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大門打開之後,太平間裏邊還有一道門。


    一道又一道的門,就這麽暫時麻木了萬一一的悲痛情緒。


    一直走到了最裏邊,萬一一和黎超才看見了萬大成、司新麗和黎老師三個人。


    萬一一有點不知所措,她爸媽和黎老師好像一夜之間滄桑了很多,臉都浮腫了,眼睛更是紅腫得不像話。


    相比較他們而言,躺在棺木裏的她姥爺,看起來似乎更正常一些。


    司校長仿佛就是在睡覺,安靜的躺在那裏,很安詳,樣貌幾乎就沒有變。


    萬大成見萬一一和黎超來了,走過來帶著兩個孩子繞棺木走上了一圈,嘴裏還念叨著:“爸,一一和小超來送您了。”


    萬大成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讓萬一一察覺不到這句話有什麽異常的地方。要不是黎超一直握住她的手,萬一一覺得自己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機械著在動。


    繞完一周,萬一一和黎超安安靜靜地站在了司新麗和黎老師的身後。


    萬一一瞧不見她媽媽此刻的表情,可站在他們身後邊的費賓夫婦、蘆淑婷、黃美華和馮丹都在隱隱地哭。


    萬一一能聽見他們的哭聲,有那麽一瞬間她的思緒在遊離。


    姥爺躺在那兒一點都不痛苦,為什麽大家都在哭?而為什麽自己卻哭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黎超的手,黎超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力量,側臉去看萬一一。


    隻見萬一一一臉平靜,臉色慘白,她早已淚流滿麵了,卻毫不自知。


    來告別司校長的一行人並沒有在太平間裏停留太久,大概就隻是短短的幾分鍾而已,卻讓人感覺沉重得像過了一個世紀一樣。


    等他們離開地下二層的太平間,上到歡迎裏醫院的一層大廳時,幾個領導模樣的人早就等在那裏了。


    教委的領導認出了司新麗和黎老師,走過來安慰他們說著節哀。


    萬一一就站在司新麗的身後邊,她下意識的想要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麽。


    也許姥爺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此刻在她心中還是茫然與未知的。她更想知道的,是她好好的姥爺,怎麽說沒就沒了。


    然而,萬大成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醫院並不是什麽好地方,這麽多人留在這裏也沒有用。


    萬大成讓費賓兩口子幫忙把萬一一和黎超兩個孩子先送回家去,順便布置一下家裏的靈堂,方便親友們來上香悼念。


    萬一一和黎超聽話地跟著費賓和巧姐走出醫院又坐上了車回家。


    外邊的雨還在稀稀拉拉的下著,天灰蒙蒙的一片。時間好像並沒有流逝一般,一切還是萬一一從家裏來時的模樣。


    費賓把車開出醫院的停車場,拐個彎準備調頭。一輛小轎車趁他拐彎的時候插空從他車前快速地開過去,嚇了費賓一跳,急忙踩住刹車。


    車子突然熄了火,把車裏的巧姐、萬一一和黎超也都嚇了一跳,三人擔心地瞧著前邊。


    “艸,急tm什麽急,急著趕去投胎啊!”


    被插空兒的費賓破口大罵,解開安全帶伸手就要打開車門下車追上去。


    巧姐趕忙攔住了他:“哎呀,算了算了,大下雨天兒的,誰都不容易,可能人家真有什麽急事呢。”


    費賓好不容易被攔下才沒有打開車門下車,可他心裏的怨氣還沒有消去。


    “誰們家沒有急事?就tm他們家著急是吧?我們家還急著奔喪呢!”


    費賓脫口而出的話讓車裏緊張的氛圍瞬間變了,又回到剛上車時的沉重情緒中,甚至比之前更壓抑悲傷。


    萬一一和黎超很少見費賓生氣,更何況還是氣成這個樣子。在他們的印象中,費賓就是成人版大一號的費小天,永遠是嬉皮笑臉有說有笑的樣子。


    費賓的話已經說出來了,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合適。但他心裏也別扭,卻又害怕再直接說出什麽不合適的話讓萬一一和黎超聽了不舒服。


    巧姐善解人意地拍了拍費賓的胳膊給他解圍:“算了算了,咱回家吧。”


    費賓一把扯過安全帶扣上,重新給車打著了火。擋風玻璃上的雨點越來越大,費賓煩悶地一把打開玻璃上的雨刷。


    擋風玻璃上的雨水被咯咯吱吱動起來的雨刷掃到一邊,順著兩邊流下。


    “都tm怪這場破雨!”


