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的第一頓,紅酒牛排,不飽腹,卻極致口感。


    李景和扔了左手用不慣的叉子,吃完了最後一口,他兜裏並沒有一分錢,可卻也慢條斯理拿餐巾抹過嘴唇,一點也不著急。


    窗外飄著小雪花,他一身置辦還是去年的行頭,西裝是黑色的,多次漂洗,衣服褪了鮮亮,起了一層白,在一眾禮查酒店光鮮亮麗的貴客裏顯得寒磣,也單薄得不夠抵擋外頭的寒風。


    身邊的客人陸陸續續已經走了,他空了盤,空了酒,還坐著。


    侍從經了方才的事,不敢催。


    可這裏是什麽地方,從來都不怕事。


    見慣了上海顯赫大人物的經理,親自來找他結賬,李景和隻問了多少,拿了賬單,就讓放下,說難道還有不讓等人,硬逼著結賬的道理。


    經理見著這人的氣勢,打量了幾眼,第一次開口也不想破了飯店的友好名聲就繼續等著。而等著等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也沒有見人來,更不見他有要付錢的跡象。


    “先生,莫不是故意來找我們開玩笑吧。”


    飯店裏住著各國公使,還有政要官員和上層人物,經理見他有意挑事,就帶了兩個憲警過來,查證件查錢包。


    果然如預料的,分文沒有。


    就要棒打出去。


    酒店外頭急刹車,急急跑進來三四個人開了路,膽大得先將憲警攔住。後頭,剛升了徽幫分堂主的秦風,搖擺著大肚子,拄著根文明棍,身上是棕色皮草,如隻大棕熊,晃晃悠悠地進來。


    進門就對著李景和說,“喲喲喲,小老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還不算太遲吧。”


    “長官,這小老弟是我在罩的,還差多少,簽我的帳就行了。”


    “小老弟受驚了。”


    多少真情實意不知道。


    可是李景和及時免了一頓挨打和拘留。這頓昂貴的飯錢,他也給結付了,一眾小弟開道,秦風還帶著他到了分堂點,給人就介紹,以後李景和就是他們的副堂主了。


    儀式也沒有,僅僅口頭幾句,隨意得很,單腿翹在圈椅上的幾個有分量的小領頭都嗤笑出了聲。


    人馬小弟都沒有的,算什麽副堂主,誰也不服。


    李景和也環視了一圈屋內人,眼裏是冷屑,說,“秦老板,你的副堂主,你另找他人。我做的隻是生意買賣,不掛羊肉賣狗肉。”


    文化人罵人,沒多少人能聽懂。


    秦風皺了眉頭,晚去接他,本就有給他落下馬威的意思,隨口也隻是試試他的野心,見著他識趣,可又陰陽怪氣,就壓了一眾的小弟,說,“好了好了。以後李先生也是我們分堂的人,都他媽客氣些,跑了這個財神爺,年底吃不上飯,我就找你們算賬。”


    李景和進了牢子,秦風本來能躲多遠躲多遠,可沒想到這人竟然留了一手,一出來,無處去,將以前龍頭煙的買賣證據集了起來,派了個黃包車夫跑腿,來請他過目。


    讓他在小妾的香閨裏躺在細腿上抽著大煙,摜著煙灰,看了一眼,差點從床上滾下來,而不得不去飯店接人。


    點了香,秦風揮了揮,轉頭,遞給了李景和,讓他去拜關公。


    紅色神壇供著長須紅臉、提著偃月刀的關二爺,淩然正氣。


    卻是一幫蛇鼠人物的信仰。


    李景和瞧著那徐徐上升的煙氣,背過手,不接香,隻說,“有買賣,秦老板通知一聲,及時照應就是。其他的,秦老板應該也不想同我稱兄道弟吧,白家的虧,你還沒吃夠?我出來,白家放不放過我,還難說。”


    秦風的確不想和手中握了自己把柄的人稱兄道弟,也不想與白家有正麵衝突,但是表麵功夫還是做得齊全,說,“白家算什麽東西,他們連碼頭都要估價賣了,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後他們洋行要進貨,說不定還得來看我們臉色,若不是看在他們背後還有個南京的顧家,我是打算新賬舊賬就要同他們算清楚。當初一貨輪的東西,多少美金,就讓我這麽打水漂,賠了,至今讓分堂都還沒緩過一半勁。”


    “這帳早晚有一天,我得讓他們還來。”


    說起白家,他露了凶狠色,可轉頭卻溫笑臉,問關鍵事,“可,生意不是這般和人做的,李先生,你隻交了手上的一半東西,還有另一半呢?既然要合作,誠意我得先看見吧。”


    “那得先看秦老板的誠意到哪裏了。”李景和淡笑,人在踱步,掃了一圈堂內坐得歪七扭八的人。


    秦風轉而換笑,招了兩個小弟,說,“來人,好好招待李先生,這附近的公寓打掃打掃,今後就給他住了。另外,今晚在美林飯店擺一桌,你們有事沒事都給我出現,好好給李先生洗洗塵。”


    小弟領了命令,就要帶著李景和出去。


    李景和卻是說,“公寓我住,可洗塵不必了。我另有安排。”


    “那隨便你,不去倒好,我還省一筆。快送李先生去歇息啊!愣什麽愣!”


    小弟聞言才又動一動,麻溜地攤手帶李景和走。


    見人一走,秦風被要挾也被激,臉色刷地變黑,倒插著手上煙進香爐,冷哼了聲,是從來還沒有人敢在他麵前這麽不識好歹的。


    他是第一個。


    前一個不識好歹的堂主,屍體都已經墜了石塊進了黃浦江。


    他李景和一個毛頭小子,竟然敢要挾他。


    真是嫌命長。


    旁人上前問,“就那麽讓他走?”


    他扔了文明棍給人供著,腿腳其實也沒事,就裝個擺譜樣子,人坐回圈椅內,碰了茶蓋,喝起八寶茶,泛黃的眼珠子都是不暢的紅血絲,說,“不急,先摸摸他的底,也不遲。”


    畢竟對方那麽嫩,哪裏能玩得過他這個老家夥,怕什麽。


    而且這李景和進牢子都沒出賣他半句,出來拿著一半的名冊子來做投名狀,他也不知道他手上究竟還有多少東西藏著,是實還是虛。


    不能輕舉妄動。


    就先隨了他去。


    可而也就沒幾天,就聽說了有心人舉報了白斯言在禮查飯店的一番反政府言論,大清早,白斯言在白公館的家裏,人都還沒去銀行上班,就被憲警強行帶走調查。


    不僅人被帶走,白家旗下的銀行、洋行、正在估賣的碼頭,還有一些零碎的投資、小產業,都一律受到了盤查。


    雞飛狗跳的,弄得一時人心惶惶。


    秦風在南京路的茶館裏喝著茶,聽著下人在耳邊窸窣報著白家遭難可能與李景和有關時,發黃的眸子才蹙了蹙,唏噓了下。


    拍了桌,他說,“這是狗咬狗啊,精彩,可精彩,哈哈哈哈哈。”


    秦風大笑,坐享著漁翁利,趕緊派人去和白義昌壓要售賣的碼頭價,趁人病要人命,準備吞掉大半的碼頭生意,笑著笑著,心情大好,還唱起京劇,哼哼轉調。


    但卻也忽然而停。


    眉目利了起來。


    打發了人,“去,去問問李先生在做什麽,請他過來喝喝茶。”


    來人卻是答,“李先生吩咐了今天誰也不見,他去了戲劇社,正看演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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