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愣了愣,往洞外看看:“神君不是在傳你法嗎?”


    “我就是跟著我師父蹭點兒香火嘛……”趙奇笑嘻嘻地說,“而且我師父說他才懶得管我做什麽,隻要我幫著他瞧瞧外麵的事就好,我師父管這叫匯報總結,說我們之間是雇傭關係——你懂不懂什麽叫雇傭關係?”


    李無相就盯著趙奇看了看,忽然覺得他有點兒可憐。


    倒不是說他生前的經曆,也不是說死後的現狀——要論死後沒幾個人比他運氣好的了。


    而是想起了在金水遇到他的時候。那時的趙奇是個極為高傲的人,走路的時候都不願意叫鞋麵濺上泥水,很少正眼瞧什麽人。可現在死了、性情大變,竟然會這麽放低身段來求自己,看著還完全沒什麽心理負擔。


    要是換了麵貌改了名字,誰還能分辨得出是從前那個然山的大師兄呢?


    所以,現在的這個趙奇還算是從前的趙奇嗎?


    人活在這世上,到底依著什麽來判別還是不是自己?是記憶嗎?還是一以貫之的性情、心智?


    李無相就笑了笑:“行啊。這回大劫山上你幫幫我的忙,我把大劫劍經弄到了,咱們就一塊兒修行。”


    “真的?!”


    “真的。”


    李無相說了這兩個詞,似乎聽見一聲微微的嗤笑,該是九公子在笑。


    趙奇也聽著了這動靜,身子稍稍一縮,臉上也露出點兒笑容來,看著仿佛是覺得他師父能瞧見他自己現在的樣子,因而那笑容裏很有些討好的意味。


    李無相微微皺了一下眉:“趙奇。”


    “啊?哈哈,宗主你有什麽吩咐?”


    “往後我不叫你師父了,你也別叫我宗主了。我叫你趙奇,你叫我李無相吧。”


    趙奇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洞口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抬起手,像是要摸摸自己的腦袋或者抓抓頭發,但抬到一半就隻把兩隻手搓了搓、又撓了撓手背,說:“行啊,這樣也行啊。”


    這回沒聽到九公子的嗤笑聲。李無相就朝他笑笑,走到洞口:“行吧趙老弟,那我先走一步,跟婁何把剩下的事兒給商量一下。”


    他踏步沒入血霧中,聽見趙奇在後麵叫:“啊?怎麽我是老弟?李老弟你亂叫什麽……”


    ……


    李無相重現身屋中的時候,瞧見婁何正在等著,還有趙玉——隻不過她是在院子裏,裝作在忙什麽事情的樣子端著一個木盆走來走去,時不時地往屋中看,似乎覺得是自己到裏間去做什麽了,因此幫忙看著這“陸盤”,好不叫他做什麽偷雞摸狗的事。等瞧見李無相又走出來,才把木盆放下,又走回到廂房裏去了。


    婁何對他笑笑:“你這人真是人緣好。朋友願意幫忙,隨便收個弟子也忠心——靈山裏頭那位,就是你們然山祖師的朋友吧?你現在也算是得了祖師庇佑了。”


    婁何該是聽說過然山的傳聞。李無相點點頭:“嗯。婁師兄,我弄到了把那東西請下來的法子了,咱們得商量商量,怎麽叫我做降神的主祭,或者說掌印宗主的候選。大劫山上哪些宗門是要投玄教的?我這邊或許能說動一兩個門派,你那邊再叫那些人使成一股勁兒,這事就差不多了。”


    “這個,我倒是不清楚。”


    “不清楚?”


    “這種事,在三十六宗之內也算是大不韙——畢竟他們名義上供的也是太一。所以即便大劫山上真有人想要投玄教,也不會想要叫彼此知道。他們投玄教是為了自身宗門的利益,要是知道別人也這麽幹了,或許就要以此相互攻擊。所以這種事沒人明著說,要說真形教之內誰最清楚,就是東嶽壇主了——所以我說我在這裏待不了太久,我隨時還要回去複命、聽那位壇主的指示。”


    婁何苦笑一下:“你看,我如今也還是他的跑腿嘍囉而已,大劫山上的事辦成了,才能算得上是他的心腹。當然要是按著你說的,搞件更大的事,或許就用不著跟他糾纏了。”


    這話李無相信七分,剩下的三分是因為婁何像自己——自己也不會把什麽秘密都與他分享。


    同聰明人做事就是有這種壞處:省事,但也得提防。能把婁何的腦子給趙奇就好了。


    “那你幫我想想吧。”李無相點點頭。婁何來之前,他就在想要是能有個了解三十六宗的人,跟自己一起琢磨琢磨大劫山上的事就好了——誰更有可能是內鬼?


