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良的奏疏,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一是這種弟子彈劾座師的事情非常罕見,是對官場規矩的破壞。


    以後很多人見到韓一良都會繞道走,不願意和這種六親不認的官員有交際。


    二是皇帝的態度不尋常,沒有像以前那樣,對禦史的風聞奏事大多留中不發,似乎有針對韓爌的意思。


    這讓一些人不由猜測:


    皇帝是不是對韓爌不滿,想要把他拿下去?


    畢竟韓一良上奏的事情實在稱不上大,隻是韓爌的親戚收受禮金而已。


    這種事罰酒三杯也就過去了,值得在朝會上專門討論?


    一時間,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大多在討論下任首輔的事情。


    至於禮金案本身,反而沒有多少人說。


    畢竟韓一良提供的證據實在太紮實了,甚至反貪署還把送禮的人控製起來,拿到了詳實的口供。


    除非韓爌的親戚能證明和送禮的人根本不相識、也沒有接受過禮金,否則就擺脫不了逃稅罪,要被依法懲治。


    這讓很多官員感歎,以後讓親友代收禮金也得注意。


    以前這一塊還有些模糊,但是有了贈與稅後,朝廷能光明正大地追究這種行為。


    如果親友在被控製後頂不住,還有可能把自己供出來,讓自己攤上受賄罪。


    這種擔心,在韓一良接到批複,把韓爌親戚帶到反貪署問話後,幾乎達到了頂峰。


    京城的官員幾乎都關注起了禮金的事情,把今年收到的大額禮物、尤其是贈與稅通過後收到的,想法悄悄給退回去。


    否則這就是現成的罪過,甚至會被送禮的人當把柄——


    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們就會主動去補稅,把自己給供出來。


    風險這麽大的事情,有些人實在是害怕,打算先觀察一下風向,以後再想辦法收禮。


    可以說,朱由檢用韓一良遏製貪腐的想法,起到了一定效果。


    送禮的風氣暫時被遏製,沒有繼續惡化下去。


    一個表現就是今年的昂貴禮品很難賣,大多數商家開始主要做十兩以下的禮物——


    這樣能規避贈與稅,也有更多的人買得起。


    錦衣衛搜集物價的經情司,提供了這個消息。


    和皇室產業有關連的皇商,也確定了消息的正確。


    這讓朱由檢知道後很欣慰,覺得拿韓爌開刀是正確的,一個次輔被彈劾,確實鎮住了很多人。


    現在,他更期待韓爌的表現,不知道老韓為了當首輔,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上次,老韓為了能實任大學士,從傲嬌的拿捏養望,變成一切唯上的三語政綱,著實驚到了他。


    現在他更期待老韓能拿出表現,讓自己堅定用他的信心。


    ——


    韓爌這個時候,壓力比朱由檢想的還要大。


    不是因為他的親戚收禮金,也不是因為所謂的逃稅罪。


    而是因為他的親戚收的是閹黨餘孽的禮金,隱匿稱頌魏忠賢的奏疏。


    這在很多東林黨人看來,是對東林黨的背叛。


    他們指責韓爌的地方,主要在於這裏。


    之前魏逆當政時,正直的士大夫恥與為伍,紛紛放棄仕途辭官。有的人甚至被魏逆謀害,家人還在伸冤。


    如今有名望的東林黨人,大多曾經和魏逆鬥爭過。他們在天下間的名望,主要來自這點。


    韓爌的親戚隱匿附逆之人稱頌的奏疏,把那些趨炎附勢、屈從魏逆的小人摘出逆案,讓很多激進的東林黨人受不了,認為是對他們的背叛——


    這些人的附逆罪名沒有了,怎顯得他們的堅貞不屈?


    和這些人同朝為官已經是他們極力忍耐了,如果這些屈從魏逆的人身上連罪名都沒有,那麽他們之前的抗爭還有什麽意義?


    他們身上隱隱存在的優越感,被韓爌毫不留情地踐踏。


    所以很多東林黨人都言辭激烈地指責韓爌,認為他對不起遇難的東林黨人。


    韓爌受到的壓力,主要來自於此。


    他因為這樁禮金案,在東林黨內部失去了很多人心。


    這讓他長籲短歎,後悔不該放任親戚收禮。


    之前他本以為是小事,隱匿的奏疏作者也大多沒有什麽大罪行,最多被定為第八等詞頌。


    在天啟後期滿朝稱頌魏忠賢的情況下,這些人的作為實在稱不上什麽大罪。皇帝對這一等級的附逆人員都是原職留任,隻是要削去官階重新任命。


    韓爌從不覺得這是大事,以後就算被人風聞告發,也對他基本無損。所以他的親戚收到禮物提出請求時,他選擇了放任。


    沒想到在逆案名單即將確定的節骨眼上,皇帝突然製定了贈與稅。


    更沒想到禮金的事情被韓一良揭發,安上了一個逃稅罪。


    以至於他被放在風口浪尖,被很多東林黨人指責。


    所以韓爌這個時候,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今年運氣太差,以至於如此多災多難:


    “到底是為什麽呢?”


