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何沉默著。在外麵的時候,他看起來是陸盤的模樣。而到了靈山這邊,他變成自己的模樣了——像李無相在棺城中頭回見他時那樣,麵皮白淨,彎眉細眼,垂著五縷胡子。


    又過片刻,他微微皺起眉:“太一……那東西……給你什麽感覺?”


    “大,很大,但是很空。像大山,像大海,很嚇人。”李無相認真地說,“但是又很……急。很貪,你說不好它貪什麽,但就是覺得它想要什麽東西。”


    婁何像人一樣慢慢出了口氣,對洞口的趙奇抬了下下巴:“你說他在靈山見過它?”


    趙奇像是沒聽見,李無相就轉臉看他:“喂。”


    “啊?”趙奇說,“你不是叫我別說話嗎?”


    李無相一皺眉,趙奇才笑了:“哈哈,我逗你玩的——對,我見過。看著就跟廟裏拜的那些太一塑像一樣,當時我還真以為是太一呢。”


    李無相立即補充:“婁師兄你應該知道,有些道行深的,也能裝得像。細看一定哪裏不同,隻是趙奇當時沒敢細看。”


    婁何點點頭:“這倒是的。那麽,照你說的,他是當初被趙傀請下來的,而趙傀當初要煉的是太一,是帝王命格。所以來的東西,要麽是太一真靈,要麽,就會是假稱自己是太一的東西。”


    他看著李無相:“那就不會是幽冥地母。”


    “為什麽?”


    “這事,怎麽說呢……”婁何皺眉想了想,“我一時間也想不好怎麽打比方,但是,當初請的是太一,太一真靈,自稱太一的,都能跟太一沾點邊兒,都可能會來。但幽冥地母也是金仙,你請的是太一,它就絕不會來。好比……唉,怎麽說呢,好比男人和女人,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是人,可你要是說,你請來的人會生孩子,那來的不論是不是你老婆,就絕對不會是個男的。”


    這比方的確不怎麽恰當。李無相就點點頭:“你是說,絕對不會是幽冥地母——你能肯定?”


    “能。太一的確有一些幽冥的權柄,但就像男人和女人很多地方也相同,可男人生不了孩子。”


    婁何說了這話,李無相就不再開口了,而隻盯著他。


    於是婁何閉了下眼睛,低歎口氣:“是。它在我身上。”


    李無相握了握拳,又鬆開:“什麽時候的事?”


    “我到了玉輪山的時候。”【注1】


    李無相稍稍一想:“那就是它害死薑教主之後——該知道我已經不能為他所用了。那,你……”


    婁何慢慢坐了下來。不是盤坐,而雙腿伸直,像一個累壞了的人:“我還以為我天命所歸。唉,當時我在練真形教的大洪經,它就顯聖了。之後我奪舍苗義,就是它幫我的忙,比我之前在棺山上的法子更好用——像你說的,我不是占了誰的皮囊,而就是成了誰。”


    “它賜你神通了?在我身上的時候它基本不幫忙,除非被我逼急了。”


    婁何愣了愣:“逼急了?你把它——”


    “嗯。棺城的時候,我被困住,它不幫忙,我跟它吵了一架,算是吵了一架吧。”


    婁何倒吸一口涼氣:“你真是……算了,它當初不幫你,應該是為了逼你去幽九淵。而現在在我身上幫我,可能也是因為需要我做什麽事。”


    他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薑教主的身上有太一真靈。當初聽到薑教主死訊的時候,我就覺得身上一陣惡寒。他是劍宗的在世陽神,其實都已經不能算人了——你說他死的時候是個天人五衰的模樣,那他可能都快要成真仙了。”


    “這樣的修為,再加上太一真靈,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東西能殺了他。所以我當初聽說這件事,第一個念頭就是——”婁何看向李無相,“殺他的是太一。”


    “你是說,當時在我身上的是太一,殺了他,還是說,是他身上的太一殺了他?還是說我身上的是太一,殺了他身上的太一,又殺了他?還是說薑教主身上的真靈原本就不是太一,被我身上的殺了?”


