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前輩……”


    茅野望不由回過頭來,瞧了江河一眼,眉宇之間有些掙紮,像是不知要不要與江河說起實話。


    江河眉頭一緊,道:


    “但說無妨。”


    “那晚輩便實話實說。”


    茅野望歎了口氣,直截了當道,


    “不太妙。”


    江河心神一顫,連忙道:


    “怎麽說。”


    “就是……身體與心神,都不太妙。”


    茅野望歎了口氣,


    “自打鯉蠻之爭以後,薛前輩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


    他如今無法修行,便隻能靠曾經積累下的老本度日。但那心火卻又造成了莫大的損耗。


    養生之道,無外乎積蓄之道,無非便是開源節流。


    薛前輩若想活著,開源已然無法滿足,入不敷出之下,便也隻能節流。


    故而他便隻能減少生命的損耗,做到少動、乃至不動。


    三年以前,他尚能踏地行走,步履生風。


    兩年以前,他亦是行動如常,不受影響。


    一年以前,便隻能坐上輪椅,攙扶度日。


    直到三個月前——”


    茅野望感慨之餘,目光卻已然落在了那正中高閣的頂樓:


    “直到三個月前,就連攙扶著行動的力氣都不再有,隻能待在那高閣之上,枯身坐忘,以維係僅有的壽命。”


    江河的手,有些不住的發抖。


    就連他也說不出,這到底是憤怒所致,還是感慨使然。


    他的嘴唇有些戰栗,喉頭發出的聲音都有些嘶啞顫動:


    “這三個月裏,為什麽沒人與我提起過這些?還是說其實你們一早便告訴了那個丫鬟,但是——”


    但是她未曾知會自己?


    這次,茅野望則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其實早在一年以前,薛前輩有感自己行動不便,將院長之職、傳道之位交予我手時,我便想要與您提及此事。


    是薛前輩執意不願讓我們告訴您,我們也不好忤逆薛前輩的意願,擅作主張,所以才……”


    江河了然。


    他沒有再與茅野望掰扯什麽,隻是與他一同望向了那五樓高閣,冷聲道:


    “他就在那高閣頂樓是麽?”


    “是……”


    茅野望剛一說完,便見江河的袖中忽有一柄凜冽寶劍破風而出,它騰挪幾瞬,飄至江河的身前。


    江河啟足輕踏,便兀自站上了那柄模樣平常的寶劍。


    “禦劍飛行之術……”


    就待茅野望喃喃自語之際,江河的身形已然隨著飛劍浮至半空,隻縱身一躍,便落在了那高閣第五層的窗前。


    他將窗戶兀自一拉,“吱呀”一聲,晌午的烈陽便順著那拉窗的縫隙,點點透向那漆黑沉寂的暗室之中。


    春日的暖陽掠過江河的肩頭,直直打在了那暗室正中,一個久久枯坐的老人身上。


    老人那纖塵不染的白袍一如既往,隻是垂頭之際,顯得他遠比上次見麵要佝僂的多。


    他仍有呼吸起伏,但除此之外,江河察覺不到他還有半分其它動靜。


    便好似枯坐原地之後,便沉沉睡去一般。


    但江河輕啟窗戶的動作,到底還是驚醒了沉寂的老人。


    他麵前的窗戶,巧合般的與那佝僂的老人正對。


    這讓老人抬眼之際,也恰巧與江河的目光相撞。


    江河看清了老人麵目之上,猶如縱橫溝壑般的褶皺,也看清了老人眉眼之間,仿若晦暗無神似的眼眸。


    那是遠比上次見麵之時,要更為深邃的褶皺,更為渾濁的眼眸。


    江河本還有些憤怒的。


    但心中的萬般情緒,隻在看到那滿麵的皺紋,乃至垂落地麵的灰白枯發和長須之後,便蕩然無存了。


    他仍然記得曾與這位老人初見之時,他那好似謫仙下凡的風發意氣。


    如今,除了時間之外,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薛正陽見窗前的江河並未開口,便率先搭話:


    “你來了啊。”


    那聲音遠比曾經沙啞、低沉、虛弱……


    江河不知該以怎樣的麵目去麵對眼前這個老人,隻幹澀道:


    “這就是你所說的分寸?”