    “難道是陛下不滿意?”


    “但是我這都是按陛下的意思啊,陛下也不想牽連進逆案的人太多。”


    “為何要放任韓一良,針對我的親戚呢?”


    回想自己這幾個月的表現,基本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幫皇帝推行五院改製,壓住了朝堂上反對的聲音。


    就連皇帝強行製定的有產稅,他也沒有組織官員反對,放任這個對很多官員不利的稅種通過。


    可以說完全踐行了三語政綱,把威福還於主上。


    皇帝也從沒有對他表示不滿,甚至在很多票擬上,選擇了他的意見。


    所以現在的韓爌很疑惑,不知皇帝為何要對自己發難:


    難道是不想自己擔任首輔後威望太盛,威脅到皇帝的權力?


    如果是這樣他也認了,相比在東林黨失去一些人心,他更期待複任首輔之位。


    隻要當上首輔,大部分東林黨人自然會靠過來,認他為東林領袖。


    他覺得自己可以再蟄伏一陣子,放低皇帝的戒心——


    在首輔任命權被皇帝掌握的現在,他需要討好一下皇帝。


    懷著這個想法,韓爌言辭謙卑地寫了一封奏疏,承認自己對親戚管教不嚴,以至於讓他們犯了罪過,請朝廷該怎麽判就怎麽判。


    然後又主動閉門思過,不和其他任何人有往來。


    以往門庭若市的韓府,重新冷清起來。


    就像他之前沒有實任大學士時,遭到的待遇一樣。


    但是外麵卻沒有放鬆對他的指責,尤其是隨著他的親戚被反貪署檢察人員提起公訴、禮金案詳情被報紙披露後,很多百姓對他是指指點點,認為韓大學士是貪官——


    沒有人覺得他對收禮的事情不知情,很多人還認為他的親戚是代他收禮,不然那些奏疏不可能被藏下來。


    以至於傳來傳去,外間甚至傳言,韓爌府上有金山銀山,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貪官。


    閉門思過的韓爌,消息卻不閉塞。


    他在得知這些傳言後,頓時就無法安坐了。覺得自己的應對策略太保守,已經不合時宜。


    在報紙能極大影響輿論的現在,他不能放任外界評判。否則禮金案的影響會越來越大,就是皇帝以後想用他,也得顧忌輿論。


    他現在必須想法自救,不能隻想著皇帝會保他。


    這讓他想盡一切辦法,揣摩皇帝放任韓一良彈劾自己,到底懷著什麽目的。


    ——


    不止韓爌,很多大臣也在揣摩,不知皇帝是什麽打算。


    他們都不覺得皇帝隻是為了反貪,因為反貪署查來查去,都沒有拿到韓爌本人收受禮金的證據。甚至隱匿奏疏的事情,也被韓爌的一些親戚承認是私自所為。


    依靠現有的證據,最多給韓爌的親戚定罪。韓爌隻能說治家不嚴、在處理奏疏上有紕漏。


    以這兩個理由拿下韓爌,天下人會覺得皇帝太苛刻。


    更何況皇帝沒有拿下韓爌的意思,之前也從未流露出來。


    所以很多人認為,這可能是皇帝對韓爌的一次敲打,讓這位即將接任首輔的次輔,在擔任首輔後老實點。


    呂圖南也是這個想法,但是和他討論的楊景辰,卻有不同意見。


    指著《京報》上的一篇文章,楊景辰道:


    “這篇《反腐要人人過關》,呂兄看過沒有?”


    “若是沒有看過,現在可看一看!”


    呂圖南看完之後,仍舊不明所以,詢問道:


    “難道陛下真的真是為反腐?”


    “從一位次輔開始,動靜實在大了點。”


    “別說韓閣老的貪贓證據不足,就算證據足夠,以這點小事拿下他,也對聖名有損。”


    身為九卿之一的通政使,呂圖南自忖消息靈通,和內閣打交道的時候也很多,對各位大學士都有一些認識。


    韓爌實在稱不上是貪官,要不然當初也不會連兩千兩“贓銀”都拿不出來。最多是因為親友曾經的幫助,複官後對親戚放縱點。


    這種罪名,對朝堂上的大臣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況韓爌複官後很老實,在提出三語政綱後對皇帝很支持。


    如果皇帝用這點小錯拿下韓爌,會讓很多臣子兔死狐悲——


    連這樣的小錯皇帝都忍不了,他們到底還要怎麽做,才能讓皇帝滿意?