    “哎,我聽得雲山霧罩的,你們什麽意思?”趙奇在洞口皺著眉,“你們不能講慢點嗎?我聽不懂咱們一會兒怎麽商量啊?”


    兩人都沒理他。婁何開口說:“你當初覺得在自己身上的是太一真靈的時候,有沒有懷疑過薑教主身上的不是?”


    “有。”


    “這不奇怪。不單單是你,當初全天下都懷疑過。薑教主剛剛出陽神的時候做了教主,然後宣稱太一真靈附身了。這種事,玄教是一定不許的,於是是派了人出教區,出來的都是合道,一共六位,每教一位。”


    “最後就是薑教主殺了三個,自己毫發無傷。剩下的三個回了教區,確認了他身上的的確是太一真靈,然後就也死了——要是沒這件事,咱們劍宗三百年來,百來人,不可能叫玄教這麽忌憚的。”


    “所以,薑教主身上有太一真靈,此事做不得假。”婁何慢慢地說,“他是世間最強的陽神,也做不得假。靈山裏有許多極強的魔怪,但即便是那些,不說比不比得上太一真靈,單說到了陽間,是絕無可能是薑教主的對手的——他死時是天人五衰之相,意味著他快成真仙了。”


    “快成真仙,可因為天下無道運可用,就還成不了真仙。這是說,他再強一些,在陽間就待不了,會像之前那些真仙一樣,要憑著靈山才能留在活人世上。也是說,如果靈山裏有什麽東西到了陽間,最強也強不過他。”


    婁何說到這裏的時候稍停了停,看看洞口的趙奇,又探尋著看李無相。


    李無相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在問自己,趙奇的那位師父在不在附近。


    是在的。剛才請趙奇上身、一起把婁何給弄進古洞的時候,李無相就詳細問過趙奇,倘若婁何身上可能存在的外邪來了,他那師父、九公子,搞不搞得定。


    然後趙奇似是回去問了他師父,再回來的時候,給的答複是——“我師父生氣了,說愛來來,不來滾!”


    所以他的那位師父,九公子,或許此時也正在聽他們兩個說話。


    於是李無相朝婁何點點頭,兩人就都沉默了片刻。


    ——沒什麽異常、沒什麽反應。不確定是不是那位可能正在聽的九公子默認了婁何對於薑介這種修為的評價。


    這種肯定沒叫李無相覺得高興。


    因為婁何繼續開口了。


    “所以李無相你看,事情是這樣——沒可能有人殺死薑介,可他還真的死了。我的想法就是,他身上的太一真靈殺了他。”


    “而你,我,都見識過它奪取因果的本事。握有這種權柄的,就隻有太一和幽冥,而當初趙傀請的是太一,那來的就不可能是幽冥。”


    “那麽,你要我說,它就不是外邪,而真是太一真靈。沒誰說真靈隻能附身一個人……薑介身上的,和我們身上的,可能都是一個東西。”


    “這個東西,或許在忌憚薑教主了。”婁何低聲說,仿佛即便在此處,也怕這聲音叫什麽東西聽到,“薑教主快要修成真仙了……你記得我在棺城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嗎?如今這世上,唯一能成就的,就是人道真仙。因為太一被鎮壓了!”


    “這時候想的話……我覺得我也能理解薑教主為什麽不叫劍宗興盛了。”


    “他出了陽神,快成真仙了,要是劍宗還像從前一樣,門徒弟子眾多,而他又有太一真靈在身……李無相,你說他是什麽?是不是相當於在世太一了?”


    “太一太遠了,還被鎮壓了。可薑教主太近了,看得見摸得著,人人都知道他有多強,你說,慢慢的……會不會拜的就不是太一,而是他了?薑教主可能就是因此要避嫌!”


    “可現在他避無可避了……他太強了!強到太一會忌憚他借用自己的氣運成就真仙的地步了!太一要是失其權柄,那還是太一嗎?”


