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虞瑾到達梧州城上空，遠遠便瞧見那黑氣竟漸漸消散，轉而被一種似雲似霧的藍色所籠罩。待得他到達梧州，連那藍色也消失殆盡，隻留下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照在這死氣沉沉的梧州城中，顯得蒼涼而悲壯。
這一刻，是日落之後黑暗之前最後的一絲光亮，如果不是戰爭，正是一家人吃完晚飯，幾個人閑坐納涼，三三兩兩孩童嬉戲之時。可是此刻，這梧州城中沒有孩童。劫後餘生的城民們正在收拾殘局，將那移屍的殘體收撿歸攏，再聚到一處等候火燒；有傷者奄奄一息，有救治者輕言細語……因為走的匆忙，街道上一片淩亂，人們自發的清掃，卻都默默無言。
今日僥幸，明日未嚐有這般幸運。所有人都默默地做事，麵上無喜也無悲。
虞瑾歸來瞧見的便是這般哀戚的梧州城。
看來這裏經過一場大戰——他還是來晚了。
為安全考慮，虞瑾首先檢查了結界，發現竟異常堅固。他仍不放心，再次加固後，才朝虞梓府邸而去，心裏卻忍不住存疑。原來，虞瑾加固結界之時，竟探得這結界中有一股異常強大的力量，如大海般包容深不可測，綿延有力，和他體內的仙蚩之力不相上下。
難道昭月公主竟有如此修為？
疑慮之間，人便已經到了虞府。
虞瑾遠遠便看見那虞府大門前站著一個人正抬頭看天。可是即便那人正努力的延展著自己的身體，費勁兒伸長脖子，背影卻依舊佝僂，活像個小老頭。
那不是虞梓是誰？
“阿梓？”虞瑾叫道。
虞梓正專注找簷下新燕，並沒聽見虞瑾的聲音。
他無意中聽說這正門屋簷下新來了一窩燕子，好幾個人從這裏出入都被掉落了鳥屎。府裏的那個老頭老太太都睡晦氣，要把這鳥窩給搗了。他心下不忍，便想來看看，怎麽搭救一把。
其實說到底，是因為他想一個人靜靜。
虞梓至今沒有回過神來，想到剛剛昭月生死一線，至今仍舊心有餘悸。好在這一關算是闖過來了——雖然他這個父母官依舊不頂用。瑰雲也派人傳來消息，說安濟坊一切安好。
總算都是好消息。
可是，虞梓腦海裏依舊是揮之不去的移屍猙獰的場麵和梧州城民骨肉分離淚灑長街的畫麵，他無法原諒自己的“弱”，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弱”。於是連帶著，他也可憐起來這無家可歸剛剛在門前落腳的燕子來。
“阿梓？”虞瑾見虞梓沒有回音，走到他身後，輕輕拍了拍虞梓的肩膀。
虞梓這才反應過來，一回頭，竟然見到了期盼已久的兄長。
他囁嚅著想說一句話，卻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叫了一聲“大哥”，任憑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虞瑾見狀，知道恐是梧州巨變，劫後餘生而他又善良天真，自是內心不甚唏噓，卻又身為父母長官，不得不故作堅強。此時看到自己，必然是情難自禁了。
虞瑾緊緊地抱住這個弟弟，“大哥來遲了。”
“大哥，我真沒用。”虞梓嘟囔著，憋著沒讓眼淚流出來，畢竟他已經是不惑之年。
“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艱難。”虞瑾道。
虞梓將頭靠在虞瑾的頸窩中，就像小時候一樣，感到無比的安全和可靠。良久，他才平複心情。一抬頭，便看見那大門邊第二根柱子上的鬥拱裏，伸出了幾個尖嘴小腦袋。
“大哥，你幫我個忙。”虞梓突然道，聲音帶著發現小燕子的歡欣雀躍。
虞瑾微微笑了笑，果然是虞梓，悲喜來去於倏忽之間。虞瑾伸手想要拍拍虞梓的頭，就像從前那樣。
可是伸出的手就這樣停滯在空中。
