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麽!?出劍!”


    薛正陽的心聲幾近咆哮。


    他聽不見來自魚劍的心聲,卻也能感覺到江河的猶豫:


    “再不動手,等到燃料用盡,鯉國的一切就都完了!


    到時候你所在乎的所有人,乃至於顧姑娘、顧姑娘所在乎的鯉國、在乎的親友、在乎的一切——


    這一切都會徹底化為烏有!


    你還在猶豫什麽!?”


    他的聲音便回蕩在江河的耳畔,但此時此刻的江河,隻是靜靜看著手中的魚腸,仿若將薛正陽的聲音拋之腦後。


    明明隻是忽然一刻。


    可在江河看來,他的思想卻已經交織了好久。


    “死劍……”


    他很清楚死劍的用法。


    更清楚死劍的代價。


    當年他還在青玄觀修道之時,為求活命,最終以死劍徹底結果了青玄子的性命。


    那一刻仿若曆曆在目。


    可當時的他,所圖謀的不過是‘活命’而已。


    正因他想要‘活命’,正因他不動用死劍便會真的死去,所以他才可以在絕境之下,毫無顧忌地動用‘死劍’。


    因為沒了性命,便沒了一切。


    可如今的境況,卻與當年迥然不同。


    他根本毫發無傷,他有大把的退路去救下他所在乎的人——


    正如他曾經那個,帶著所有人都離開這片土地的計劃。


    他根本不會死,又談何‘求生’的欲望?


    他深知自己無法帶著所有人都離開。


    但他或許可以帶著他所在乎的人走。


    至於剩下的這個國家,這個國家裏的百姓,縱使全部葬送在此,又真的重要嗎?


    江河捫心自問,他突破到地境的速度雖然相當迅速,但卻也都是打生打死一路拚殺出來的。


    尤其是突破地境之時,他拚死消化三道天劫,更是險象環生,又已然衍生出第二個莫名人格……


    甚至因為意識的侵蝕,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輕易的汲靈修行,倘若想要再恢複到如今的境界,又不知要花費多久的時間。


    幾年,十幾年?


    他不知道。


    鯉國、百姓,他真的在乎麽?


    他不過是在乎其中的很少一些人而已。


    自己一路拚下來的修為,為這微不足道的百姓、國家就此葬送在此,真的值得麽?


    一瞬間,時間好似就此停滯。


    在炙熱的烈焰上,在穹頂的雲層下,在靈劍的哀求前,江河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初至青玄觀時,因為初出茅廬而迫不得已的膽戰心驚。


    他想到了自己來到鯉國之後,因為懷念留連而難以忘懷的親朋好友。


    他想到了自己踏進這個世界,因為實力弱小才費盡心思的處心積慮……


    江河以為,隻有這些便已然能夠成為判斷的依據。


    可他很快便發現他錯了。


    他想到了這些,也認可了這些——


    這都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所一直經曆的,遺忘不掉。


    可他真的隻經曆了這些嗎?


    他明明遇到了很多人的——


    他明明遇到了那個哪怕是死,都要憑著執念拖著屍身告訴自己快逃的傻師弟。


    遇到了總愛喊自己江哥哥,險些因濁仙而失去父親的安家小姑娘。


    遇到了受盡折辱卻忍氣吞聲,無論如何也要把救命恩人的家書帶回家的王胡來。


    遇到了一心想守護在乎之人的魚幺幺。


    遇到了嘔心瀝血、為國為民的魚玄機。


    遇到了至今還在動用心火的薛正陽。


    遇到了顧青山……


    他明明已經遇到了那麽多人。


    那些他在乎的,在乎他的,早已因為這個狹小卻富饒的小國,而彼此產生了聯係。


    他們明明都是那麽在乎這片土地。


    而在乎著他們的自己,又真的能夠將它就此割舍麽?


    “真的能夠麽?”