    “所以,它用你進了幽九淵,用你觸動了東皇印,用你暴露了幽九淵所在,然後……我不知道它用什麽法子,又殺了薑介。不過我猜這不難,薑介不會對太一有防備的。”婁何沉默片刻,“我這個說法,你覺得說不說得通?”


    婁何所說的,是長久以來存於李無相心中的可能性之一。隻不過如今他憑借他的閱曆,將李無相心中另外的幾種可能性都排除掉了。


    隻是餘下的這一種,是李無相最不希望成真的。


    那意味著,劍俠失其根本!


    “為什麽是我?幽九淵的任何一個人不行嗎?何必找我,費這麽大的功夫?”


    婁何搖搖頭:“我不知道。薑介的本事已經不是你我或者天下間任何一個人能想象的了……也許從幽九淵裏挑,會叫他覺得不對勁?李無相,你想想看太一真靈在對付他的時候是怎麽做的——偷偷摸摸,手段極不光明正大,是太一真靈也極度忌憚他了,找了你,一定有緣由的,你自己……沒想過自己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一個念頭幾乎立即就蹦了出來——


    非此世人!


    因為自己非此世人,所以薑介的一些神通本事可能算不到自己嗎?


    李無相沉默片刻:“我不知道。把你剛才說的當真——它現在上了你的身,看著是要幫你一路往真形教的核心去。你想要奪幽冥卷的殘篇,你覺得它想做的也是這事嗎?”


    “有可能。也有可能像在你身上的時候一樣,為的是別的。但是無論它想做什麽,都一定是想要從鎮壓裏擺脫出來。”婁何說到此處時,停下來看著李無相。


    李無相也回看他,稍過一會兒,開口說:“我不喜歡這個太一。”


    婁何點點頭:“如果我們說的這些是真的,那麽咱們兩個的看法差不多。所以說,在外頭的時候你說要搞大事——你指的是真形教、玄教,還是我身上的這個太一?”


    “都是。”


    婁何原本坐在地上,此時想了想,把雙腿收回,變成盤坐著的了。


    “對付玄教,我沒什麽意見。但是我身上的這個……”婁何抬眼看他,“李無相,說實話,我不想。”


    “如今我跟它相處得不算壞。其實在知道薑教主死訊的時候,我就開始忌憚它了,但我想的是,譬如一柄劍,你想要它鋒利好用,它就必然比鈍刀子更容易傷人。”


    “外邪也好,太一真靈也罷,憑什麽垂青我這樣的人、賜予我這樣奪取因果的神通呢?它必然有所求。它有所求,我也有。如果我足夠小心、足夠警惕,也許我就還能跟它周旋一陣子、利用它做成我想要做的事。”


    “何況再有一點,你剛才不是說,怕薑介是想要去聽什麽東西,因此才死了嗎?這種可能我也有興趣,也想要試一試——天下間修為境界接近薑介的,也就隻有教區之內的玄教合道修士了。等到進入真形教的中樞核心,我可以試一試——不成,咱們就明白了它使不出什麽手段。成了,更好,兵不血刃,滅殺了真形教高層!”


    李無相歎了口氣:“我之前想到你會這麽說,所以才把你騙來這兒。婁師兄,我不是要叫你跟它攤牌,也不是要在大劫山上就滅了它,我隻是想要試試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有多強、神通大到什麽地步。知道了這些,我才能好想想究竟該怎麽對付它。”


    “所以,你說你不想的話,是不行的。你要不跟我一起琢磨這件事,咱們就都待在這裏別走了——時間一長,我不知道它會不會起疑,到那時候,你想要用它可能也用不了了。”


    婁何向洞外看了看,又看李無相:“師弟,你是要設計一個外邪——在靈山中自如來去,能輕易奪人因果的外邪。就算我有這個膽,也沒這個本事。”


    李無相就轉向趙奇:“龍威真君,你怎麽說?”


    ……


    注1:詳見第一百五十九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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