才一個多月不見，虞梓竟生出了白發！
虞瑾這才驚覺仙凡之不同，時光對於凡人是如此殘忍。在他看來的一個多月，卻是虞梓一生最好的年華。離別時是少年，再見已然不惑。
虞瑾感到愧對父親的托付。心裏這麽想著，對著這個弟弟更生出許多憐愛，那雙本該摸摸頭的手，終究是輕輕拍在虞梓的肩上，聲音溫柔中帶著濕意。
“需要我幹什麽？”
“你幫我把那燕子救下來，我上不去。”虞梓指著那屋簷之下，嗬嗬笑著。
虞瑾啞然失笑，看著虞梓，心想他確實不再是爬樹掏鳥蛋的年紀了。
原本以為虞梓會托付以梧州城民之事，怎料想……
虞瑾眼力更勝於虞梓，看著屋簷下那一窩小鳥，嘰嘰喳喳，嗷嗷待哺。夏天已然要過去，轉眼就是乍暖還寒之秋，他們的出生確實是不合時宜。可是，萬物生靈，本不分貴賤，即使是一隻燕子，也有生存的權利。
“他們在那裏待著不是很好嗎？”虞瑾說道。
“唉，大哥，你不知道……”虞梓絮絮叨叨的解釋了他為何非要移走這窩鳥的原因。
“可是，你將它們移走了，他們就沒有家了。”虞瑾喃喃道。
“這，我沒想這麽多。”虞梓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確實，移走這鳥窩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們的媽媽要想要找孩子卻是十分不容易的。
“大家都還好嗎？”虞瑾問道，他有些刻意的引開話題，拉著虞梓，跨上幾步台階，往門內走去。
說實話，在看到虞梓的那一瞬間，他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家都還好，得虧昭月和楝楝了……”虞梓邊說邊偷看虞瑾，上次兄弟二人並肩而行，那是多久之前了？虞梓已經記不清了。
天色微暗，餘暉盡落，將虞瑾的側臉襯得更加輪廓分明。那樣清俊的眉眼，在即將來臨的夜色中，多了幾分深沉。這些年有多少次，不論是開心幸福，還是困窘潦倒，虞梓總會想起大哥。如今，梧州暫安，大哥又在身邊，虞梓心中從沒有這麽踏實過。
“楝楝來梧州了？”虞瑾停下了腳步，轉過頭，看向虞梓，眼神溫柔。
“我也不知道，唉，哥，你跟我老實話，楝楝跟你？”虞梓輕輕拽了一下虞瑾的衣角。他確實不是八卦，隻是出於關心。那日和大哥初見匆匆，卻見大哥身邊的人不是素楝，他就想問了。隻是當時梧州危急，實在不是時候。
“我和楝楝自然是無事。”虞瑾說的堅決自然。
“那怎麽華瓔那小子也跟來了。我看你們不對勁兒。”虞梓道。
“三殿下也來了？”虞瑾問。但是很快又反應過來，不是自己將素楝相托的嗎？想到這裏，虞瑾苦笑。
虞梓慣會察言觀色，他適時的閉了嘴，趕緊轉換話題。“你要不要跟我先去安濟坊，素楝和瑰雲都在那裏，我正好也要去看看瑰雲。”
“不過大哥，華瓔，哦，三殿下人還是不錯的。以前沒看出來，他原來是這麽有善心的一個人。”虞梓邊說，邊拉著要進門的虞瑾往外走。
“他還在這裏？”虞瑾問道。
“他那個身體，還能去哪裏？”虞梓回答。
“三殿下受傷了？”虞瑾又問。對於這個妖界三殿下，從幾百年前留他在氓山養病之時，虞瑾似乎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就像對虞梓一般。而實際上，虞瑾到現在也說不清楚，他們是敵是友。
“不僅三殿下，那昭月公主也傷的不輕，才剛醒過來。”虞梓嘴快，說出來就後悔了。他是有私心的，在昭月和素楝之間，他當然還是站在楝楝這邊的。再說昭月和華瓔已經沒有生命危險，所以他才出來想要解救這鳥兒。
虞瑾回來第一個見的女子，自然要是楝楝才行。
“那楝楝呢？”虞瑾蹙眉。他怎麽會沒有想到，那樣慘烈的場麵，會沒有人傷亡？
