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邊,寧遠臉色有些難看。


    齊先生留下的山水印,被人做了手腳,而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東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


    也是隸屬於文聖一脈,更是齊先生的大師兄。


    老人一襲儒衫,身材不算高大也不算瘦小,看起來平平無奇,唯一比較突出的點,也就在那一雙眼睛。


    整個人看起來沒有多少書卷氣,也不會顯得老奸巨猾,倒像是沾染了多年的世俗之氣。


    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普通。


    寧遠從未見過他,但還是很快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能在齊先生的山水印上留下東西的,要麽就是修為遠超於他,要麽……


    要麽就是因為齊先生點了頭。


    至於為何會有驚悚之感……


    很簡單,之前寧遠還沉浸在人身天地之時,在見到老人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得知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隻要崔瀺願意,一個念頭而已,山水印就會直接崩碎。


    寧遠徹底煉化兩件本命物,人身天地就有了壓勝之物,而這個國師大人,又暗中施展了手段,一縷心神入主其中。


    說的淺顯一點,山水印是寧遠的本命物,而崔瀺的這粒心神,又是山水印的壓勝之屬。


    崔瀺若要加害於他,簡簡單單。


    隻需舍棄這粒心神,帶著山水印一起崩碎,那麽寧遠就會承受一場難以預測的災禍。


    死肯定不會死,但本命物直接在人身天地炸碎,跌境是毫無疑問的。


    還不是什麽跌一境這麽簡單,最少都得跌好幾境,甚至長生橋斷裂,淪為毫無修為的凡夫俗子,都有可能。


    所以寧遠臉色難看。


    他沉聲問道:“國師大人,有何吩咐?”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年輕人就想到了極遠處,如今對方等於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脈。


    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他想起當初在光陰渡口之上,齊先生對他說的那句話。


    問他接下這個擔子,會不會覺得累。


    什麽擔子?


    馬上就有了。


    一襲儒衫站在對岸,點頭笑道:“腦子還算靈光,這麽快就知道了自己當下的處境。”


    “之前聽小齊說,你的脾氣不太好,所以我原以為你會對我破口大罵,甚至是直接出劍,看來活出第二世之後,性子也變了許多。”


    寧遠沒好氣道:“崔國師就不用說這些有的沒的了,直接說正事就好,想要我如何做,隻要不是什麽違背底線之事,都行。”


    停頓些許,寧遠稍有猶豫,望向儒衫老人,還是忍不住問道:“國師大人在山水印上動手腳,真是齊先生同意的?”


    崔瀺笑著點點頭。


    年輕人就當自己問了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畢竟無論怎麽看,在山水印做手腳這種事,也就隻有齊先生的大師兄了。


    寧遠又問,“崔國師,而今你掌握著我的大道性命,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管教?”


    豈料崔瀺毫不猶豫,搖了搖頭。


    老人說道:“我這粒心神留在裏麵,從來不是為了掣肘你,隻是我真身留在寶瓶洲那邊,瑣事太多,脫不得身罷了。”


    寧遠好奇道:“國師隻是為了來見我一麵?”


    崔瀺微笑道:“見你一麵可不容易。”


    話裏有話,寧遠立即會意,開始眼觀鼻鼻觀心。


    按照正常來說,兩人早就應該見麵了。


    當初洞天破碎之前,還在小鎮時候,那座督造衙署內,就有人前去鐵匠鋪,邀請寧遠過去一敘。


    一個是觀湖書院君子崔明皇,一個是風雷園天才劍修劉灞橋。


    劉灞橋不好說,同為劍修的他,估計隻是想與寧遠結交一番,但那個崔明皇就不太一樣了。


    這個書院君子,早就為崔瀺做事,圖謀山崖書院的山主一職。


    當時的寧遠,其實就已經猜到,崔明皇邀請他前去,八九不離十,就是去見崔瀺。


    隻是他沒去。


    寧遠實在是不太想與這個國師大人打交道。


    那次沒見成,之後就更加沒機會了,借境十四過後,他就回了劍氣長城,此後小鎮那邊,再無消息。


    寧遠問道:“國師大人,如果當初我去了督造衙署,與你見麵,會如何?”


    老人直言不諱,直接說道:“那麽你就會被我扣押,之後齊靜春身死,再放你離開。”


    “齊先生可是你的師弟,難不成國師大人,當真願意看他去死?”寧遠眉頭一直沒鬆下來過。


    崔瀺麵無表情道:“可小齊如今,不還是死了?”


    寧遠深吸一口氣,緩緩給出一個答案,“齊先生沒死。”


    崔瀺反問道:“何以見得?”


    寧遠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我說沒死,就沒死。”


    然後在他驚詫的目光中,一襲儒衫,攏了攏袖口,朝著他作揖行禮。


    沒有多想,寧遠站起身,同樣作揖回禮。


    老人神色肅然,說道:“崔瀺代替文聖一脈,謝過寧劍仙為小齊出劍相助。”


    畫風突變,寧遠有些無所適從,隻好開口道:“小子我學問太低,做不了太多,也隻有出劍而已了。”


    他遲疑道:“國師大人不必如此,畢竟……”


    “畢竟齊先生落得現在這副光景,也是拜我所賜。”


    崔瀺笑道:“文聖一脈,本該如此。”


    “你為小齊出劍,是鳴心中不平,小齊助你走出第二世,更是理所應當。”


    老人一揮衣袖,“倘若齊靜春什麽都不做,那他就不是齊靜春,不是我的師弟,更加配不上文聖一脈弟子的身份。”


    “你們劍氣長城的劍修,未必要做最對的事,但我們儒家,隻說文聖一脈的讀書人,則是必須要做最對之事。”


    崔瀺緩緩道:“再者說了,如今你親口所說,小齊並未真的身死,豈不是天大幸事?”


    寧遠忽然問道:“國師大人信得過我?”


    齊先生到底還算不算在世,其實在他心裏,也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


    一襲儒衫搖搖頭,嗤笑道:“當然不信。”


    話畢,他又補了一句。


    “可我信齊靜春。”


    寧遠再次正襟,一襲青衫背劍,朝著老人抱拳行禮。


    “劍氣長城寧遠,見過國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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