    楊景辰聽著呂圖南的想法,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陛下沒有拿下韓閣老的想法。”


    “放任韓一良對韓閣老的彈劾,是對韓閣老的敲打,也是對他的保護。”


    “陛下在準備一柄劍,一柄能威脅所有官員的利劍。”


    “韓閣老要當首輔,就得去當持劍人,幫聖上揮舞這柄劍。”


    “就看韓閣老什麽時候想明白,下定這個決心!”


    呂圖南仍舊不明所以,卻聽楊景辰提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去年皇帝召他在西苑談話時,他提出在厘正祀典上,人人站隊的策略。


    當時皇帝很讚許,卻最終沒有實施,用更高明的重製禮樂,讓朝堂上所有人站隊。


    重製禮樂的效果非常好,讓皇帝推動了很多朝堂製度改革。


    但是正因為它的效果太好了,失去了人人站隊的意義——


    大家都支持重製禮樂、支持建立國會。


    所以,皇帝打磨了韓一良,祭出反腐敗這柄利劍。


    他要在逆案定下後,在官員頭頂上懸起這柄劍。


    這些都是楊景辰揣摩出來的,主要是因為他知道,皇帝需要有威脅官員的武器。


    尤其是在逆案名單即將確定的情況下,皇帝對這柄利劍的需求更迫切。


    呂圖南聽著楊景辰的解釋,頓時也恍然大悟起來。


    甚至想到了韓一良七月份的奏疏,在十一月又上奏一遍的事情。


    當時他還覺得這件事很奇怪,不知韓一良為何要重複上奏。


    如今才明白這是皇帝磨劍的過程,讓韓一良下定決心,拋開一切顧忌。


    可以說,韓爌也倒黴在他是韓一良的座師,被韓一良當成下定決心的祭品。


    ——


    被當成祭品的韓閣老,在接連看到《京報》上有關反腐的文章後,也隱隱摸到了脈絡,有些明白了皇帝要自己做什麽。


    他雖然不知楊景辰曾經獻計要人人站隊,但是負責審判逆案的他,卻知道皇帝說過人人過關。


    逆案名單定得這麽慢,也有皇帝拖著這件事的原因——


    皇帝需要把這把劍懸在官員頭上,讓官員不得不聽命。


    這一年多很多官員很老實,對皇帝的意見幾乎不敢反駁,不是因為他們認同皇帝的做法,而是有審判逆案這把利劍懸在頭頂上。


    像是郭允厚為何被皇帝逼著去收稅,被降職也不敢鬧情緒提辭職。


    是因為他知道隻要他敢那樣做,他身上的罪名就有可能加等——


    之前初步定下的第八等詞頌罪名,有可能因為稱頌奏疏太多,被提高為第六等頌美甚至更高。他會因此降職,最終還得受任命。


    所以郭允厚選擇老老實實地接受皇帝安排,被皇帝實際降職也沒敢鬧情緒。換取他在逆案中隻定為第八等,是最輕一等罪行。


    但是這種做法,必然不能長久,也無法鉗製所有官員。


    像是東林黨的官員,就在逆案的事情上理直氣壯,不懼皇帝的威脅。


    所以在逆案名單即將定下的現在,皇帝需要反腐敗這柄利劍懸在所有官員頭頂上,威脅所有官員。


    他作為將來的首輔,需要像審判逆案一樣,幫皇帝揮動這柄劍。


    所以他很快寫了一封奏疏,把自家財產申報,並且要求皇帝派人自己家調查確認,給自己個清白。


    同時提出讓所有官員申報財產的建議,作為對官員的基本要求。


    並且建議內閣成立廉政機構,把反貪工作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作為接下來施政的重點。


    看到這份奏疏的呂圖南,對楊景辰更為佩服。認為這個同鄉在經曆一年多的磨煉後,已經真正成長起來。


    能夠察覺到皇帝和韓爌的博弈,還能推測到皇帝的用心,楊景辰已經成為合格的朝堂大員,將來大學士有望,稱得上真正的儲相之才。將來自己如果外放,也不用擔心在朝堂上沒奧援。


    很快,他就讓人把奏疏呈了上去,交給文書房和內閣。(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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