濮議之爭。


    而嘉靖從未被孝宗撫養,他是因為武宗無後,也沒有同胞兄弟,才從藩王裏麵挑選出來,繼位大位,這種情況其實根本沒有先例可循,漢哀、宋英的前例並不合適。


    反倒是張璁以《孝經》“資於事父以事君”為據,強調天子對生父也有盡孝的天然權利,契合儒家的親親原則,古代本就是以孝治國,無論是民間還是皇室,都有著道德認同基礎。


    所以楊廷和一派慘敗,門生故吏則罵張璁一行是諂媚君上,大禮議新貴卻認為,他們才是正確的一方。


    但夏言如今的所作所為,就是純粹的無底線迎合君王的小人舉動了。


    自古天地都是一起祭祀,如今突然把天地分開祭祀,有什麽意義?這完全是瞎折騰嘛……


    這等人若是得以飛黃騰達,風氣一開,吏治豈非要敗壞?


    明明知道天子並不願意,霍韜也要狠狠地參夏言,一定要把這股歪風邪氣壓下去。


    相比起這等正君道,肅臣綱的大事,國子監內的案子不算什麽。


    直到他聽說了死者與凶手雙方的身份。


    “什麽!”


    “死者是武定侯的內弟?凶手是桂閣老的幼子?”


    霍韜眼前一黑。


    大禮議新貴也不是全為一體,尤其是桂萼,脾氣最為執拗,暴躁起來連張璁和方獻夫都懟,霍韜都不敢直攖其鋒。


    郭勳更是勳貴體係獨一人,說實話,此人囂張跋扈,貪贓枉法,霍韜是非常看不慣的,桂萼更在不久前上疏參了郭勳一本。


    這樣的兩個實權朝臣,若是因為子嗣親人鬥起來,那如今本就受到朝野上下各種掣肘的度田清丈、一條鞭法,還怎麽推行下去?


    換成尋常府尹,此時恐怕都要避之不及了,霍韜反倒加快腳步,朝著案發地點走去。


    無論如何,這個案子交到他手裏,總比被其他敵視大禮議的臣子,趁機攪風攪雨為好。


    一路之上,他也開口詢問率先抵達的衙役,很快了解了案情。


    在霍韜看來,整個案情清晰明了。


    今早,桂載、趙晨和另一位同伴,帶著一群仆役,來到國子監參與補錄試,期間另一位同伴去往隔壁屋子應試,桂載和趙晨屏退了下人談話。


    屋內隻剩下兩人,然後一聲淒厲的慘叫傳出,待得仆婢衝入,就發現趙晨倒在地上死去,桂載位於當場,隨身佩戴的短刀為凶器,掉在屍體腳邊。


    人證物證俱在。


    隻是過程固然清晰,卻不代表案子好判。


    明朝勳貴子弟殺害百姓,比起殺隻雞來,嚴重不了多少,因為根本不是由地方衙門依律審判,而是由勳貴會議協商。


    如此一來,司法程序與量刑標準自然遠寬於平民,就算鬧開了,基本也是削一削祿米,待遇一切如舊。


    講白了,就是象征性追責,重在維護皇權對勳貴集團的控製,至於司法公正,那是什麽東西?


    但如今是勳貴的親人遇害,殺人的還是次輔之子,特權階級之間互殺,處置結果就讓人頭疼了。


    比如正德朝的徐琦殺宗室案,一個叫徐琦的勳貴,殺害了兩個宗室,由於過錯在死者,這個勳貴僅判“斬監候”,且未執行,實際上是存活的。


    可這種例子畢竟很少,況且也不能代入現在的情況。


    ‘唉!多事之秋啊!’


    心中歎息,走到院落前,霍韜的目光已經堅定下來,沉聲道:“將趙七郎的屍身收殮,好好整理儀容。”


    推官低聲詢問:“是否要屍檢?”


    霍韜叮囑:“驗明死因,稍作勘驗,萬萬不可褻瀆遺體。”


    “是!”


    推官明白了,這是要避免觸怒武定侯那一方,人都死了,如果再翻來覆去地驗屍,到時候死者的至親一見,恐怕更難接受。


    而除了安排好屍體,霍韜還關照道:“將桂載看管起來,不要讓他胡言亂語!”


    這同樣是避免刺激死者家屬,明明不存在冤枉的可能,偏偏叫囂冤枉,用一些拙劣的手段脫罪,等到武定侯抵達,見到這一幕,豈不是會更加憤怒?