    那老人無言以對。


    “你本不必如此的。”


    見他沉默,江河心中的怒火不免更甚,


    “你當時本不必動用心火。若是當日放那蟲蠻離去,你何故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我知道……”


    “我當時分明與你說地很清楚!你為何不願聽我的話!?”


    “我……”


    “你那日胸有成竹的告訴我,說你自有分寸。一年前你將所有事務甩給茅野望,我當你是到了重塑道心的關鍵時期——


    可曾想你是根本沒能尋到契機,在這暗室裏掙紮求生!


    你若當時聽了我的勸告不去動用那心火,何至於到如此地步!?”


    江河來回說的,也不過都是一些車軲轆話而已。


    他今日所言,與三年前同蒼老的薛正陽所言相差無幾。


    可時隔三年,他仍是不明白,三年前的薛正陽為何執意如此——


    倘若放那蟲蠻就此離去,眼下薛正陽理應還有幾十年的壽命才對!


    而薛正陽,則一如既往的沉默了。


    因為他無法反駁。


    江河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說再多也都是無用,如今薛正陽已經走了錯路,變成了這番模樣,他已然改變不了因果。


    沉默之下,隻聽薛正陽,忽而緩聲道:


    “我本以為將自己逼到了絕路,就能夠尋到道心的契機的。”


    江河皺著眉頭,等待著薛正陽的下文——


    “我的道心本與師妹相關……道心崩碎,修為停滯後,不得已才根據師尊的卦辭來到鯉國,尋求新的契機。


    待那夜與你談心,坐上國師之位後,我漸漸明白,也許卦辭之中,那重塑道心的機會,便在這方土地、這萬千百姓之中。


    自濁仙一事之後,我徹底放下了過去,與師妹做了道別,為此而感知到了道心的萌動。這讓我無比堅信,重塑道心的機會,源自於我肩負的職責。


    但饒是我如何深受百姓信任、愛戴,那本該有所萌動的道心,自始至終都未有動靜,這讓我倍感疑惑。


    我想……興許是我為這片土地,這個國家,這些子民——為它們做的都還不夠多、不夠絕。


    曾經因師妹塑造道心之時,大抵是在我瀕臨絕望之際。


    當時我與師妹相差實在太過遙遠……我發了瘋似地,不顧一切地想要與她並肩而行,可正在我蒼老之際,看著仍然年輕如初的師妹,卻越發感到了絕望與無力。


    但我仍是想要站在她的身邊,與她遙望同一片風景,成為她所期待的,那個命中注定的唯一。


    似乎是我的執念感動了上蒼,那道心便在我絕望之際砰然誕生,無聲無息,玄而又玄……


    有了前次的經驗,我不免覺得,自己需要對鯉國付出的更多一些。


    我理應為它獻上我的一切,乃至我的生命——


    隻有將自己親手推向絕望,才能在絕望之際煥發新生。


    而在第一次動用心火,敗退乘勝追擊的蠻軍之時,我也確切感覺到了道心的異動,這讓我更加確信自己走地道路沒錯……”


    江河遲疑道:


    “所以在麵對蠱池之時,你便動用了第二次心火——你希望通過你的一次次付出,而換來道心的回饋。”


    薛正陽點了點頭:


    “如你所言。”


    “可結果呢?”


    “……”


    薛正陽沉默了半晌。


    江河靜靜等待他的回答。


    一片寂靜之中,漸漸響起了薛正陽遺憾的歎息:


    “我本以為能夠尋到的。


    但或許……是我太急躁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想救個人,可她活在一千年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個腿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個腿兒並收藏我想救個人,可她活在一千年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