“要說起楝楝，那……”即便是此時，虞梓回想起剛剛的場麵，依舊不敢相信。那騎著藍色大魚，瞬間力挽狂瀾，在瘋狂的移屍群中救出昭月的人，竟然是素楝。他對於素楝的印象，還是當初跟他一起偷偷溜進萬蜃樓的那個小丫頭，靈動如彩雲，卻又嬌柔若琉璃。這樣的人，原本隻能生活在富貴溫柔之中，庇護在強大羽翼之下，可是她竟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學會了登天的本事。
“什麽？她到底有事沒事？”虞瑾看著虞梓有些嚴肅的模樣，心中隱隱不安，連忙追問道。
“她自然是沒事，她要是有事，我會在這兒掏鳥窩嗎？”虞梓回答。他原本想跟大哥說一下今日素楝的異常，但是想到此二人的關係，又覺得經此一役，素楝必然會跟虞瑾聊起。待二人相見，親自訴說，必然比自己要妥當。
“既然擔心，你就跟我去看看便是，看了你就放心了。”虞梓接著說。
“昭月公主和三殿下還在你府上？”虞瑾站在門口朝裏看。他自然是想此刻便奔到素楝身邊，可是西華山柳影所言、流民離散之景時時縈繞在他腦海。昭月公主和三殿下，一個關係到伏夷和天帝，一個關係到妖界，他也不能棄之不顧。更何況，二人都是為大義受傷，自己又豈能以私情至上？
想到這裏，虞瑾回過頭，“那你帶我先看看他們。”
“大哥，他們真的沒事了。”虞梓有些恨鐵不成鋼，他這個大哥，就是太正氣凜然，太克製了些。
“別廢話了，帶路吧，阿梓。”虞瑾回頭笑了笑，將虞梓拽進了大門。
這一幕恰好被虞府的幾個仆從看見了，不禁有些詫異。一個高大英俊的大小夥子，拽著虞府這快過半百的王爺進了王府，而王爺臉上竟然掛著那樣不值錢的笑……這畫麵實在太過詭異。
幾十年了都沒見過王爺這種樣子，幾個老仆從紛紛議論，見虞梓抬頭看他們，又忙不迭四散逃開了。
虞梓和虞瑾兄弟倆穿過前院，過了照壁，沿著遊廊往裏院走。夜色朦朧，院子裏點亮了幾盞燈籠，橘黃色的微光院中花木影影綽綽，什麽都看得到卻也什麽都看不清。
廊中似乎有一人憑欄而倚，手中提著一盞燈籠，形狀甚是精巧。燈光微紅，他的影子落在柱子上，卻顯得清冷孤單。
“三殿下？”虞瑾叫道。
此人正是華瓔。
華瓔這幾日已經好多了，偶爾也能下床走走，但是也最多能走到正門口。府裏沒有幾個人，他便給自己找樂兒。最大的樂趣聽那幾個老仆在門口閑話家常，再就是看看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托這南方天氣的福，這簡樸的院中種了不少花花草草，即便不怎麽料理，也長得十分茂盛，即便到了夏末，也花團錦簇的——不似從前自己在饕餮山，費勁心力，卻種不活一株草。
華瓔在這裏住了有幾天了，在這幾個老仆眼中，他是府上的貴客，也是不拘小節放浪形骸之人。因為華瓔總是穿著長衫，趿拉著鞋子就出來了。天氣有些熱，他常常在庭廊下搖著小扇，不知從哪裏尋來些瓜果，就這樣看著花花草草，看著這梧州多變的天空，往往就這樣度過一整天。
好在華瓔形象不錯，即便不修邊幅，也不會嚇著來往的人。加上他沒有什麽架子，三教九流都談得來，很快就融入了這院子。
看得出來，虞梓那小子確實不是什麽人間富貴。但這些老仆說起虞梓，總是尊敬而且親切的，就像是一家人一樣。每當這時，華瓔就生出一種羨慕來。
雖然華瓔總能從這樣的那樣的平凡事物中找到樂趣，但是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太過漫長。他不止一次想要出門去尋素楝，怎奈這身體實在不爭氣。
老仆們似乎在隱瞞些什麽。華瓔也不問，但從他們的神情顏色中也能大約猜到，梧州境況不好。加上好幾日都沒見昭月過來，華瓔便更加確定了。
虞梓中間倒是來探望過一次，麵色十分疲憊，仿佛知道自己擔心素楝，便道素楝在安濟坊和她妹妹岑瑰雲在一起，平安無事。
