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此時,兩人就沉默了片刻,婁何才開口:“那我也有些話叮囑你。”


    “我跟它待在一起這些日子,也慢慢摸清楚些事。譬如說尋常時候,它是不知道咱們在想什麽的。即便是上了身,隻要不是聚精會神地想要叫它知道咱們的想法,它也是不清楚的。這倒是跟不少上身的東西差不多,其實你擔心的事情對它們來說反倒沒那麽容易。”


    婁何慢慢地說著:“第一回見你的時候你對許多事看著還不懂,我想是你在桃花源裏沒接觸過這些。倒也不奇怪,算起來你們的先祖避世的時候天下間還沒這麽多的靈神精怪,你們不甚明白也是常理。”


    “婁師兄,我說的桃花源——”


    婁何一笑:“不必解釋。我清楚你們的桃花源不是隱遁在什麽山川湖泊中那麽簡單,畢竟靈山裏那位九公子都聽說過。這種事對你來說一定要緊,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再有一點,就是那東西,其實,我告訴你個跟它的相處之道——要討它的歡喜,恭順是最好辦的。看著發自真心的恭順,會叫它很高興。但你要是做不來恭順,也還有個法子,就是惦記它、求它。”


    “求它?”李無相皺了皺眉,“我之前求過它,但它好像特別不想理我。”


    婁何笑起來:“你不能等到要用它的時候才求它啊。我明白,你擔心外邪這種東西,溝通交流得多了,更容易入邪被奪舍。不過咱們既然都已經想要……對吧,那就沒什麽忌諱的了。我剛才說求它幫我做成個中嶽壇的戒律執事,就是因為這個。它要我做什麽,我先答應了再說,往後嘛,賬我可能就用不著認了。”


    李無相愣了愣,出了一口氣:“婁師兄,你得膽子也是肥得嚇人啊。”


    “哈哈哈。說回剛才的,我說的求是經常求。不能在可求可不求的時候求,而最好想求就求。聽著怪是吧?我發覺這事之後也是覺著怪的——就好像它很怕被人忘了。這一點就很怪了,要它真是太一,如今在供奉它的還不少,不會怕這個。要是已經沒多少人供奉記得它了,那它又不會這麽強。”


    “總之,這法子你試試。至少在大劫山上這些天,你試試再求它。它上過你的身,你求它,它是必然聽得到的。”


    李無相第一次接觸外邪的時候,體驗到的是蒼白、空洞、宏大,還有貪婪。那時候他以為這種貪婪是外邪對於附身或者別的什麽東西的渴求,然而聽了婁何這麽一說,難道那種貪婪就是對“祈求”的渴望嗎?


    他鄭重地點點頭:“好。我試一試。”


    婁何也點頭,微微出了口氣:“如果這回咱們要做的做成了……聽九公子的口氣,他雖然不能滅殺了它,也能弄清楚它的虛實。到那時候,你在宗裏的事情或許就能了結了。”


    “其實我跟你一樣,或許未必想待在宗門裏,可要說心裏呢,劍宗就還是師門。薑教主身上的太一真靈是沒錯的……我是真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麽,薑教主身上的真靈都沒保住他。或者說……唉。”


    他這麽歎了一聲,好像因為這一點傷感而勾起更多的回憶了,就問:“曾呢,現在怎麽樣了?”


    “玉輪山上分別的時候我給他和另外兩位都從天心幻境裏置辦了一身,法材也帶著了,然後叫他去金水帶薛寶瓶走。他這個人一諾千金,臨走的時候我還叫他給小姑娘帶了一枚‘三花聚頂’——你也知道那東西不是口服了就行,得輔藥慢慢給人煉下去。”


    “所以這麽一來,就不用怕他和另外兩位把東西丟給薛寶瓶就去找玄教的麻煩了,他得耐著性子慢慢幫她煉藥的——我猜他們現在已經找著了安全的地方駐下了。三個劍俠,隻要不是運氣特別差,天下也沒什麽好怕的。”


    李無相又想了想:“當時我說等我找著了安身的地方就給他們飛鴉傳書,不過看現在大劫山上的情況,我還是等等吧。”


    兩人並坐著,婁何忽然抬起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拍了拍:“別等了。我從前跟你一樣,總覺得許多事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去做、總覺得時機不好。可想想咱們從前過的前半輩子,有哪些事真的是時機正好的時候才做的呢?”


