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河畔,並肩而走。


    山坡那邊,一名青衣少女,此刻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望著那個儒衫老人,神色不善。


    阮秀以心聲詢問,這個老頭兒會不會造成危險。


    寧遠隻好也以心聲回之,大致說明了情況後,讓她帶著裴錢留在原地。


    少女很聽話,果真就沒有前來。


    隻是她也沒走,站在山坡上,將視線落在兩人身上。


    崔瀺瞥了眼阮秀,與身旁年輕人問道:“神性沒了?”


    寧遠點點頭。


    心想國師大人眼光就是毒辣,一眼就知曉了個大概。


    老人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慢條斯理道:“寧遠,你也不用過於緊張,覺得我的心神待在山水印內,會對你不利,不必如此。”


    一襲青衫在他身旁亦步亦趨,沒說話。


    隻是心裏忍不住腹誹。


    他娘的,你這老王八蛋一個念頭而已,就能讓我的兩件本命物崩碎,甚至長生橋斷裂……


    這不怕?


    老子都死了兩次了,難不成越死越不怕死?


    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可不是什麽說說而已的。


    兩世光棍,到這一世,終於撿了個媳婦兒,還沒正式娶過門呢,當然不想死。


    崔瀺笑道:“放心,哪怕今日找你無果,我也不會對你如何。”


    “我能在山水印留下心神,也是小齊點了頭的,並且……”老人頓了頓,補充道:“並且在做此事之前,小齊還讓我立下了一份大道誓約。”


    “倘若我對你不利,就是違背誓約,你的本命物破碎,我那主身,也會一同遭劫。”


    直到現在,聽了這些話後,寧遠方才鬆下一口氣。


    崔瀺此前說,他信不過自己,反過來,寧遠其實也信不過他。


    但是齊先生,總是要信一信的。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外如是,但就是因為齊先生,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終於見上了麵。


    寧遠直接問道:“國師大人,你既然選擇在桐葉洲與我見麵,是準備要我做何事?”


    齊先生離去之前,曾經明說過,有一副擔子,交到了寧遠頭上。


    年輕人也不傻,這個所謂擔子,估計就是為崔瀺做事了。


    雖然心頭稍有膈應,但寧遠從來沒有生出什麽逆反心理。


    讀書人笑著點點頭,說道:“返回寶瓶洲之前,確實有幾件事要你去做。”


    寧遠麵色平靜,問道:“何事?”


    崔瀺說道:“斬妖。”


    年輕人輕聲道:“太平山那頭老猿?”


    老人搖搖頭,“不止。”


    寧遠有些疑惑。


    按理說,那頭背劍老猿,太平山的護山供奉,待在宗門修道三千年,斬妖除魔之事,做了極多。


    擱在太平山的弟子眼中,見了這老猿,都是要恭恭敬敬的喊一聲祖師爺的。


    寧遠知道他暗中勾結蠻荒妖族,可崔瀺又是如何得知?


    老人瞥了他一眼,笑著解釋道:“你之前進入藕花福地之時,小齊就緊隨其後到了桐葉洲,以他的修為,不難推算出一個大概。”


    寧遠還是有些不解,詢問道:“那既然如此,齊先生當時,為何沒有選擇隨手將它給打殺了?”


    崔瀺反問道:“那你來浩然天下,意義何在?”


    “何況有些事,讀書人來做,不太好,但是你劍氣長城之人,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寧遠便沒有多想,點頭問道:“國師大人,除了這個老猿,還有誰?”


    一襲儒衫忽然停下腳步,側身麵朝年輕人。


    一襲青衫跟著停步,咂了咂嘴,被這老王八蛋看的有些發毛。


    崔瀺忽然笑道:“寧遠,你與我那小師弟不同,所以我不會過多要求你,也不會要你去讀什麽狗屁的聖賢道理。”


    “你與小齊之間,也算是兩清了,對於文聖一脈,你更加沒有欠什麽。”


    崔瀺正色道:“接下來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麻煩,對你來說,也基本都是壞處大於好處。”


    “你不想做,也無妨,隻需跟我說一聲,我就會收回這粒心神,往後天地自由,浩然九洲,去哪都隨你。”


    一襲儒衫語速加快,繼而說道:“但若是你答應了,就不能做出反悔之事。”


    年輕人隻是問了兩個問題。


    “往後崔國師,會不會要求自己,為他的師弟陳平安護道。”


    崔瀺果斷搖頭,聲稱絕無可能。


    他陳平安該走的路,還是一樣走,細數文聖一脈眾多的弟子學生,無論是誰,成長路上,都是大差不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寧遠笑了笑,不置可否,再有第二問。


    “國師大人,是否會在以後,給我搭建一座書簡湖。”


    崔瀺微笑道:“你猜。”


    年輕劍修立即搖頭,“那我不幹。”


    國師大人臉上,破天荒的露出一抹無奈,擺了擺手道:“這個,同樣不會有。”


    “心性這個東西,要是在死過一次之後,都無法改變,那麽就算來上十幾場問心局,也不會有什麽作用。”


    寧遠轉過頭,望向河麵的一輪明月,陷入沉默。


    長久的沉默。


    答不答應?