    如今無論婁何說的是真是假,借他的腦子用用應該也沒錯。


    “是巨闕派嗎?牟鐵山說他山上的師長告訴他,遇著劍宗的人可殺,這回來山上看見牟金川的樣子,這話他們派裏應該是真有人說過的。”


    婁何看著是認認真真地想了想:“你這麽懷疑也行。但我這裏倒是有更合理點兒的想法。”


    “婁師兄你說。”


    “巨闕派一直都是三十六宗五大派中最強的,即便沒有這次的大劫盟會,也隱隱有三十六宗共主的勢頭了。所以這一回這大劫盟會應該就是他們巨闕派牽頭的,想要把自己共主的這個位子在法統上定下來。”


    “這麽一來,他們肯定不喜歡看見咱們劍宗摻和進來——要論法統,沒誰比咱們劍宗更天經地義。要論實力呢,薑教主不在了,巨闕派有三個陽神,倒是能跟咱們爭一爭,可要是真在台麵上動起手來,他們就立即失了大義,事情就不好辦了。”


    “所以要說他們不想劍宗的人來大劫山,這事是能說得通的。而說他們要投向玄教,則是說不通的——原本是想要做共主的,何必主動投向玄教、要比從前還矮一頭呢?”


    這些事李無相從前也有過隱約的想法。但他對三十六宗與天下形勢的了解沒有婁何多,因而許多都是猜測,並不能像婁何這樣篤定。


    他就點點頭:“餘下的四派呢?婁師兄你怎麽看?”


    婁何皺眉想了想:“餘下的四派,其實從前都算是依附巨闕派的。但是素華派、天工派,情況和青霄、牽機則不同。”


    “這巨闕派之所以是三十六宗勢力最強,其實就一個原因——宗門最富、人最多。青霄和牽機同巨闕派是很像的,隻不過一者居其二,一者居其三,看著是稍弱一些的巨闕派而已。”


    “素華和天工,要論宗門富足、弟子眾多,其實比起不少別的宗派還不如,之所以是五大派之一,是因為素華派有最多的丹藥法材產出,天工派有最多的機巧法寶產出,因此這兩派也是巨闕派所需求的,可以說是相互成就。”


    “所以這兩派,我覺得也應該沒什麽爭奪掌印宗主或者三十六宗共主的心思——他們不但勢力不如巨闕、青霄、牽機,甚至還不如另外幾個大派。最好的出路,其實恰恰是劍宗了——”


    “師弟你可能不很了解巨闕派從前的作風。都說咱們劍宗弟子為人處世霸道,巨闕派也差不多。隻不過劍宗的霸道是講理的,而巨闕派則未必,要我說更像是仗勢欺人。”


    “素華和天工,終究是要屈居人下的,那我是他們,或許倒很希望劍宗參與進來,取代巨闕——劍宗的人少,不會像巨闕派那樣事事約束,又更講道義,不會像巨闕那樣蠻橫無理。”


    “你說這一路上,孔鏡辭和唐七郎都在向你示好,也許就是這個心思——要麽叫劍宗的人做共主,要麽要劍宗支持自己。反正總是要做幫附的,最好的是做劍宗的幫附,其次的還是做巨闕的幫附,最壞的則是玄教入主——那是連幫附都做不成了。”


    婁何對三十六宗事了解得真是清楚。李無相聽他這麽一說,覺得思路豁然開朗了:“所以師兄你覺得是青霄或者牽機派?”