    “且慢!此案有冤情!”


    幾乎是霍韜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正氣凜然的呼喝聲,這位順天府尹臉色一沉,看了過去,開口問道:“此人是誰?”


    左右都不知道,但也猜測道:“應是與桂公子的另一位同伴。”


    “別讓他聒噪!拿下!”


    霍韜大手一揮。


    “誒誒誒!”


    嚴世蕃一身正氣,剛剛帥氣了幾個呼吸,就見兩個膀大腰圓的衙役惡狠狠地衝了過來,趕忙叫喚道:“德輿!德輿!”


    海玥把腿軟腳軟的桂載扶了起來,桂載上前,深吸一口氣道:“且慢……”


    霍韜打量了桂載一下,見他沒有歇斯底裏,神態還算冷靜,微微點了點頭,又歎息道:“桂三郎啊!你實在糊塗,別的不要說了,靜候處置吧!”


    桂載卻不甘心:“霍叔,小侄真的沒有害人,這位是嚴世蕃,在下的至交好友,他已經調查了一番,願意證明小侄的清白!”


    霍韜這才知道這貿然出頭的少年是誰:“令尊是嚴侍郎?”


    嚴世蕃趕忙作揖行禮:“正是小侄,見過霍叔……”


    “稱職務吧!你有何證明,認定桂三郎不是殺人凶手?”


    霍韜語氣冷淡。


    對於嚴嵩,他印象不壞,畢竟對方正直廉明,不畏強權,在國子監任祭酒階段又著實做得不錯。


    但對待大禮議之外的群臣子弟,他顯然就沒有對待自己人那般客氣了。


    這個圈子極為排外,同樣也隱隱瞧不起那些費盡心機巴結他們的人。


    嚴世蕃既然站出來了,倒是堅定了決心,再無退縮,擲地有聲地道:“大京兆容稟,學生以為,桂德輿謀害趙七郎,絕無可能,諸位請看,殺人者能這般一塵不染麽?”


    眾人的視線隨著他的指引,落在桂載身上,倒是一奇。


    是啊!


    這位身上一點血都沒有,確實不合常理。


    霍韜看向眾人:“他沒有換過衣裳?沒有洗去血跡?”


    桂載連連搖頭:“沒有,我一直坐在這裏,大家都看得到!”


    嚴世蕃補充道:“國子監上下都能證明,沒有換洗!”


    仆婢為了包庇主人,有說謊的可能,但國子監內的人不會擔如此重責,都是人證。


    “哦?”


    霍韜稍顯稀疏的眉頭一揚,終於有了一絲期待:“那依你們之言,趙七郎並非桂二郎所殺,真凶又是誰?”


    桂載眼中又露出驚懼之色,嚴世蕃趕忙搶答:“真凶身份暫時不知……”


    霍韜道:“凶手的行凶之法呢?”


    嚴世蕃滯了滯:“還未查出……”


    霍韜的眉頭往下一耷,語氣變冷:“那你們知道什麽?”


    嚴世蕃也被問得有些氣虛,趕忙側過身子,開始介紹:“這位是瓊山海玥,在下的至交好友,此前安南使團的奇案便是由他一手偵破,堪稱當世少年神探,有他在一定可以堪破真相,還無辜者一個清白!”


    順天府衙上下有些無語。


    桂載說你是他的至交好友,請你為他主持公道,你又說海玥是你的至交好友,請他查明真相,查案子還要接連舉薦麽?


    桂載都愣了愣。


    他原本見海玥沒有絲毫出頭之意,還以為是嚴世蕃的跟班,沒想到這位才是正主?


    難怪方才問話直接,神情又那般冷靜!


    嚴世蕃暗暗咬牙。


    他本來想把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查案的時候再依靠一下海玥,沒想到霍韜如此咄咄逼人,實在沒辦法,隻能請真正的神探出馬。


    隻是他心底也沒底,堂堂順天府尹,認得瓊海少年是誰麽?


    事實證明,嚴世蕃過慮了。


    這個名字一入耳,霍韜的視線立刻轉了過來,目光熠熠:“廣州府的案子,有你的參與?”


    海玥拱手:“是!”


    方獻夫侄子方威之死,看來早已驚動了京師,至少在大禮議圈子裏,是異常關注的。


    “好!”


    霍韜抿了抿嘴,再度深深打量了這個瓊海少年郎一眼,態度終於改變:“走!去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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