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陽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勁。


    過往上百年的時間裏,他也並不是一直在山中清修。


    凡人一生都少有百年時光,已然一百三十餘歲的薛正陽,自是體會過世間繁華,瞧見過人世百態。


    就連他自己,也都曾是紅塵紛擾之中一介俗人。


    他隻是看起來如下凡謫仙,但本身一點也不木訥。


    雖不及江河一般,對人情世故掌握通透,但從這些矮他三輩有餘的‘小孩子’的神色裏,瞧出什麽端倪並不算難。


    自己提及江河與顧青山的少許‘曖昧’,無非是想著隱晦地告訴離震玉,江河如此冒險的原因。


    卻不曾想,在離震玉反應過來二人的關係時,露出的表情卻又有些——凝重。


    就好似是遇到了什麽緊迫的危機一般,內心所想都盡數寫在了臉上。


    薛正陽是過來人。


    他的師妹,曾是一個卓越而甜美的天才,在過去那段與對方相處的時日裏,總有些人對她百般付出,想與她結為道侶,共參長生。


    那時的自己,便時常會露出這般凝重的神情。


    由於次數太多,經常會被尚還活潑的洛瑤翻出來開開玩笑,鬧得他時常害羞。


    而今見到了離震玉這臉上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又怎麽可能反應不過來?


    薛正陽忽然想到了什麽——


    離震玉自幼便被顧海收養,理應是一直住在金國公府才是。


    那與顧青山一同成長,自然也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後來顧青山也隨同顧海一同奔赴戰場,自然也便與年長從軍的離震玉培育了戰友之情。


    顧青山性格極佳,樣貌不凡,學識教養便如大家閨秀,舉手投足又英姿颯爽。


    這般優秀的姑娘,倘若說既為義兄,又是戰友的離震玉,沒能生出半分念頭,實屬無稽之談——


    除非這離震玉愛好龍陽。


    但如今見他這般反應,明顯不是如此。


    一時間,薛正陽不自覺地捏了捏眉頭。


    江河啊江河……


    你說說你,什麽時候拒絕顧姑娘不好,偏偏趕在這個要緊的關頭?


    而今你與顧姑娘的關係尚不明確,你又總擺出一副刻意回避的模樣。


    現在倒好,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與顧青山兩小無猜的義兄,兩人朝夕相處的時間遠超於你,彼此既似親人,又是戰友,相互之間還知根知底……


    且先不論這麽多年以來,顧青山對離震玉是如何看法。


    如今人家分明有意,你卻狠心拒絕,這要是再忽而被人趁虛而入,到時候哭出聲來的怕不得還是你!


    薛正陽麵上並未如何顯露,但卻在心中不住地琢磨著。


    而今見離震玉沉思的時間有些久了,他也不免先打斷對方的思緒,率先道:“離將軍?”


    離震玉堪堪回過神來:


    “啊?在……”


    “離將軍想來是一路奔波,有些累了。趁著眼下劍門關的大火還能抵擋一陣,邊關暫且無憂,離將軍還是先行整頓歇息片刻為好。”


    “好……好。”


    離震玉顯然是還在處理那隱晦而又豐富的信息。


    見薛正陽如此說道,他也就此邁步打算離開。


    可還沒走上兩步,便又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回轉過身子來般,詢問道:


    “薛國師。像是諸如你們一般的世外仙人,也會有七情六欲麽?”


    薛正陽見狀,深知自己此時應該做些什麽了。


    他眼眸一轉,隻道:


    “所謂仙人,也不過是由人而畢生修來。既是人,便總會有愛恨嗔癡,此般情緒乃人之天性,無關修行與否。


    或許道行高深的前輩,縱覽世間百態後,便能遁破紅塵,將七情六欲視作身外之情。


    但你莫要見那江河修為不俗,便以為他是什麽外表年輕,實則活了百年之久的蓬蒿老人。


    如若我記得不錯,他今歲許還不曾弱冠,比之顧姑娘還要年輕一些。此般少年心性,自是不會如勘破紅塵的諸多先輩一般看淡愛恨。”


    歸根結底,薛正陽還是與江河的關係甚好,故而諸多考慮也多是傾向江河。


    他之所以特地提及江河的年齡,便是想要告訴離震玉,江河是一個能力出眾的年輕人,省得他還抱有什麽年齡上的幻想。


    果然,離震玉聽了,隻覺更受打擊,胸間便好似有一抹鬱氣懸浮凝聚,久久不散,叫人實在有些憋得慌。


    他從不認為自己算是什麽才俊。


    離震玉很明白,這世上比他能力出眾的大有人在。


    就好比顧青山若是男兒之身,定然要比現在的自己強上更多。


    但再怎麽出眾,也該有個限度才對——


    這世上能有哪個不曾弱冠的少年人,能夠隻身闖入敵營,救國公於危難之際,帶領殘兵硬生殺出諸多‘仙人’的重圍,拖延時間等待馳援,甚至絲毫不落下風的?


    或許唯有那江河一人而已。


    兩相對比之下,自己都在向著而立之年進發,卻在帶兵馳援對方之後,又因自己的弱小而被迫當作籌碼用以交換,連累了義父,敗興而歸。


    饒是離震玉無論如何安慰自己,也不得不在心中大吐苦水,抱怨這仿若雲泥一般的差別。


    雖然他很明白自己的心意。


    放棄是不可能放棄的。


    但那心中的挫敗感,無疑是有所加劇的。


    但這種鬱悶,便好似深埋在心裏的肉刺一般,剖不開,挖不掉,更無法與人訴說。


    唯有等待與自己和解,或是得到內心希冀之人,方可有所解脫。


    薛正陽深知自己的直言打擊到了離震玉,他不知自己這番言辭的效用如何,但待鯉蠻一戰結束之後,江河無論如何也要麵對這個難題。


    也不說幫他排憂解難,唯求讓他處理的更輕鬆一些,也便不失為朋友一場。


    哪怕這對離震玉這年輕小將而言,未免殘酷了一些。


    但離震玉畢竟出身國公府,自幼也算飽讀詩書,雖說有時衝動了些,但也算是個有涵養、有學識的儒將。


    所以哪怕心中倍感壓力,表麵上也能強行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卻見他強行牽扯起自己的嘴角,笑容不免有些抽動,聲音好似都在隱忍地發顫:


    “原來是這樣,這位江小仙師,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本事,當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哈哈……


    誠如薛國師所言,許是近兩日事情太多,我竟真有些勞累了。那我這便先去歇息,就不多打攪薛國師了。”


    仍舊禮貌的回應,仿佛成了他唯一的體麵,看得薛正陽都有些心疼。


    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辛苦離將軍了,去吧。”


    離震玉如蒙大赦,抱拳行禮,淺鞠一躬,便快步離開,頭也不回,也不知今夜要去哪處角落黯然神傷。


    唯有薛正陽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蕭瑟背影,卻是不住地再琢磨另一個人的未來:


    “江河啊江河,待你萬壽無疆,兀自回頭之時,可莫要堪堪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錯失了最為美好的記憶。


    問世間情為何物,你總得先把握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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