可是華瓔的心裏怎麽也放不下，他此生第一次期盼自己真的練成了紅荷曲，這樣至少他此時不會這麽無助，連心愛之人都無法保護。
這一刻，是日落之後黑暗之前最後的一絲光亮，如果不是戰爭，正是一家人吃完晚飯，幾個人閑坐納涼，三三兩兩孩童嬉戲之時。可是此刻，這梧州城中沒有孩童。劫後餘生的城民們正在收拾殘局，將那移屍的殘體收撿歸攏，再聚到一處等候火燒；有傷者奄奄一息，有救治者輕言細語……因為走的匆忙，街道上一片淩亂，人們自發的清掃，卻都默默無言。
今日僥幸，明日未嚐有這般幸運。所有人都默默地做事，麵上無喜也無悲。
虞瑾歸來瞧見的便是這般哀戚的梧州城。
看來這裏經過一場大戰——他還是來晚了。
為安全考慮，虞瑾首先檢查了結界，發現竟異常堅固。他仍不放心，再次加固後，才朝虞梓府邸而去，心裏卻忍不住存疑。原來，虞瑾加固結界之時，竟探得這結界中有一股異常強大的力量，如大海般包容深不可測，綿延有力，和他體內的仙蚩之力不相上下。
難道昭月公主竟有如此修為？
疑慮之間，人便已經到了虞府。
虞瑾遠遠便看見那虞府大門前站著一個人正抬頭看天。可是即便那人正努力的延展著自己的身體，費勁兒伸長脖子，背影卻依舊佝僂，活像個小老頭。
那不是虞梓是誰？
“阿梓？”虞瑾叫道。
虞梓正專注找簷下新燕，並沒聽見虞瑾的聲音。
他無意中聽說這正門屋簷下新來了一窩燕子，好幾個人從這裏出入都被掉落了鳥屎。府裏的那個老頭老太太都睡晦氣，要把這鳥窩給搗了。他心下不忍，便想來看看，怎麽搭救一把。
其實說到底，是因為他想一個人靜靜。
虞梓至今沒有回過神來，想到剛剛昭月生死一線，至今仍舊心有餘悸。好在這一關算是闖過來了——雖然他這個父母官依舊不頂用。瑰雲也派人傳來消息，說安濟坊一切安好。
總算都是好消息。
可是，虞梓腦海裏依舊是揮之不去的移屍猙獰的場麵和梧州城民骨肉分離淚灑長街的畫麵，他無法原諒自己的“弱”，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弱”。於是連帶著，他也可憐起來這無家可歸剛剛在門前落腳的燕子來。
“阿梓？”虞瑾見虞梓沒有回音，走到他身後，輕輕拍了拍虞梓的肩膀。
虞梓這才反應過來，一回頭，竟然見到了期盼已久的兄長。
他囁嚅著想說一句話，卻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叫了一聲“大哥”，任憑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虞瑾見狀，知道恐是梧州巨變，劫後餘生而他又善良天真，自是內心不甚唏噓，卻又身為父母長官，不得不故作堅強。此時看到自己，必然是情難自禁了。
虞瑾緊緊地抱住這個弟弟，“大哥來遲了。”
“大哥，我真沒用。”虞梓嘟囔著，憋著沒讓眼淚流出來，畢竟他已經是不惑之年。
“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艱難。”虞瑾道。
虞梓將頭靠在虞瑾的頸窩中，就像小時候一樣，感到無比的安全和可靠。良久，他才平複心情。一抬頭，便看見那大門邊第二根柱子上的鬥拱裏，伸出了幾個尖嘴小腦袋。
“大哥，你幫我個忙。”虞梓突然道，聲音帶著發現小燕子的歡欣雀躍。
虞瑾微微笑了笑，果然是虞梓，悲喜來去於倏忽之間。虞瑾伸手想要拍拍虞梓的頭，就像從前那樣。
可是伸出的手就這樣停滯在空中。
才一個多月不見，虞梓竟生出了白發！
虞瑾這才驚覺仙凡之不同，時光對於凡人是如此殘忍。在他看來的一個多月，卻是虞梓一生最好的年華。離別時是少年，再見已然不惑。
虞瑾感到愧對父親的托付。心裏這麽想著，對著這個弟弟更生出許多憐愛，那雙本該摸摸頭的手，終究是輕輕拍在虞梓的肩上，聲音溫柔中帶著濕意。
