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華瓔坐在廊前,看那天空黑氣沉沉,忍不住內心煎熬、暗自神傷,夜幕降臨也未曾察覺,甚至虞瑾叫他也未曾聽見。


    “三殿下。”虞瑾走近一看,確實是華瓔沒錯。但此時的華瓔和上次十分不同,看起來失魂落魄。


    “華瓔?”虞瑾又叫了名字。


    華瓔這才轉頭,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是虞瑾從西華山趕回來了。不知為何,每次看到虞瑾,華瓔都覺得很安心。這或許是因為虞瑾看起來就很可靠——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又或者,每次自己落難時,不論彼此是何立場,虞瑾從來沒有拋下過他——即便是自己戲弄欺騙於他。


    “你來了。”華瓔看了虞瑾一眼,聲音異常平靜,可是眼見的臉上有了微微笑意,“你見到楝楝了嗎?”


    虞瑾沒想到華瓔的第一句話是問素楝。


    “都跟你說了,楝楝很好,在安濟坊。”虞梓自然向著自己大哥,但是說的確實是實話,隻是略過了素楝救出昭月的那一段。


    “我先看看你。”虞瑾看著華瓔麵色並不好。天色已暗,也無星月。手中的燈籠顏色雖豔,紅光正濃,卻並不能讓華瓔的麵色好看一些:他的臉白的有些嚇人,唇色卻鮮紅欲滴。


    虞瑾熟練的卷起華瓔的長袖,露出的半截手腕卻比臉色更白,那手腕上的青筋暴起,入眼觸目驚心。


    虞瑾眉頭緊蹙,抬頭看了一眼華瓔。


    華瓔也正在看著他,那是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和初見一樣。


    可是又不一樣。


    虞瑾第一次在華瓔的眼神中讀到了倉皇,還有渴望,是心思被瞧見的慌張,是對生的欲望。再仔細看,華瓔的額頭沁著細密的汗珠,那散發已經沁成一縷一縷的。透過那一縷一縷汗濕的頭發,同樣可以看到青筋凸起。


    虞瑾早通過脈象看出華瓔此刻體內血脈噴張,原本壓製住紅荷毒的那股力量不知為何竟失效了。此刻他應該有如置身真火地獄,飽受經脈翻騰之痛,又有錐心刺骨之疼。虞瑾想起《斷腸天涯記》中所描述,若紅荷曲沒練成,那些因為修煉此術而服下的各種靈藥,便會互相衝撞,祁連將其稱為“紅河毒”,並稱“此毒無解”,乃貪心之禍,“罪有應得”。唯一有所緩解的,便是繼續服藥,讓身體以為他仍在“修煉”,但是這也無異於飲鴆止渴。最終要麽成功,要麽成仁。


    華瓔少時受過折磨,在沒有被辛玥兒選中作為試驗品的時候,也被迫服下了多種慢性毒藥,是以他身上不止是“紅河毒”那麽簡單,這也是為何連虞瑾也束手無策的原因。


    可是,以華瓔自身的功力壓製,加上妖界華鈺對他盡心盡力的醫治,原本不至於這麽早就發作。


    “你動用‘紅荷曲’了?”虞瑾努力克製自己的憤怒,但是他的聲音出賣了他,“你不要命了!”


    “哥,我是不是活不久了?”華瓔聲音中有戲謔和淺淺笑意,可卻實在掩藏不住痛苦,一口血吐了出來,落在虞瑾攙著他的深色衣袖上,很快掩藏於夜色中。可是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帶著淡淡的蓮花香氣。


    這一聲“哥”讓虞瑾心揪,很久之前,華瓔在氓山醒來,也是這麽叫他的。那一次他沒有應,這一次他依然沒應。


    “不要說話,”虞瑾從未看到這樣脆弱的華瓔,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我不會讓你死。”


    華瓔就勢癱倒在虞瑾懷中,嘴角努力勾起一抹笑,“那我就把命交給哥了。”話剛說完,卻是實在撐不住了,隻默默閉上了眼睛。虞瑾感覺到華瓔全身緊繃,他恐怕是在用全身力氣對抗這“紅河毒”。