    其實按照本心來說,寧遠自然是不願意的。


    天地無拘束,不止是劍修,試問人間萬萬年,山上山下,有誰不渴求?


    劍氣長城之人,那些還不曾去過倒懸山的劍修,誰不想離開那處宛若籠子的家鄉,仗劍遠遊天地間?


    當然了,現在的倒懸山,就在劍氣長城那邊,所以人人都見過,也去過。


    但心中的倒懸山呢?


    誰不想無事一身輕,境界在身,想去哪就去哪,今兒個在洞府與好友開懷暢飲,明兒個就提著劍,去了別處天下遊玩。


    但思索良久,寧遠還是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因為齊先生走了,因他而去。


    雖然崔瀺也明說了,他不欠儒家,不欠文聖一脈,不欠任何人。


    可外人再如何說,也隻是外人。


    人生路上,登山過河,仗劍遠遊也好,負笈遊學也罷,跨過的萬萬裏山河,渡過的千百年歲月,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自我周旋的境地。


    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凡夫俗子,真正的大道之敵,不就是一個自己。


    也都是一個自己。


    當一件事不想去做,又無法立即下決斷之時,那麽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一襲青衫肅然道:“劍修寧遠,聽候國師調遣。”


    儒衫老者笑著揮了揮衣袖,說道:“什麽調遣不調遣,沒有這回事。”


    “就算往後你來了大驪,地位什麽的,也是與我平起平坐。”


    寧遠說道:“懂了,國師發話,我來殺人。”


    崔瀺搖搖頭,沒有繼續說這個,轉而抖了抖袖子。


    一時之間,兩人身前“風起雲湧”。


    一個個金色文字,憑空顯化。


    總計十二之數,寧遠雖然瞧不出太多門道,可到底也是認字兒的。


    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崔瀺大袖一甩,這些蕩漾粹然金光的文字,全數匯入年輕人跟前,一字排開。


    寧遠沒有多想,並攏雙指抹過眉心,識海大開,一個個金色文字,如遭敕令,迅速沒入其中。


    識海內,那把古樸劍魂,立即暴動,劍光一閃,長劍斬向那些金色文字,鏗鏘作響。


    寧遠有些頭大,這把樣式古樸的劍魂,哪怕他現下已是十境劍修,也難以操控。


    不過片刻之後,劍魂好似知道了這些文字不是什麽侵入者,逐漸安穩下來,沒有再繼續出劍。


    挨了百餘劍的十二個金色文字,離開識海後,接連經過多處竅穴。


    天突,璿璣,華益,紫宮,玉盤……最後抵達中庭,進入氣府金丹所在之地。


    文字散作一圈,井然有序,繞著金丹四周,緩緩旋轉。


    崔瀺笑道:“既然你答應了,那麽我也不好空手套白狼,這些文字,我溫養多年,雖然不是本命字,但總歸品秩不差。”


    “組合起來,就是一座大陣,日後你可以多加修習,能修到什麽地步,就看你自己了。”


    “若是往後遇到了合適的人選,你也可以收入麾下,剝離出其中一個文字,送給他人,也是為自己增添人手。”


    說完,讀書人抬起手掌,照著河麵輕點,或橫或豎,水麵之上,便接連出現幾個名字。


    不多,但也不算少。


    但無一例外,皆是上五境大妖。


    落字之後,崔瀺說道:“這些妖族,都需要你去找上門,至於是當場斬殺,還是留作他用,看你。”


    寧遠咂了咂嘴,忍不住問道:“國師大人,我現在隻是元嬰境,而這些大妖,最低都是十一境……”


    “我要是不敵,咋辦?”


    一襲儒衫麵帶微笑,說了一句寧遠有些熟悉的言語。


    “老大劍仙的嫡傳弟子,要是都做不到逆上伐仙,不能以十境斬殺仙人大妖……”


    “那麽那座劍氣長城,還算得上是劍修聖地嗎?”


    “你寧遠,也配說自己來自劍氣長城?”


    年輕人沒話說了。


    雖然知道是激將法,但他還真就吃這一套。


    罵我可以,罵劍氣長城不行。


    寧遠反手按住身後劍柄,瞬間拔劍出鞘。


    一劍之下,江河斷流,那些蕩漾在水麵的大妖姓名,頓時土崩瓦解。


    寧遠破口大罵,“老王八蛋,給我記住了,這些作亂大妖不死,我這把劍,永遠不過寶瓶洲!”


    被人罵了一句王八蛋,老人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望著這一襲青衫背劍,崔瀺視線略有模糊。


    好似見到了那座劍氣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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