    費賓低聲暗罵了一句,車裏便無人再說話。


    ……


    司校長的死就是因為這一場讓人心煩的暴雨。


    天氣預報剛說要降溫,北京的天氣就已經轉涼。半夜的秋雨是天氣預報裏隻有百分之二十降水概率下的意外。


    大多數人都會慶幸,幸好這雨在大家的睡夢中來了,並不會妨礙第二天的正常生活。


    可對司校長來說,這場雨就是不幸的。


    他特意找工人加班加點更換刷漆的三小後門,隻為能在一禮拜以後自己正式退休離開之前完工。沒想到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也打碎了他為孩子們奉獻的一片苦心。


    三小的新後門刷漆上色還不到24小時,半夜司校長被驚雷吵醒,在宿舍裏瞧著外邊劈裏啪啦落下來的大雨點子,再也睡不著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蒙蒙亮的五點鍾,司校長披上雨披就出門上學校查看新後門去了。


    幸虧刷漆的工人做完工把後門用塑料布罩上了,才避免新刷的油漆被衝掉了色。隻是雨大又有風,塑料布難免被刮起個邊邊角角。


    司校長細細檢查過一番,又撿了根小棍子,扒拉著塑料布各歸原位,最後就隻有最上頭的一小角鐵欄杆還露在外邊了。


    眼瞅著雨越下越大,司校長有心不管了,可他怎麽看怎麽覺得那露出來的一角鐵欄杆上的油漆有點褪色,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司校長雖然六十幾歲了,但身體還硬朗得很。


    他一手扒著底下的欄杆,一手拿棍子去捅掉下來的塑料布,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將上邊的塑料布複位。


    後來司校長在樹坑裏找了兩塊挺大的石頭,搬到後門柵欄旁邊墊在腳底下,自己站上去把塑料布恢複到了原位。


    隻是這雨下得太大了,司校長雨披的帽子早就在大雨中被衝掉了。雨水落在他的眼鏡片上,很快就模糊了視線。


    司校長弄完塑料布,伸手想擦擦眼鏡,卻忘了自己還站在壘起來的石頭上邊,腳底一歪就這麽摔了出去。


    後門鐵柵欄上剛被他費勁心力掛好的塑料布,隨著司校長的摔倒一把被帶了下來,整整齊齊的蓋在昏厥的司校長身上。


    那時候的天色才漸漸白亮了些,鐵門柵欄上的新油漆雖然沒了塑料布的保護,但被雨水衝刷著也絲毫沒有褪色的跡象。


    或許新油漆在下雨前早就已經幹透了吧,隻是司校長還不放心罷了。


    就像三小的孩子們,就像司校長這輩子教育過的學生們,早已經長大,可還在他的心裏記掛著。


    自從妻子去世以後,司校長就住到了學校的宿舍裏,因此他的靈堂隻能設在萬家。


    處理完醫院的事,司新麗就先從醫院回來了。家裏有費賓巧姐他們幫襯著,還有特意從城南趕過來的萬一一的兩個姑姑,祭奠上香的事與樓下的花圈很快就安排好了。


    按理說,長明燈應該掛在萬家的,可司新麗想著她爸在學校的日子比在家還多,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讓費賓他們掛上。


    黎老師和萬大成從八寶山買墓地回來,已經快到傍晚了。蘆淑婷知道黎新暉對司校長的情分,還是偷著跟他說了長明燈的事。


    等晚上司新麗出門送來祭奠上香的領導時,就瞧見那長明燈已經掛在了黎家的窗戶柵欄上。


    司校長這一輩子,育人無數,他最得意的學生,就是黎新暉。司新麗自然能明白黎老師的用意,也就沒有阻攔他。


    守靈的三天裏,萬家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了好多人。


    萬一一瞧著這些個傳說中的高校名師和金牌講師都來祭奠她姥爺,那一刻才感受到她姥爺這一生的光輝與榮耀。


    最讓萬一一意外的,是她在家裏見到了三中的老胡、郝老師以及她的班主任孫麗萍。


    他們三人是在司校長走後的第二天放學後來的。三人一進門,萬一一就能感覺到,她媽和黎老師跟他們很熟絡。


    站在司校長的遺像前,冷酷無情的老胡、總是笑嗬嗬的郝老師還有針對萬一一的孫老師,都不再是他們在學校裏的老師模樣。


    老胡紅了眼眶,郝老師堆笑的嘴角也不再上揚,孫老師和司新麗摟著彼此哭得洇濕了袖子。


    這場景讓萬一一陌生,這些人更讓她陌生。


    在司校長麵前,在永遠的恩師麵前,他們不過都是一群長不大、沒畢業的學生罷了。


    ……


    出殯前一天。


    萬一一凝視著她姥爺的那張遺像,突然有些恍惚。


    黑白照片上的司校長是他十多年前的模樣,那張照片也是費賓他們特意選的。


    萬一一在三小的學校榮譽教師櫥窗裏見到過這張照片,在四年前她還上小學的時候,那可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


    但現在,照片上的姥爺讓萬一一有著強烈的疏離感。她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司校長比起是她的姥爺,更是眾多學生們的老師。


    他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身份,遠重於對於一個小家庭的意義。


    育良育良,教育賢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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