    江河捫心自問。


    腳下的汙濁卻要臨近風眼的邊際,它們猙獰的觸須開始胡亂搖擺,似是在為即將脫困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耳邊仍是薛正陽的呼喊,江河沒料到至今他還能以嘶啞的喉嚨如此中氣十足的呼喚自己。


    魚劍懇求道:


    “江河,拜托你。”


    江河自嘲似的笑了。


    那抹笑容不易察覺,卻仿佛徹底打開了他自我封閉的心匣。


    他忽而縱身一躍,化作一道劍光直衝頭頂的雲霄。


    穿過層層濃密的雲霧,豁然開朗之際,竟是已經飛過了祥雲。


    彩雲之上,仍有夕陽彌散煙霞。


    映襯魚腸劍身,更有流光滿盈。


    可隻是忽然一瞬,他腳下的那口飛劍就被突兀地裝進了袖間。


    失去了飛劍的依托,可卻有慣性承載著他的身軀,仍然向著更高高攀。


    隻待抵達了他力所能及的頂點,便矯健地在雲海之上打挺騰挪,調轉了首尾。


    恰如一條騰躍龍門的錦鯉。


    以雲為海,以心作門。


    飛劍出雲海,死劍開心門。


    他劍舉頭頂,靈氣磅礴。


    從天而降,蓄勢待發——


    或許對於死劍的代價,他曾有過一時的遲疑。


    他自詡異鄉人的身份,從來隻當自己是這長存小國的過客。


    但既是曆經了千帆同流渡,又哪有可能滴水不沾身。


    當他所在乎的、在乎他的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熱忱奉獻給了片名為‘國家’的土地時……


    他真的還能以這‘異鄉人’的身份束之高閣,滿不在乎麽?


    他不能。


    正因他在乎的每個人,都在乎著這片國土。


    他才更要拚盡全力地去守護這片土地。


    因為‘活著’,是有上限的——


    他想活著,他想好好活著,他想他在乎的人能夠活著,他想他在乎的每個人都能好好活著……


    而這僅有的機會,如今就把握在他的手上。


    代價,不過是他那一身微不足道的修為。


    修為尚可續,親人無再來。


    他已經因意外,而失去過一次他所在乎的。


    便不想讓他現在所在乎的人,與他體驗一般的失去。


    散功又何懼,執劍斬敵胎!


    “錚——”


    劍鳴猶如龍啼,忽而響徹整片天地。


    凡間的子民隨聲抬頭,四下駐足仰望。


    “隆隆!”


    隻見蒼天之外,雲開霧散,忽有驚芒一劍撼天動地,垂下一條銀白的劍氣長河,猶如斬碎了淩霄!


    這從天而降的一劍,映襯起的赤霞與紅炎,綻開了流光,散下了溢彩。


    好似跨越了古今,沿襲著來自千年前的劍氣!


    它貫破了雲巔,在穹頂劃出一道天塹的劍痕。


    它斬上了紅炎,蕩清了劍下所有的汙穢塵埃。


    那雪白的劍芒貫穿天地,恰如銀河的劍氣倒灌熾焰當中!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這驚鴻一劍下無所遁藏!


    被斬破的赤火扭曲潰散,妄想逃脫的汙濁掙紮地蕩起細密詭譎的觸須,嚎叫起恐懼的悲鳴!


    它們也在恐懼死亡!


    可縱橫的劍氣要將它們如水的身軀盡數切割。


    縱使妄圖故技重施,讓破碎的身軀融合一處,也難擋劍光的消磨!


    這埋藏在鯉國深處的千年一劍,竟似要將這汙濁的‘存在’也斬滅殆盡!


    粘稠的泥漿分明被那劍芒掃作了齏粉,融入了席卷天地的赤炎當中,化作了它焚燒下的燃料。


    致使唯有四散在天地的流火,在劍下分割出滾滾如龍的炎流!