“需要我幹什麽？”
“你幫我把那燕子救下來，我上不去。”虞梓指著那屋簷之下，嗬嗬笑著。
虞瑾啞然失笑，看著虞梓，心想他確實不再是爬樹掏鳥蛋的年紀了。
原本以為虞梓會托付以梧州城民之事，怎料想……
虞瑾眼力更勝於虞梓，看著屋簷下那一窩小鳥，嘰嘰喳喳，嗷嗷待哺。夏天已然要過去，轉眼就是乍暖還寒之秋，他們的出生確實是不合時宜。可是，萬物生靈，本不分貴賤，即使是一隻燕子，也有生存的權利。
“他們在那裏待著不是很好嗎？”虞瑾說道。
“唉，大哥，你不知道……”虞梓絮絮叨叨的解釋了他為何非要移走這窩鳥的原因。
“可是，你將它們移走了，他們就沒有家了。”虞瑾喃喃道。
“這，我沒想這麽多。”虞梓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確實，移走這鳥窩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們的媽媽要想要找孩子卻是十分不容易的。
“大家都還好嗎？”虞瑾問道，他有些刻意的引開話題，拉著虞梓，跨上幾步台階，往門內走去。
說實話，在看到虞梓的那一瞬間，他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家都還好，得虧昭月和楝楝了……”虞梓邊說邊偷看虞瑾，上次兄弟二人並肩而行，那是多久之前了？虞梓已經記不清了。
天色微暗，餘暉盡落，將虞瑾的側臉襯得更加輪廓分明。那樣清俊的眉眼，在即將來臨的夜色中，多了幾分深沉。這些年有多少次，不論是開心幸福，還是困窘潦倒，虞梓總會想起大哥。如今，梧州暫安，大哥又在身邊，虞梓心中從沒有這麽踏實過。
“楝楝來梧州了？”虞瑾停下了腳步，轉過頭，看向虞梓，眼神溫柔。
“我也不知道，唉，哥，你跟我老實話，楝楝跟你？”虞梓輕輕拽了一下虞瑾的衣角。他確實不是八卦，隻是出於關心。那日和大哥初見匆匆，卻見大哥身邊的人不是素楝，他就想問了。隻是當時梧州危急，實在不是時候。
“我和楝楝自然是無事。”虞瑾說的堅決自然。
“那怎麽華瓔那小子也跟來了。我看你們不對勁兒。”虞梓道。
“三殿下也來了？”虞瑾問。但是很快又反應過來，不是自己將素楝相托的嗎？想到這裏，虞瑾苦笑。
虞梓慣會察言觀色，他適時的閉了嘴，趕緊轉換話題。“你要不要跟我先去安濟坊，素楝和瑰雲都在那裏，我正好也要去看看瑰雲。”
“不過大哥，華瓔，哦，三殿下人還是不錯的。以前沒看出來，他原來是這麽有善心的一個人。”虞梓邊說，邊拉著要進門的虞瑾往外走。
“他還在這裏？”虞瑾問道。
“他那個身體，還能去哪裏？”虞梓回答。
“三殿下受傷了？”虞瑾又問。對於這個妖界三殿下，從幾百年前留他在氓山養病之時，虞瑾似乎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就像對虞梓一般。而實際上，虞瑾到現在也說不清楚，他們是敵是友。
“不僅三殿下，那昭月公主也傷的不輕，才剛醒過來。”虞梓嘴快，說出來就後悔了。他是有私心的，在昭月和素楝之間，他當然還是站在楝楝這邊的。再說昭月和華瓔已經沒有生命危險，所以他才出來想要解救這鳥兒。
虞瑾回來第一個見的女子，自然要是楝楝才行。
“那楝楝呢？”虞瑾蹙眉。他怎麽會沒有想到，那樣慘烈的場麵，會沒有人傷亡？
“要說起楝楝，那……”即便是此時，虞梓回想起剛剛的場麵，依舊不敢相信。那騎著藍色大魚，瞬間力挽狂瀾，在瘋狂的移屍群中救出昭月的人，竟然是素楝。他對於素楝的印象，還是當初跟他一起偷偷溜進萬蜃樓的那個小丫頭，靈動如彩雲，卻又嬌柔若琉璃。這樣的人，原本隻能生活在富貴溫柔之中，庇護在強大羽翼之下，可是她竟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學會了登天的本事。
