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奇微微笑了笑,往洞口走出一步,淡淡地說:“稍待。”


    隨後他再向洞外懸空踏出一步,背後的大紅披風舞動,整個人沒入血霧之中。


    婁何看看洞外那一陣消散的氣旋,低聲說:“你的這位龍威真君,請得動他的師父嗎?”


    李無相點點頭:“既然能叫咱們來這兒,他的那位師父應該是已經答應了的。”


    然後兩個人就聽到了洞外的聲音。


    其實說是洞外,也不該是在洞外。靈山之中沒什麽具體的方位,在這裏一步之遙,可能是陽間相去千裏,距離的遠近,看的全是神念之中的聯係。


    之前三人同處趙奇的古洞道場之內,在眼下的靈山裏就沒有比他們彼此更近的了。所以,即便洞外趙奇說話的聲音很小,李無相和婁何一樣覺得仿佛就在自己的耳畔低語——


    “……師父?師父?”趙奇低聲說,“他們都來了啊?你也聽見了吧?他們都等著我請你過來呢!”


    “……啊?不是,他對我挺不錯的啊?真的!”


    “……算我求你了師父,要不然我回去怎麽說啊,我說你會幫忙的,我麵子往哪兒擱啊?”


    “啊,對對對,沒錯,就是算個屁!要是沒師父你我早成了怨鬼了……啊,不是,他真沒那個心思,他這人真挺不錯,他之前還幫我報仇了呢!他一直喊我師父呢嘛!我徒兒有難我做師父的不能不管是不是?就像師父你也沒不管我嘛!”


    “……不是,他們不就是都姓李嘛?一個叫李雲心,一個叫李無相,這不挨著嘛!天下間姓李的那麽多——你去看看他就知道了,我還沒見過誰不喜歡他的呢,他真的是——”


    趙奇的聲音戛然而止。又過了片刻,洞口的血霧猛地再打個旋兒,趙奇自血霧中現身。


    他昂首挺胸,將背後大紅披風一揚,淡淡一笑:“我師父要來了。但我先叮囑你們幾句,我師父不喜歡油嘴滑舌的人。跟他說話的時候可不能藏著小心思——他最煩心口不一的,知道吧?”


    李無相和婁何板著臉,點點頭:“曉得。請龍威真君把尊師請出來吧。”


    趙奇這才在洞口往旁邊一讓——


    洞外的血霧一陣湧動,慢慢凝聚成個人形,這赤紅色的人形又向前踏出一步,落入洞中,於是紅芒收斂、現出顏色,變成了個活生生的人。


    一瞧見這人,李無相和婁何就微微吃了一驚。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在這裏瞧見的,應該就是來者、九公子真正的模樣。


    而他這模樣,實在是難以形容的……說不好該用什麽詞兒來描述,就仿佛是,如果“人”這個東西真是被什麽玩意造出來的、是集了天地之間的靈氣的精華的,那就該是這最標準和標致的模樣。


    他穿著一身鱗紋的大袍,臉上的神情很冷淡。目光在婁何身上一掃,又在李無相的臉上稍做停留,忽然低哼一聲:“所以你就是李無相了。”


    李無相全身的皮子都繃緊了。他感受過外邪降臨時的那種威壓,宏大而強大,叫人無可抵禦。這位九公子的身上沒有那種顯然威壓,看著也是個人,但就是叫他的頭腦裏始終有一種無可擺脫的敬畏感——


    就像尋常的一個人,並不信仰神靈,甚至覺得世上沒那種東西存在。然而當他走進高聳的廟宇或者殿堂時、瞧見那些威嚴而高大的塑像,心中仍會泛起一種天然敬畏。而此時這種敬畏具象化了,成為一種切實存在的東西,禁錮著這古洞中一切,叫李無相隻能說:“是。我就是李無相。”


    “你這樣子果然叫人望而生厭。”九公子冷冷說了這一句,轉眼去看婁何:“怎麽,它現在在你身上,你也舍得對付它?”


    婁何稍隔片刻才能發聲:“神君……那東西……真是太一真靈嗎?”