    “搭把手,”虞瑾對著虞梓道,虞梓這才反應過來。他原本以為華瓔狡猾,必然是裝的。但沒想到他真的病的那麽重。


    想到他是為了救梧州才變成這樣,虞梓心生愧意。


    虞瑾背著華瓔朝房間而去。華瓔再沒說話,任憑他意誌如何堅強,此刻毒發難忍,再也無法雲淡風輕。二人將華瓔安置在臥榻之上,虞梓見他麵色漲紅,臉上汗如雨注,卻硬是一聲不吭。隻是從那緊蹙的眉頭和攥緊的拳頭,可以看出來他有多麽難受。


    “你在門口守著。”虞瑾一邊整理華瓔衣著,一邊對虞梓說。


    “哦哦,好好好,大哥,你可一定要救活他。”虞梓忙不迭的朝門外而去。


    虞瑾不再說話,隻凝神運氣,將體內純正的仙蚩之氣,慢慢注入華瓔體內。


    虞瑾雖自問醫術了得,一身正氣,拒絕研習這用毒之道。年歲漸長,閱曆漸多,方知這毒藥本身並不是邪物。


    物本無靈,人卻有意。


    可是等到悔悟,想好師傅學習之時,師傅卻已經雲遊四海。是以,虞瑾對於毒藥的了解,也都是自己看醫書習得。


    加上這紅河毒實在詭異,若不靠靈力而單純藥物解毒,他確實無能為力。為今之計,隻能用這至剛至陽的仙蚩之力,強行將華瓔體內的紅河毒壓製。但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隻能解當下的燃眉之急。


    解鈴還須係鈴人,要想根治,還是得從“紅河曲”修煉之法著手,找到真正了解此毒之人,才有可能獲得解毒之法。


    隨著仙蚩之力的注入,華瓔緊蹙的眉頭漸漸展開,臉色也漸漸恢複了正常,呼吸逐漸變的平穩。虞瑾坐在床邊,看著一動不動隻剩一線生機的華瓔,突然感到無盡的悲涼。不知為何,此刻的虞瑾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自己即將失去這個朋友。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感覺之後,心裏好像缺了一塊,空落落的,茫然而不知所以。


    不知過了多久,虞梓的小腦袋小心翼翼的從門縫裏冒出來。


    “大哥?”他盡量壓低聲音。


    虞瑾將視線收回,回頭看著虞梓。他還沒從這沒來由的感傷之中抽離,麵色有些鬱鬱。


    虞梓見狀,以為是華瓔仍未脫離危險,這便要將門掩上。


    “阿梓?”虞瑾叫住了他,起身往外走。


    二人輕手輕腳關了門,虞瑾交待虞梓安排人在這裏守著。


    “你不等他醒來了嗎?”虞梓輕輕拽著大哥的衣角。虞瑾因為他的這個小動作心下溫暖,好像二人又回到了小時候。虞瑾心下明了,阿梓必是以為他又要離開。


    於是他反手握住了阿梓的手,這是無聲的安慰。阿梓抬頭看了看兄長,二人在廊下相視一笑。


    月亮不知何時悄悄爬了上來,下弦月並無滿月之光華,卻勝在隱隱約約之朦朧。二人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同一盞月亮,沐浴著同樣的月光。


    “上次見麵匆匆,好多話想要跟你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阿梓,大哥為你感到驕傲。”許久之後,虞瑾開口。


    “大哥,我很慚愧。”虞梓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做的不好,大哥。”


    “你依舊做的很好了,隻是這世道不好。”虞瑾想起六界掌權者各懷鬼胎,卻從未想過,對於虞梓這般世間千千萬萬的平凡人而言,他們的一喜一怒、一舉一動,亦或是一時興起、一念衝動,會顛覆別人的一生。任憑這些凡人如何努力,卻終究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般,無法拜托他們被捉弄的人生。


    可歎、可悲、可興、可敬。


    而自己的弟弟,就是這可敬的與這上天既定命運搏鬥的人。


    “大哥,你什麽時候帶我回氓山?”虞梓想了很久,還是問出了口。他早就知道虞瑾並不是“虞瑾”,大哥的容顏幾十年不變,又有那樣通天的本領。可是不論虞瑾是人是仙,他都是自己的大哥。虞梓心裏也知道,此時並不是任性的時候,梧州之亂或許是天下大亂的開端,大哥身負重任……