“什麽？她到底有事沒事？”虞瑾看著虞梓有些嚴肅的模樣，心中隱隱不安，連忙追問道。
“她自然是沒事，她要是有事，我會在這兒掏鳥窩嗎？”虞梓回答。他原本想跟大哥說一下今日素楝的異常，但是想到此二人的關係，又覺得經此一役，素楝必然會跟虞瑾聊起。待二人相見，親自訴說，必然比自己要妥當。
“既然擔心，你就跟我去看看便是，看了你就放心了。”虞梓接著說。
“昭月公主和三殿下還在你府上？”虞瑾站在門口朝裏看。他自然是想此刻便奔到素楝身邊，可是西華山柳影所言、流民離散之景時時縈繞在他腦海。昭月公主和三殿下，一個關係到伏夷和天帝，一個關係到妖界，他也不能棄之不顧。更何況，二人都是為大義受傷，自己又豈能以私情至上？
想到這裏，虞瑾回過頭，“那你帶我先看看他們。”
“大哥，他們真的沒事了。”虞梓有些恨鐵不成鋼，他這個大哥，就是太正氣凜然，太克製了些。
“別廢話了，帶路吧，阿梓。”虞瑾回頭笑了笑，將虞梓拽進了大門。
這一幕恰好被虞府的幾個仆從看見了，不禁有些詫異。一個高大英俊的大小夥子，拽著虞府這快過半百的王爺進了王府，而王爺臉上竟然掛著那樣不值錢的笑……這畫麵實在太過詭異。
幾十年了都沒見過王爺這種樣子，幾個老仆從紛紛議論，見虞梓抬頭看他們，又忙不迭四散逃開了。
虞梓和虞瑾兄弟倆穿過前院，過了照壁，沿著遊廊往裏院走。夜色朦朧，院子裏點亮了幾盞燈籠，橘黃色的微光院中花木影影綽綽，什麽都看得到卻也什麽都看不清。
廊中似乎有一人憑欄而倚，手中提著一盞燈籠，形狀甚是精巧。燈光微紅，他的影子落在柱子上，卻顯得清冷孤單。
“三殿下？”虞瑾叫道。
此人正是華瓔。
華瓔這幾日已經好多了，偶爾也能下床走走，但是也最多能走到正門口。府裏沒有幾個人，他便給自己找樂兒。最大的樂趣聽那幾個老仆在門口閑話家常，再就是看看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托這南方天氣的福，這簡樸的院中種了不少花花草草，即便不怎麽料理，也長得十分茂盛，即便到了夏末，也花團錦簇的——不似從前自己在饕餮山，費勁心力，卻種不活一株草。
華瓔在這裏住了有幾天了，在這幾個老仆眼中，他是府上的貴客，也是不拘小節放浪形骸之人。因為華瓔總是穿著長衫，趿拉著鞋子就出來了。天氣有些熱，他常常在庭廊下搖著小扇，不知從哪裏尋來些瓜果，就這樣看著花花草草，看著這梧州多變的天空，往往就這樣度過一整天。
好在華瓔形象不錯，即便不修邊幅，也不會嚇著來往的人。加上他沒有什麽架子，三教九流都談得來，很快就融入了這院子。
看得出來，虞梓那小子確實不是什麽人間富貴。但這些老仆說起虞梓，總是尊敬而且親切的，就像是一家人一樣。每當這時，華瓔就生出一種羨慕來。
雖然華瓔總能從這樣的那樣的平凡事物中找到樂趣，但是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太過漫長。他不止一次想要出門去尋素楝，怎奈這身體實在不爭氣。
老仆們似乎在隱瞞些什麽。華瓔也不問，但從他們的神情顏色中也能大約猜到，梧州境況不好。加上好幾日都沒見昭月過來，華瓔便更加確定了。
虞梓中間倒是來探望過一次，麵色十分疲憊，仿佛知道自己擔心素楝，便道素楝在安濟坊和她妹妹岑瑰雲在一起，平安無事。
可是華瓔的心裏怎麽也放不下，他此生第一次期盼自己真的練成了紅荷曲，這樣至少他此時不會這麽無助，連心愛之人都無法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