    “是不是有什麽所謂?聽你們說它做的事,也是叫人生厭。既然叫人生厭,那是也不該是。你給我說說,你是想,還是不想?”


    婁何歎了口氣:“我想把它當做利劍來用,但也知道此劍必然噬主。如果神君能出手,那我就想。早做了斷,我也可以想別的法子做成我想要做的事。”


    九公子此時的神情看著才不那麽冷了:“你這話說得倒是不錯,聽著是實話。”


    他轉臉看李無相,把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你呢?那東西已經跟你了斷了,你還非要跟它過不去?不知道這是取死之道嗎?”


    “我……是因為不舒服。”


    “不舒服?”


    “不舒服,不高興。”李無相看著九公子的眼睛,“我這人,行事也談不上光明磊落,為了能活下去,許多手段都能用。但有一點——隻是為了活下去。有人逼我,我什麽都可以做。但要是沒人逼我,我也不會害人。”


    “而那東西,我沒有招惹過它,它既害我,又借著我害他人——有一個人沒來由地對我這麽幹,我就會視為奇恥大辱,必報此仇,也就不管它是什麽東西,又有多難對付。”


    九公子挑了挑眉:“那你這人的腦子可真是怪,你是什麽出身,養成這麽個乖戾的性情?怎麽,你小的時候是從沒受過委屈?”


    “回神君,我出身個隱世的家族,長在個叫桃源的地方。我那裏的確與外麵這世上不同,相比這裏的陽世間,桃源裏的人,的確更不喜歡當牛做馬、伏低做小。”


    九公子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大笑起來:“你們三個小東西真是大言不慚,好啊,不過也算有趣。你們又知道我從前是什麽人嗎?”


    李無相沉聲說:“知道三千年前你是一位強大的妖王,是真龍。與東皇太一和三十六位祖師一起對付七部玄教。”


    “哦,那又想著找我來對付太一?”


    “是因為神君你收了趙奇做弟子。神君你收了他,說明你……心善。”李無相說,“至於太一——我第一次聽說東皇太一時,想到的是煌煌天道、庇佑蒼生。”


    “三千年大戰之後他敗落,但仍有劍俠這一脈繼承它的道統,苦守至今。於是我常常會想,那時候的東皇太一會是何等人物,才能叫那麽多人效死?”


    “而現在的這個太一真靈——如果是的話,必然是與從前大不相同的。靈山裏頭怨氣深重,我怕就是這怨氣叫它的真靈性情大變。那就如九公子你所說,既然叫人生厭,那是也就不該是了。”


    九公子轉臉看趙奇:“還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趙奇趕緊賠笑:“這不是鬼話,是見了神君師父你說的神話!”


    九公子就冷笑一聲:“你這個蠢材,馬屁是這麽拍的嗎?怪不得被人耍得團團轉,聽什麽就信什麽。”


    趙奇身子縮了縮,訕訕地不開口了。


    九公子沉默片刻,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一陣子,開口說:“我要對付它,也不難。可我有我的事,我是不能在這靈山裏出手的。不過有個法子可以教給你們,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婁何與李無相立即對視一眼,幾乎異口同聲:“神君請講!”


    “你們不是要在大劫山搞事嗎?要請太一的真靈動用東皇印?”九公子懶洋洋地說,“那我告訴你們該怎麽請。三十六宗的那些小東西,會選個人出來。這個人呢,就想你當初在趙傀手裏一樣,得是個適合請太一上身的命格。”


    “命要貴,真靈才肯來。修為要過得去,才不至於一被附身就被奪了舍。我瞥了幾眼玉輪山上的事——那個金子糾,不就是肉身和陽神合二為一,才能用自己做籠子把癸陰真君給困住了嗎?”