    “你想什麽時候去?”可是虞瑾沒有猶豫,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和阿梓相依為命。虞梓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出門總是拽著自己的衣角不放,生怕走丟,生怕再次被拋棄。那一次,自己去虞家接他,他受盡折磨,卻隻是看著自己笑,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從那個時候起,虞瑾就在心裏發誓,此生不再丟下他。所以即便去靈島也將他帶在身邊。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虞瑾想,終究是沒能將這個弟弟護在羽翼之下。隻是這一次,他不能再食言。梧州不再安全,不能將阿梓一家人丟在此處。算起來,氓山確實比這裏要安全。


    “什麽?”虞梓很是驚訝,他沒想到大哥這麽輕易就答應了。


    “你和弟妹還有孩子們這幾日便收拾收拾,我跟師尊修書一封,順便送你們一程。”虞瑾答道。


    虞梓這次聽清楚了,虞瑾是想讓他們一家人去氓山。


    “你不去嗎?”阿梓問道,他去哪裏都可以,隻要和大哥在一起。氓山也隻是他隨口一說。


    “我暫時不能。”虞瑾猶豫要不要解釋,他別過頭看阿梓。月光照進阿梓的雙眸,即便年過不惑,阿梓的眼神卻依舊清亮如溪。歲月磨滅了他青春的麵龐,卻仁慈的保留了他清澈的心。


    那又何必將這天下汙濁之事告知呢?


    “我還有一件事沒做,等我忙完,就去氓山找你。”虞瑾笑著,聲音異常溫柔。他知道自己在撒謊,因為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忙完,也不知道自己此去是不是有去無回。


    “那我還是在這裏等你。”阿梓笑著說,“你想我的時候就看這月亮,就好像我在你身邊一樣,咱們兄弟倆,共看此月。”


    “清風明月,秋水清河,年年得見。”虞梓看著那並不圓滿的月亮,祈禱著闔家團圓的日子快點到來。


    虞瑾知道,阿梓其實是在說,他要是想自己了,就會看看這月亮。因為明日的月亮也是今日的月亮,是曾將二人雙人影子照在這牆壁上的月亮。


    “當然我也不光是為了等你。我好歹是這梧州城的父母官兒呢!現在百廢待興,我哪能先棄城而逃,那樣不是丟虞家的臉,丟父親的臉嗎?”虞梓又道,他說的實話,卻也擔心自己等“他”的話給大哥增添負擔。


    虞梓口中的父親是“虞培風”,即便他身世明了,也沒想過改名換姓。


    虞瑾沉吟片刻,並未回答。


    若天帝和伏夷所謀如實,那這天下之大,竟無一處是安身之地。而自己的弟弟,自然也不能幸免。


    虞瑾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分。


    “好,那你等我,等忙完,我就回來接你。”虞瑾回答道。


    虞瑾有些不敢看虞梓的眼睛,因為其實他自己也不確定,到底能不能回來。但是有一點十分確定,那就是他一定會竭盡所能保六界平安。六界平安,親人才能平安。隻要平安,他們終究能有相見的一天。


    “阿梓,昭月公主傷勢如何?”虞瑾問道。


    “她沒有生命危險,但是確實傷的很重。”提起昭月,阿梓的心情很複雜。對於公主不顧性命、動用真元來救梧州,他十分敬佩感動的。但是昭月那對於虞瑾昭然若覺的心思,卻又讓他無法親近。在阿梓的心中,當然是楝楝更重要。


    盡管這樣,阿梓還是將昭月如何解梧州之危一一告知了虞瑾,並且連帶將素楝如何在緊急情況救了昭月也詳細解釋了一番。


    虞梓隻是驚歎於素楝功力的增進,虞瑾卻從中聽出了不尋常。從天界離開之時,自己擔心素楝身中之毒,是替她檢查過的。她的功力聊勝於無,昭月都無法抵擋的移屍,她又如何抵擋?


    “你說楝楝現在在哪?”虞瑾忙問道,他必須盡快見到素楝,問清楚情況。雖然現在已經大致了解伏夷的陰謀,但是他們到底在這中間做了多少手腳,誰也不知道。虞瑾十分擔心,素楝是不是他們算計中的一環。


    “在安濟坊,我帶你去。”說著,阿梓便往門外走。


    正在此時,一個老仆婦匆匆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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