    “何況有時候也許等的不是合適的時機,而隻是怕。”婁何站起身,“天要黑了,我走了吧。回到牽機派之後,估計他們還得問我好些事,我就告訴他們你問我話的時候發現我這人很有些意氣,於是問我要不要入劍宗。”


    李無相想了想:“你這是要叫他們怎麽想?”


    “我也不知道。他們至少會清楚你跟劍宗還是藕斷絲連著、很有些情誼在的。別的,他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想得越多越好了。”


    “然後我在東嶽壇那邊,說你應下要做我的掌印宗主了。東嶽壇或許會放心把此事全交給我辦,或者會再差遣人來試試你,你留意下。我呢,則在那邊留意著——要是牽機派是要投向玄教的,我那邊就會有信的。”


    李無相點頭:“好。”


    他起身把婁何送到院子裏,婁何朝他一拱手,出了門。


    此時趙玉才從廂房裏探出頭來,往門口看看,又朝李無相看看。


    李無相就說:“他之前不是要調笑你,是為了跟我搭上話。”


    趙玉點點頭:“哦……師父啊,是為了那個事情嗎?為了那個弟子比試的事情嗎?我聽見你們說入劍宗之類的事——”


    李無相此時不想解釋太多,就笑笑:“是。你安心,沒什麽禍事。”


    趙玉看著略鬆了口氣:“師父,你什麽時候吃飯?我再熱一下。”


    趙玉弄吃食的手藝取決於吃飯人的心態。要是餓得不行,會覺得做得蠻好,要是愛吃不吃,就會真的愛吃不吃。


    李無相現在就處於後一種狀態,因此搖搖頭:“你自己吃吧,我兩天一頓就差不多——他們是不是送來了筆墨紙硯?你幫我找出來。”


    一刻鍾之後,李無相就獨坐在書桌前了。


    太陽完全落山了,屋子裏一片黑暗。趙玉在廂房裏頭吃完了東西,掌著燈檢查了院子的前後門,然後走進堂中,見李無相沒什麽動靜,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了。


    此時李無相才微微出了口氣,又往硯台裏添了點水,用筆慢慢地蘸著,再次把磨好的墨化開了。


    婁何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好像有點兒道理。因為李無相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真是有點怕。


    很多時候人都不怎麽會在意自己的情緒反應的。這些反應,其實像是一座漂浮在意識表麵的冰山——人瞧見了冰山的尖尖一角,意識到自己聞到臭味兒就不喜歡,於是不會多想。可要是慢慢地深究下去,則會發現意識之下隱藏了更多、更複雜的原因和機製,叫人“不喜歡”。隻是這些東西,不細想就真想不到。


    所以李無相意識到自己有點兒問題了。


    薛寶瓶是在他在這世上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人,金水的薛家宅子則是他在這世上的第一個家。和這樣的人分別之後,依著他自己的性情,是絕不會數月不通音信的——且還不是忘了,而是一直對自己說,“不是時候”。


    這種想法,隱藏在水麵之下的那些東西,李無相隻稍微瞥一眼,就知道可能是什麽。可現在他不想去細想、不想把曾經探究過而叫自己覺得挺難過的東西再溫習一遍。


    不過他還是知道像從前那麽做不對了。


    於是他就在紙上落筆了——


    “老曾,我已經到了大劫山,在跟那位一起琢磨一件大事。怕有風險,先跟你通個氣。


    “十多天之後這裏可能有劇變,也可能不會。比較好的情況,那時候咱們就能相見,或者我去找你們。稍壞一點的,你們現在最好找到了隱蔽的安身之處,周圍杳無人煙,在接到我這信之後也不要再跟別人聯絡,儲備好食水,等著我去找你們。


    “最壞的情況,則會是有一場大劫。這大劫可能不是人禍,而是天災。連著幾月、幾年,或者十幾年暗無天日、作物絕收,乃至世間絕大多數的生靈都會慢慢死去。或者極冷、或者極熱、或者空氣中全是毒瘴。


