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落體貼地將書房留給母女二人,徑直走到後院。任飛鴻正盯著院中的栗子樹發呆,聽見腳步聲,他回頭看見方落正向他走來。她開口道:“看來任將軍對此樹情有獨鍾啊。”任飛鴻抬頭看著一樹潔白的栗花,語氣有些懷念:“我夫人很愛吃栗子,自家院中也有栽種,隻是遠不及穀主這棵。”方落替葉霜感到不值,她沒好氣道:“待栗子成熟,將軍可來此摘些,討夫人歡心,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任飛鴻轉過身,嚴肅地說道:“請方穀主放心,任某絕非濫殺無辜之人。”方落忍不住腹誹,你不是有什麽用,你那頂頭上司才是拍板的那個。她敷衍地行了個禮:“那方某先替穀內百姓謝過將軍。”說話間,月娘紅著眼睛過來,通報葉穀主已經做好準備。


    葉霜的行囊很少,隻有幾件隨身衣物和幾張備用麵具。她領著任飛鴻向外走去,一路上,知道消息的穀民一邊哭著要葉霜多保重,一邊指著任飛鴻謾罵。幾個暴脾氣的甚至衝上前,想給他來一拳,但都被葉霜製止。任飛鴻忍不住感歎:“葉穀主可真是受人愛戴。”“不及將軍在軍中的聲望。”察覺失言,她補充道,“呃,我曾聽老將軍提起過,您很受將士愛戴。”她果然是父親的知己,任飛鴻小心避開居民,回道:“穀主謬讚。”


    狼狽出穀,他令將士繼續駐紮在忘情穀周圍,不得與穀民起衝突。自己率一小隊,護送葉霜趕往麟城。


    春季的麟城,花紅柳綠,挑擔子的小販沿街叫賣著當季時鮮。不時有幾個孩童抱著紙鳶跑過,惹得攤販一陣笑罵。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葉霜不禁輕撫袖內的令牌,想不到竟會以這種形式,達成兩人一起遊覽麟城的約定。她沒有立即被召見,而是暫居在任府別院,有文官隨行監視,不出兩日,院內百花綻放,嬌豔異常。


    文官回宮上報前,她請其向乾淵傳達她的請求——任何人不得見其真容。因取同類心血為引,本就易引起天怒,再加上自己為百草所愛,此舉怕會觸怒草木之靈,傷及帝城龍脈,故在取血期間,還是不以真容示人為好。


    幾日後,乾淵遣人接葉霜入宮,並賜予其幾身鬥篷,鬥篷寬大厚重,能蔽全身,帽簷極低,就算不帶麵具,旁人也很難窺得一二。乾淵在書房接見了葉霜,簡單寒暄後,葉霜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殿下從忘情穀撤兵,並永遠不得加害那裏的居民。同時,我希望任將軍服下這枚毒丸,若太子信守承諾,五年後,自會將解藥送至任府,否則……”


    乾淵震怒,斥責道:“葉雲漠,你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兒,區區一階賤民,居然敢要鎮國將軍的命!”葉霜語氣冷漠:“看來,葉某猜的沒錯,您是打算血洗忘情穀。”乾淵伸手想揪住葉霜的衣領,但又擔心其露出真容,惹來災厄,他收回手,哼了一聲:“我怎麽會對自己的子民下手。”葉霜苦笑:“殿下的行為,很難說服我。我勸殿下答應,因為在入宮前,我已服下毒藥,您若不答應,這書房怕是要廢了。”乾淵一拍桌子:“你敢威脅我?”葉霜知道他賭不起,借機發泄著自己的不滿,她輕蔑地回道:“草民怎敢,隻是想給家人留條後路罷了。”任飛鴻本就不願對百姓動武,看著屋內越發緊張的氣氛,主動表示自己願意接受這個要求,並當場服下毒丸。事已至此,乾淵也不好多說什麽,確保葉霜服下解藥後,令其暫留宮中,每日由修士取血。


    擔心她會死在宮中,毀了皇城氣運,在第七次取血後,乾淵就令任飛鴻將她帶出宮外,還不忘囑咐其竊取解藥。抵達別院,已是傍晚,葉霜坐在院中涼亭內,看著自己滿是皺紋的雙手,取血到第五日,自己便已滿頭白發,如今,麵具下的臉恐怕還不如古稀之人。圓月漸升,她緊了緊鬥篷。見狀,在身後護衛的任飛鴻說道:“葉穀主,夜色漸深,還是回房休息吧。”葉霜沒想到院內還有一人:“想不到將軍還在。”


    “殿下命我暫為穀主的護衛,自然不可隨意離去。”


    “說的好聽,罷了。”葉霜看著月亮,在鬥篷下輕撫令牌,開口道:“任將軍,我曾聽伯父說過,您擅長葉笛,今日可否為葉某吹上一曲?”


