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遍天下佳士’下麵,還要加兩句話:閱遍天下美人,讀遍天下奇書。”


    龔定庵大笑。“千裏知我,千裏知我!”他一疊連聲地說。


    這番重見,龔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遠遊歸來的心境;同樣地,燕紅與她的母親,也覺得是在迎接親人回家,早已備好酒食相勞以外,還替他布置了一間書房,因為有顧千裏回來,接待他們便在這間屋子裏。


    “這回多虧顧二少爺照應,”薛太太說,“我們母女實在感激。”


    “好說,好說,”顧千裏也很得意,“總算不負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龔定庵特意當著燕紅母女又加一句,“此後還求多多護持。”


    “盡我心力。”


    他們交換的這兩句話,都有言外之意,燕紅明白,薛太太卻聽不出來,盡自客套。燕紅便暗示她母親說:“娘,時候不早了。”


    “喔,喔,”薛太太會意,“我到廚房裏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兩位請寬坐。”說著,起身而去。


    “這裏樣樣都好,”燕紅說道,“就是門戶不大謹慎,我想養一條狗。大爺,你看行不行?”


    “大爺”是燕紅新改的稱呼;龔定庵初聽陌生,旋覺親切,連連點頭:“養狗是個辦法,不過,好狗也很難覓。”


    “你從上海送一條來。”顧千裏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養的狗好,有些回國的,狗帶不走,往往送人,出賣的也有,隻要出善價,不愁沒有好狗。”


    “不錯,不錯。這件事,我叫人來辦。”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千裏,這件事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麽樣?”


    “在上海找條好狗不難,不過隻有先送到你那裏。”


    顧千裏知道,他的這座“金屋”,一時還不能向家人公開:所以要由他轉交。看樣子以後這種居間的差使還多,是個麻煩,然而義不容辭,便索性慨然應允。


    “前麵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個花圃,”顧千裏指點著說,“花愈多愈繁愈好,春來萬花如繡,必有可觀。”


    “花圃隻能種草本的花,樹還不夠,”龔定庵說,“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個小鄧尉。”


    “真的,”燕紅插嘴問說,“我請你題個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沒有?”


    “‘小鄧尉’不現成有了?”顧千裏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做梅花,太謬獎了。”燕紅又說,“十年樹木,現在種梅,等到長成,起碼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說要像鄧尉那樣,就算具體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對!另想。”龔定庵說。


    想了幾個,大家都有意見,顧千裏便說:“我們來個憑天斷如何?”


    “何謂‘憑天斷’?”


    “是掣簽之意。”顧千裏問道,“有韻牌沒有?”


    “沒有韻牌,有詩牌。”


    “詩牌更好。”


    於是燕紅去捧出一個烏木嵌銀的方盒子來,掀開盒蓋,“嘩啦”一聲都倒在桌子上。


    “請你都把它翻開。”


    詩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樣,不同的是花樣;每一張上麵刻一個字,另有小字,注明韻腳,選的都是作詩常用的字;顧千裏一麵幫著燕紅翻牌,一麵說道:“我們三個分工合作,一個選牌,一個抽牌,一個拚牌——把抽出來的牌,拚湊成文。兩位看如何?”


    “這倒也新奇有趣。”龔定庵說,“請你主持。”


    “你們兩位先商量一下,題名是幾個字。”顧千裏說,“加十倍來選。”


    “通常都是三個字。”燕紅說道,“四個也行。”


    “四個字好了。”龔定庵問,“如果不能成文怎麽辦?”


    “重來。”


    顧千裏開始選牌,詩牌一共一百六十張,平聲居半,他選了四十張,亦照此比例分配,平聲多用陽平,因為比陰平來得響亮。


    “牌選好了。”顧千裏將四十張牌複又翻轉,讓牌背朝上,洗了一陣,方始問道,“誰來抽牌?”


    “自然是我抽,讓大爺來拚湊成文。”


    燕紅說著,已抽出第一張,是個“巢”字,龔定庵脫口說道:“這個巢字好。”


    第二張是個“雲”字,“這個字妙了。”顧千裏說,“我選了一個‘吉’字在裏,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紅不由得有些心慌,因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婦的名字,龔定庵一定難以處理,於是她笑著說道:“大爺你抽!”


    “為什麽?”龔定庵說,“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聽得這麽說,燕紅方又伸手,這回抽出來的是個“鸞”字。


    “‘科鬥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虎螭。’”龔定庵念完了韓愈這兩句詩說,“你也該有個巢了。”


    “鸞飄鳳泊”是用來形容夫婦離散的成語;燕紅厭其不祥,卻不便直道心境,隻說:“我哪裏敢當鸞字?”同時心裏默禱,要抽一個能將“鸞巢”二字拆開來用的字。


    因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張,卻又不似前麵三張那樣,一抽即翻;拿在手裏,用手指蓋住了字,一點一點往下移。


    “真有趣。”龔定庵笑道,“真像押寶似的。”


    “這個字當中,有個‘吉’字。”燕紅說著,將牌翻了開來,絞絲旁一個倉頡的頡,可不是中有“吉”字?


    龔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說:“這個‘纈’字太好了,‘雲纈鸞巢’。千裏,會得其意否?”


    顧千裏想了一下問:“‘纈’字何指?”


    “纈草之纈。”


    “我想也應該說是纈草之纈,不是‘花鬟醉眼纈’之纈。”顧千裏轉眼看著燕紅又說,“纈草紅色,指你;雲自然是吉雲夫人;雄鳳謂之鸞,是定庵自況。‘雲纈鸞巢’者,是定庵將來攜嬌妻美妾偕隱之處。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龔定庵很高興地說,“由燕紅抽出這四個字來,可稱天意。”


    對於這個解釋,燕紅不能滿意,因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實,不與大婦同住,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她的母親,世家大族除了極罕見的如《紅樓夢》中的所謂“家生女兒”以外,侍妾之母從來沒有跟著女兒住的;如果燕紅必須與吉雲同住,她們母女就注定了要分離了。


    轉念又想,隻要把這層苦衷跟龔定庵說明白,他必能體諒,許她別居。而且無論怎麽樣,這樣解釋總比“鳳泊鸞飄”要好得多,因而改變心意,也稱讚顧千裏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說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說你抽得好。說起來真是因緣有定。”顧千裏起身說道,“閑話少說,我該進城了,不要做討厭人。”


    “沒有的話,你是‘雲纈鸞巢’的特客。”燕紅拉住他說,“我娘一直在說:要好好謝一謝顧二少爺,現在菜已經在預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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