    “在大劫山上,他們也會那麽幹。不過既然一群人聚在一處,手段就會更保險些,少不了要設置些陣法之類,保證真靈真上了身,還能被送得回去。”


    “要是送不回去呢,也好辦,把困著它的籠子毀了,自然也就送回去了。”九公子說到這裏的時候眯著眼,露出微笑,“所以有趣的就來了啊——這事要是辦得好,製得住,被附身這人就跟你們劍宗的薑介差不多了,真靈在身,就是掌印宗主了。辦得不好呢,就是死鬼一個了。”


    “你們要對付它,辦法就在這裏。”


    “我說不好在靈山出手,就是因為在靈山裏頭,你是抓不到人的。我這蠢徒弟當初就是個占了古洞的怨鬼,被人追著的時候都能逃上幾個來回,何況是真靈呢?念頭一起,回到上層天,杳無蹤影。”


    “但附了身了,就是被困在陽間一點了,用李雲……”九公子皺起眉,“用理來說,就是有了個‘錨點’。抓著這個點,我就能揪住它,看看它到底是個什麽貨色,是真太一還是假太一。”


    “所以啊,叫它附身的,最好得你們三個中的一個。得——叫它覺得沒什麽威脅,好拿捏。”他斜眼看了一下趙奇,又看婁何和李無相,“你們兩個,都是金丹,還都混到大劫山上了,到時候可以在那邊策應。婁何你這個人嘛,我看你早晚要成個壞種,我是信不過的。你這李無相呢,之前就跟它有過節,更不合適了。那這事——”


    “乖徒兒。”


    趙奇茫然地抬起頭:“啊?”


    九公子笑眯眯地看他:“我聽這李無相說事成之後叫你做然山宗主——然山宗主是好的,李椒圖跟我有淵源。可你想不想做掌印宗主?這可更威風啊。”


    趙奇愣了好一會兒:“我……師父……我,我是鬼啊?”


    九公子抬手朝趙奇一指:“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什麽了?從我的骨頭縫兒裏摳些東西出來,披在自己身上,借著我的龍氣,說自己是龍威真君?不知道還有比那更好的嗎?”


    “三十六宗的鎮派之寶,全是用你師父我的肉身煉出來的!你這朋友李無相身上有兩樣,一樣金纏子,一樣指月玄光,哪一樣不比那些血痂子強?叫他給你一樣,我暫幫你化個肉身出來,怎麽也能叫你在陽間好好待上幾天。”


    “你想要抖威風,不冒險怎麽行?成了,你就是掌印宗主!不成嘛,你這窩窩囊囊的樣子,死就死了,有什麽好怕?大丈夫嘛,不就是要搏一搏嗎?”


    趙奇的身子這下子縮起來了,雙手抓著背後的披風,像是要把自己裹起來:“師父,師父啊,我……我這個……嗯,我之前就是,我覺得骨頭縫兒裏的那些,怨鬼都在啃,我是把它們趕跑了,覺得那我也弄點兒嘛,我還想著師父你才不會在乎這個呢,這個,這個……”


    九公子還在笑,但笑容變冷了,好像想起了什麽來:“我說給你,你能拿,我沒說給的,怎麽,你就想要騙、想要搶嗎!?”


    趙奇看著快要哭了:“師父我沒騙也沒搶啊……頂多算是偷吧?”


    “偷也不行!”九公子忽然厲喝一聲,腮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細鱗,一雙眸子也變成了金色的豎瞳孔,“誰許你來偷來騙了!?”


    他此前說了那些話,聽著就像是個人。到這時候又說了這些,婁何和李無相都覺得身上一陣發寒——他到底是個大妖,原來也是喜怒無常的!


    見他身上的鱗袍都幾乎要舞動起來,李無相向前走了一步:“九公子,這事我來。”


    九公子猛地轉過臉盯著他:“你?”


    “這事是我提出來的。婁師兄本不想做,是被我設計誆到這裏來的。趙奇,則是要幫我的忙。既然被它附身這事凶險,那這凶險的就該由我來。”


    九公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腮邊的細鱗、眼中的豎瞳慢慢褪去了。


    然後轉過身,抬手按在趙奇的腦袋上。趙奇把脖子一縮,整個人差點兒癱軟下去。可九公子卻隻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溫和地眯眼笑起來:“哦,你這朋友倒是不錯。瞧瞧,乖徒兒,為師給你試了個好朋友出來。”


    他說了這話,又沉默片刻,忽然歎了口氣,好像覺得這會兒索然無味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吧。滾,都滾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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