    “葉穀主想聽什麽?”


    “我故鄉的安眠曲。”說著,葉霜輕哼曲調。這曲子,任飛鴻極為熟悉,它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裏。過去,每當自己無法安眠,葉霜就會為他哼唱這首安眠曲。他選了片葉子,順著葉霜的輕哼吹奏起來。別院上方,悠揚的笛音邀月光共舞。府內仆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路上的行人放緩了腳步……


    葉霜看著任飛鴻的背影,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憋了回去,罷了,反正他都忘了,說出來,隻會讓他迷惑,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悲而已。她握緊令牌,對著月亮祈求,祈求家人平安順遂,祈求穀民順利遷居,祈求伯父健康長壽,祈求她所愛之人永遠不要記起自己。如果記起來,伯父就有的忙了,她壞心眼的想著,但轉瞬便吐槽起自己,死性不改,都這樣了,還想著那點兒少女心思,說不定他隻是裝作失憶,壓根,就是變心了,哼,不過飛鴻這家夥長得真好看啊,真想再多看幾眼,呸呸,想什麽晦氣玩意兒呢,我還要回去打跑覬覦我家霜兒的壞小子呢,穀裏銀花也該采……


    曲子不長,任飛鴻沉浸在回憶中,吹奏了幾遍卻不自知,待他回神,早已淚流滿麵。他狼狽地擦拭了幾下:“穀主莫怪,任某隻是想起了些往事。葉穀主?葉穀主?葉雲漠?”他忙跑到葉霜麵前,用力晃了幾下,“喂,葉雲漠,醒醒!”見她沒有反應,任飛鴻掀開兜帽:“失禮了。”他伸手去摸葉霜的脖子,感受不到絲毫跳動,“願您安息。”他想將葉霜抱至屋內,但厚重的鬥篷,令他難以下手:“葉穀主,得罪了。”鬥篷筆直砸到地上,發出沉悶的咚聲。“葉穀主,真是功夫了得,這鬥篷,我家將士穿上估計都費勁,您元氣大傷,卻能披著它行走自如,真是……”沒了鬥篷的遮掩,葉霜手中的秘密暴露在他麵前,他顫抖著拿起令牌。葉霜搬入任家的第二日,他就命人打造這塊令牌。拿到令牌的那天,葉霜紅著臉笑他心急。當時就該直接娶進門的,任飛鴻小心摘下麵具,雖已爬滿褶皺,但曾經的麵容依稀可辨。


    路過的仆從,看到此情,疑惑出聲:“老爺?”手中的麵具溫熱,他喊道:“快去請大夫!”他將葉霜抱回屋,劃開手掌,捏開她的嘴,讓血滴入她的口中:“隻要,隻要把被取走的血補回來就好了,對吧?霜,喝下去,喝下去,你就好了。求你了,霜,喝啊,求你,求你了,喝下去。喝啊!為什麽不喝!求你了,別這樣。等你好了,你想做什麽都行,求你了,喝下去,喝下去,求你……”“飛鴻,住手。”任奕山不忍葉霜繼續被折騰,出聲製止。任飛鴻仿佛沒聽到一樣,執著喂血:“是血不夠嗎?還是必須要用心血才行?”任奕山上前強行拉開了他,令家丁摁住,讓大夫處理他手上的傷口。看著眼前的慘狀,任奕山歎了口氣,命婢女為葉霜沐浴,婢女覺得晦氣,但礙於主令,隻得照辦。


    見大夫處理好傷口,任奕山命眾人退去,將一張半幹的臉帕扔到任飛鴻頭上:“好好擦擦你這喪臉。”他沒有動作,隔著臉帕問道:“父親,你早就知道葉雲漠就是葉霜,對嗎?”任奕山沒接茬:“霜丫頭可能打了,老夫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難怪您會要我放過她。”


    “霜丫頭把穀裏打理的井井有條,不愧是我教出來的。”


    “所以您這會兒才會在麟城。”


    “霜丫頭深受穀民愛戴,不愧是我閨女。”


    “為什麽不告訴我?”