    婁何點點頭:“其一,或者幹脆都是。兩者勢力相近,與巨闕派隻相差一些。巨闕派勢力稍微受損,或者他們稍微得到支持,就可能躍居諸派之首。”


    李無相稍稍一想:“所以婁師兄你從東嶽壇主那邊想法兒弄清楚這兩派究竟是誰投向玄教——你的這兩派或者一派,加上我再去說服天工和素華,三對二或者四對一,優勢在我,這掌印宗主我做定了。”


    “然後呢,咱們的法子就是這樣——我來請真靈、動用東皇印。可一不小心,真把太一真靈請了下來,降世了!真形教應該會想要請五嶽大帝真靈出麵引動地火,將這太一真靈給滅了。但我肯定五嶽真靈不會做這事,那真形教的人離這兒最近,就必然要教內精銳齊出解決此事。”


    “等他們來了大劫山上,婁師兄你立即將投向玄教的宗門公之於眾。那時候太一真靈在世,沒人會敢真的承認自己要投向玄教,反而要急於自證清白——真形教的人將驟失援助,被三十六宗群起而攻之,到那時候……我想想,要是能叫梅師姐也趕過來,就能叫真形教的人嚐嚐劍宗在幽九淵時候的滋味!”


    婁何皺起眉,看著他:“你……好,你這法子不錯。但是,你之前不是還說想要退隱江湖清修麽?怎麽現在提起掌印宗主這事來又這麽意氣風發了?”


    “因為我想到了一筆好買賣。”


    婁何愣了愣:“買賣?”


    “要這回的事情成了,婁師兄覺得你能弄到多少好處?我不是說權勢地位,是說丹藥法材之類的東西。”


    婁何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臉色變得鄭重起來。他仔細想了想:“如今我是苗義,是供東嶽壇主差遣的人。要是拿業朝時候的事情打比方的話,就好比我眼下並沒有什麽官職,而隻是一位大員身邊的紅人。”


    “所以這回這個事情如果真按著我們所想的辦成了,那就是東嶽壇主一力促成的——叫真形教遭受重創。所以到時候,東嶽壇主無論死不死在大劫山上,整個東嶽壇都不會是個容身的好地方了,因為上上下下應該都會被問罪。”


    “剛才我出來之後就在想,最好的機會,或許是投身到中嶽壇去。真形教中中嶽壇主與東嶽壇主一向不和,是到了有仇怨的地步。而中嶽壇和其他四壇不同,因為是在本宗道場,所以主要在做的事,就是監察諸壇。”


    “要真形教這回因為東嶽壇而元氣大傷了,中嶽壇主必將置東嶽壇主於死地——到時候,清查、定罪之類的事情,全要由中嶽壇的人來。所以如果能再借用它的手段,在咱們做事之前叫我成了中嶽壇中的一個戒律執事,到時候——”婁何笑了笑,“隻怕三十六宗這回為著三十六個修行正經的弟子所準備的丹藥法材,我一個人就能掙出來。”


    李無相正要開口,婁何就把笑容收斂了:“但那些不會都是我的。會是個好機會,那些東西,會幫我往上鋪路。師弟,你剛才說買賣,說的是你這回幫了我,我能給你多少嗎?”


    因為前世的經曆,李無相對赤裸裸地談交易與好處這種事並沒什麽抵觸。他就點點頭:“是。”


    婁何就又笑了:“我猜是你那位靈山的祖師爺給你傳了什麽法,叫天心幻境裏的東西也不夠你所需了。好,我喜歡這種事——做事靠意氣、靠德行是好的,但對我來說,要是一個人還有所求,我就覺得更安心了。”


    “一個宗。”他想了想,“天心幻境一個宗門裏的丹藥法材有多少,你報給我,這就是一個宗。你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宗門的底蘊積累,此事要是順利辦成了,我就給你再加一個宗。”


    他說了這話,目光炯炯地看著李無相。


    李無相皺了下眉,婁何就說:“師弟,真到了那時候這些東西也不是那麽好拿的,我——”


    “你剛才說要借用它的手段,叫你成個中嶽壇的戒律執事。”李無相擔憂地看著他,“它不會輕易賜給你什麽東西的對吧?你要是付出點兒什麽?婁師兄,你的事我不好多說,但到時候要是叫你覺得很為難的東西或者事情,其實咱們可以另想別的辦法。現在是咱們一起做事,有些東西你就沒必要一個人擔著了。”


    婁何要說的話頓住了,他看看李無相,像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隻點點頭:“我曉得。自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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