    霎時間,天光大作。


    繼而有,地震轟鳴。


    一陣淒厲的悲鳴在劍光下仿若人聲,還在嘶吼著悲憤的執念:


    “報——仇——”


    “報……仇……”


    “報。”


    “仇。”


    便似被劍氣劃破了音浪,使得哀聲漸止。


    驚懼之餘再看穹空,已然再無遮天蔽日的泥漿,更無悲聲哀鳴的邪祟。


    唯有曙光透過雲層,籠罩這震顫的大地。


    百姓誠惶誠恐,倒頭便拜——


    無需外人向他們解釋。


    他們心中十分明白。


    或許,他們又‘幸運’地,度過了一次劫難……


    而遙遠京城之外,那天塹雲層下的煙塵散盡之地。


    江河已渾身脫力,癱倒在一片焦褐的廢墟之中。


    這從天而降的一劍耗盡了他的心力,如今的他,隻能任由自己倒在劍芒所侵襲後的土地——


    他目之所及,唯有似隕石轟落的深坑,那滾滾蒸騰的熱氣之下,亦有縱橫在深坑的劍痕,彰顯它曾經的餘威。


    “這便是……江宗主的一劍麽。”


    江河心有餘悸。


    他強忍著脫力的虛弱,用顫抖地指尖動了動手中的長劍。


    可那長劍卻再也沒有了聲息。


    他心中五味雜陳,卻連歎氣的力氣都好像失去。


    可隱約之間,江河覺得自己眼前似是出現了幻覺。


    仿若海市蜃樓,有些許破碎的靈光,在他的眼前悄然變化。


    靈光裏,好似映照了一個稚嫩的少年。


    他手拿木劍,抹了抹自己淌血的鼻子,有些執拗地衝著眼前的中年人叫囂道:


    “父皇你等著!等我上了仙山學了劍法,肯定跟你再比劃一場,到時候定讓父皇在大庭廣眾下不來台!”


    “你這臭小子,口氣真不小。但是你老子我才多大點本事,你上山學劍就為了打敗你老子,未免也太沒追求了點吧?”


    “誰說的!都說山上的仙人能禦劍飛天,多帥啊,我也要學!到時候‘嗖嗖’兩下就能從山上飛下來,還能帶父皇母後一塊兒去去世外的天地好好瞧瞧!”


    “這還像點話,算我和你娘沒白疼你。但到時候你就帶著你娘出去玩好了,爹爹這才剛當上皇上,百姓現在飽受戰亂,孤苦無依,邊境還要防範別國虎視眈眈,可沒時間陪你出去玩。”


    “這算什麽!等我哪天成了一代劍仙,看誰還敢找咱的麻煩。看我不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永遠沒膽子衝咱鯉國叫囂!”


    “那咱們可說好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等你這臭小子成了劍仙,可得好好保佑咱們鯉國啊,不許忘本,聽見沒有!”


    “這還用你說啊,不信我們就拉鉤!”


    “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就是——”


    “誰變誰就是一輩子王八蛋!”


    “劍兒,你這小小年紀怎麽出口成髒,是不是你爹教給你的!”


    “母後,就是爹爹教的。”


    “嘿!你小子……”


    那眼前的靈光漸行漸遠,散在了天地之間,但眼前的畫麵卻莫名變換。


    一處密林裏,似乎有一個雙馬尾的少女正持著長劍輕聲嘟囔著:


    “鑽牛角尖怎麽還真給你鑽出名堂了。


    沒臉麵對你爹,結果就自己鑽出了片小天地來?真是能耐的你……


    罷了,你不願守著你爹的墓,為師也不強求你。


    雖然為師不認同你,但到底是師徒一場,今日前來為你鯉國送劍,看你鯉國破敵,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不過——


    不認同歸不認同,為師還是希望,你這臭小子,能有如願的一天。”


    那靈光再度遠去。


    似是僅剩下了最後的殘餘。


    江河無法再看到什麽。


    耳畔,唯有縈繞最後的低語:


    “願以我血鑄三劍,庇佑大鯉一千年。


    父皇——


    孩兒……沒有食言。


    師父、宗主、江河……


    魚劍,謝過成全。”


    江河轉而笑道:


    “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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