    “霜丫頭做的栗子糕可好吃了,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父親!”


    “我可不記得我有個臉帕兒子。”


    “……”


    “擦幹淨。”


    “……”


    “哼,這下順眼多了。想知道什麽?”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什麽時候恢複記憶的?”


    “……謹言七歲那年。”


    “這麽早?罷了,罷了,我已經跟霜丫頭解釋過你的情況。你也別恨你伯父他們,當年那個決定,我也是同意了的。”


    “您不是認可她了嗎?為何還要讓我另娶他人?”


    “你那時候的狀況,也就比現在好那麽一點兒。大家都以為你是被霜丫頭的死狀刺激失憶的。”


    “這對她們,不公平。”


    “我看霜兒挺樂意的,當年分家的丫頭片子哪個不想給你當新娘?”


    “……她終究不是她。”


    “哼,我看你之前過得挺好。今晚的事,你就當沒發生過吧。明日送葉雲漠回忘情穀安葬。”


    “開什麽玩笑,霜是要入我任家祖墳的!”


    “霜兒當然是要入祖墳,你還想把她葬哪?”


    “我說的是葉霜!”


    “霜丫頭早就被水流衝刷的屍骨無存!”


    “您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飛鴻,霜丫頭的歸宿不是你,放她回家吧。”


    “……我去看看情況。”


    “你給我坐下,今晚,我們爺倆喝一杯。”任飛鴻想幹啥,他能不知道?任奕山把椅子往門前一擺,示意他倒酒。任飛鴻也不蠢,直接翻窗跑路。


    後門,幾名家丁剛將葉霜的遺體安置在馬車上,就看見家主正往這跑。“家主大人來了,快走。”聽到家丁的叫喊,車夫催動馬車,葉飛霜緊緊抱住母親,防止她被顛下去。剛出麟城沒幾步,馬車就被攔下。葉飛霜探出頭,車夫正跪著向那個據說是自己生父的家夥求饒。


    葉飛霜打開車窗:“任將軍,您這是鬧哪一出?爺……任老將軍已經同意我接走母親。”任飛鴻平靜地說:“葉姑娘,我隻是來接走我的妻子。”葉飛霜指指雲州方向:“任夫人在漠城,您找錯車了。”任飛鴻態度沒有什麽變化:“我很確定,她就在車上。”葉飛霜加重語氣:“任將軍,車上隻有我和母親。”


    任飛鴻語氣依然平靜:“得罪了。”說著,他就向車廂走去,一把刀猛地架到他脖子上,刀身微顫,葉飛霜哭著求道:“任將軍,求您放過母親吧。您找尋的,不過是個陳年幻影罷了。”聽到這話,他絕望了,原來,隻有我一個不知道。“這刀,是霜給你的吧。”任飛鴻說著,向前走,葉飛霜也不敢真砍,他進一步,她隻能退一步,任飛鴻繼續說道:“霜,她刀耍的可好了。明明剛見麵的時候,弱的不行,還會被自己的鞭子打到。”葉飛霜堵住門,握刀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葉姑娘,刀背,可傷不了人。這刀,還是我和她一起選的。”任飛鴻推開刀,“放我進去吧。”


    葉飛霜有些崩潰,她被任飛鴻波瀾不驚的樣子嚇到了:“您……到底想做什麽?”任飛鴻回道:“隻是來接我妻子回家。”她哭著吼道:“任,將,軍,您,的,妻,子,不,在,這,兒!”任飛鴻皺了皺眉頭,加重語氣:“既然如此,葉姑娘為何不肯放我進去?”


    “如果您妻子真在車內,她怎會不回應你?”


    “大抵是被你們迷暈了吧。”


    “……”


    “看來,我猜對了。”


    葉飛霜看到趕來的任奕山,他對葉飛霜點點頭,她深吸一口氣,說道:“請回吧,您追錯車了。”任奕山一個手刀,卻被他反手擋住,他推開葉飛霜。“任飛鴻,你不能進去!”他沒有理會父親的聲音,徑直鑽入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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