    “你知道我這人不喜歡嚇人,所以你要把我這話當真。見了我這信之後,要是條件允許,我希望你按著最壞的情況、天下有大劫的時候來準備。


    “大劫到來的時候,或許會有地震。所以你要提前選避難之處的話,要挑好地形。山洞和地下是不行的,最好找隱蔽的開闊地,還能有水源。隻要撐過第一波劫難,等到我去找你們,別的就用不著發愁。


    “薛寶瓶的身上有我之前留給她的寶物,你們可以提前把東西存在那裏麵,但到時候要記好,別叫磚被埋進地下去了。當然,未必有地震,但你們要提前小心。


    “哦,你要是不知道什麽是地震,可以問問薛寶瓶,我跟她講過。


    “你不要來找我、不要想著幫我的忙。我現在修為厲害得不行,你幫不上什麽忙,因為這邊都是元嬰和陽神,而且也沒有玄教可殺。


    “要是我說的最壞的情況發生了,那我差不多就是死掉了。那時候不要來找我,幫我照顧好薛寶瓶。不過要是沒有大劫發生,你聽別人說我死掉了,而我卻又沒從靈山裏去找你,那無論是誰說的你都不要信。


    “你也不能立即來找我,你要等上一段時間,知道危險過去了,再來找我。打聽到別人說我死了的地方,到那些比較明顯好找的地方——至於在哪裏、該做什麽呢,到時候你問薛寶瓶吧。


    “因為不想這是咱們最後一回說話,我就不再說什麽了,就這樣吧。”


    李無相把這張紙揭起來、放在一邊,又換了第二張紙開始提筆寫——


    “老曾,要是你展開了這張就折上吧,這張不是給你的,另外一張才是給你的。


    “寶瓶,我跟老曾交代了一些事情,要是他還沒跟你說,你就去看看我寫給他的那一張。要是他還沒看,你先看看也行。


    “要是現在他跟你說了,或者你看過了,那走的時候,要是他說隻能帶你走,那你就聽他的。要是他說要把整個金水灣的人都帶走呢,你則要勸他再仔細考慮考慮。老曾這個人有時候很理智,有時候濫好人,我有時候也就搞不懂他,你得幫我看著點,我覺得在這種事情上你是要比他正常的。


    “像我跟他說的,要是大劫沒發生,而別人說我死了,那你懂的吧?到時候,如果你的修為到了煉氣的境界,過了煉精化氣、而到了煉氣化神的階段,再跟他一起來找我。你知道我喜歡幹淨或者漂亮的地方,我盡量把自己死在不不太深的條條縫縫裏。


    “要是最壞的情況,我死在大劫裏了呢,我可能就是死在火山噴發裏了。我跟你說過火山噴發和地震的事情,所以那時候,我可能會被埋在很厚的地下,你們找不到我的。


    “不過我估計我還是死不了的——那時候你和老曾就不要找我了。如果你能修到元嬰或者陽神的境界,也許就能有本事把我從熔岩裏翻出來。


    “總之我還是盡量自己從靈山裏去找你們,好叫你們省事吧。


    “上麵說的都是壞情況。如果是好情況,我就等到過年的時候回去找你們。分開這麽久,可能你有新的喜歡的東西了,你還想要什麽新奇玩意,回信給我一起說了,我到時候給你帶過去。”


    他寫了這些,提著筆又想了一會兒,還是把筆擱下了,然後等著兩張紙上的墨跡變幹,就將它們折起、塞進一隻小竹筒,用蠟封了口,然後出門。


    這院子附近很荒,又入夜了,李無相輕易捉住了一隻正打算睡覺的烏鴉,將竹筒係在它腳上,又為它插上金水時曾劍秋煉好飛鴉令羽。【注1】


    他抱著這鳥,走到院門前——如果有人在暗中觀察他,則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無相就一鬆手,烏鴉展翅而起,飛上高空去了。


    他在原地站著,往烏鴉飛去的方向盯了一刻鍾,走回到院中把門關上了。


    他此時覺得自己心裏很輕鬆,是輕盈而明亮的,於是他決定要開始搞事情了,就從今夜開始。


    ……


    注1:詳見第六十六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幽冥畫皮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沁紙花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沁紙花青並收藏幽冥畫皮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