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的老謝大名叫謝興泉,中等個頭,長得粗實,鼻子偏大,聲音有點沙啞,自稱是廈門連續工齡最長的個體戶:


    打從1949年一解放就申請了個體勞動者的營業執照,合法經營長達半個世紀。他還是全市資格最老的補鞋匠之一,12歲起師從其父學藝,至今補鞋已整整補了六十個春秋。他說他的人生實在是太平凡了,成天坐在小板凳上在路邊為人補鞋,然後就回家吃飯蒙頭睡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大半生的日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拿下來了。筆者追問再三,他這才勉勉強強地吐出一兩件補鞋生涯中比較引以為傲的“事跡”來,不料閘門一旦打開,竟一發不可收拾。


    老教授的舊拖鞋


    他五、六十年代常在廈門大學校園教工和學生宿舍擺攤補鞋,曾經為許多著名的老教授補過鞋,舊事重提,他即刻如數家珍地念出一串久遠的名字英語名家李慶雲、曆史學家傅衣淩、經濟學家袁鎮嶽、考古家莊為嘰、文學家鄭朝宗……他說自己雖然目不識丁,但老教授一個個都平易近人,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他這個勞動人民。徐霞村教授是學慣中西的學者、《魯賓孫漂流記》的譯家(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中學生選印的30部中外名著中徐的譯本赫然其中),曾拿過一雙很破很破的舊拖鞋請他修補,還教過他如何說普通話。雖然沒學會,他還是很懷念徐老師的。他出生閩南鄉野,生來就滿口粗話,但在校園補鞋,他不知不覺就把講粗話的陋習改了許多。他喜歡一邊補鞋一邊聊天,別看他沒有文化,卻記憶力驚人,幾十年來校園教工張家常李家短,他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派出所的戶籍民警都不如他,曾因此被人細稱為“特務”,後來“特殊時期”時的派出所還當真把他視為“特嫌”,幸好他祖宗十八代都是響當當的貧雇農,左嫌右嫌也沒嫌出問題來!他說,“反右”和“特殊時期”期間好多老教授“遭踢”(閩南方言,意為挨整、被迫害),他向來堅定地站在老教授一邊,認為是那些整人的幹部以及紅衛兵、造反派不對。當然他也善於把報廢的自行車內胎剪成一副副彈弓的橡皮,以每副八分、一角錢的低價賣給很多教工和“右派”的孩子(筆者當時也是買者之一)。


    談話使老謝漸漸進入了角色,越談越來勁。聽說外國的修鞋匠隻會修補皮鞋,老謝認為那太差勁了。他這一生幾乎修補過人間所有質地的鞋。他的話匣子隻要一打開,大半個世紀的“補鞋經”就竟相湧出來:建國前後修補過美國的舊皮鞋,又厚又硬;還有閩南的木屐,但無論皮鞋還是木屐關鍵都是釘釘子的技術。木屐後來漸漸消失了,被人字型的海綿拖鞋所取代。補海綿拖鞋難度很大,海綿與錐子往往格格不入,他為之配製了一種特別的土膠水。“特殊時期”那陣子,供應緊張,拖鞋憑票供應,一家一年才供應一雙,皮鞋幾乎絕跡,他日日麵對的就是三大鞋——拖鞋、布鞋和解放鞋,但一路挑擔還是傳統的呼叫——“釘皮鞋——!”那時拖鞋的質地變成了泡沫塑料的,一時錘子呀,錐子呀、膠水呀都派不上用場。要燒一個木炭爐,烤紅一根斷鋸片,對開裂的鞋麵進行“焊接”,需要時還可以把兩雙破鞋“焊接”成一雙。“焊接”泡沫拖可謂老謝的“絕活”,生意十分紅火。他絕對夠得上是一個補拖鞋的“九段”。可惜好景不長,改革開放之後,物資日益豐富,大家拖鞋穿舊了大多一丟了事,難得再有人拿來補。如今就是乞丐腳上的拖鞋都比當時徐教授家中穿的拖鞋要好得多,老謝的“焊鞋絕活”惟有束之高閣。


    三重奏的隱秘


    講到賺錢的話題,他暗淡的雙眼中突然神采熠熠起來,於是談話出彩的地方接二連三。記得是1964年的某一天,他突然被南普陀的采購傳喚,入寺會見寺中的方丈,老謝心中十分納悶,雖然對佛主頂禮膜拜,但他魚肉照吃,算不上是什麽佛家弟子,但方丈的召喚畢竟令他受寵若驚。原來各地鞋廠大講革命化,突然停止了和尚專用的“羅漢鞋”的生產,寺院方麵一籌莫展。方丈表示,和尚們也是願意“革命化”的,但腳拇子們一時半載還無法適應“解放鞋”,能否請謝師傅想想辦法,製作一批羅漢鞋來,而且做鞋時還不宜聲張,在寺院的內堂悄悄進行,不要讓外麵的革命同誌有什麽誤解。老謝當時年富力強,修鞋的技術如火純青,盡管不曾製造過鞋子,但對著羅漢鞋照貓畫虎,結果最終是他苦幹加巧幹,製作出12雙來,使寺院的腳拇子們在革命化的風行中依舊能苟且偷安。他堅定地認為,修鞋與造鞋之間隻隔著一張薄紙,一捅就通!


    接著是特殊時期中1968年,廈大校園中的“革命師生”排演樣板戲《沙家浜》,一時間又是請他出馬,趕製新四軍的“草鞋”(以皮代草)日本兵的皮靴。假草鞋與羅漢鞋的款式有相通之處,因此他駕輕就熟,三下五除二就仿製出來,而日本軍靴他更是仿製得惟妙惟肖,絕對比北京京劇團的道具更逼真!因為他1948年曾有一年的時間神不知鬼不覺到台灣去修鞋,那時廈門到台灣去比上福州還方便和簡單,一張船票就萬事大吉。在高雄,日軍投降後留下的軍靴他不知摸過了多少!因為演樣板戲是政治任務,他開價多少,人家就給多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他不要亂說,真是過癮極了……


    他當然不僅僅賺政策的錢,也賺時尚的錢,1977年他每天都要偷偷地為十幾位大學女生的皮鞋布鞋加高跟,錢賺了不少,人也累瘦了一圈。當時“四人幫”垮台不久,高跟鞋還遠沒有開放,大學裏的女工農兵學員都背著政治輔導員,悄悄地請他為鞋加半高跟,且一傳十,十傳百,學員們神神秘秘接踵而來,他成天就窩在女生宿舍邊的老榕樹下,忙得沒有吃飯的時間。這真是校園正史中聞所未聞的奇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特殊的時代轉折點居然體現出得如此出人意外!


    他總結60年的補鞋營生:不斷地學習,以適應不斷變化的“鞋情”,才能有飯吃,才能吃好飯。


    軍營的隱秘


    羅漢鞋、日軍鞋和高跟鞋的三重奏接二連三地奏出了老謝修鞋人生的獨特的旋律,令人倍感再平淡的人生也有傳奇。老謝說如果講傳奇,他還有一個也許更傳奇的經曆,至少中國的補鞋匠很少能有他那翻深入軍營內部,接觸最新火炮的傳奇。


    1962年台灣的蔣介石國民黨軍隊叫囂“反攻大陸”,廈門前線再度吃緊,老謝接到居委會通知,要他到某某軍營去補鞋。以這樣的方式接受生意的,還是頭一回!他憑經驗感到要補的絕非一般的“皮鞋”。果不其然,一進軍營,即刻有個軍官告訴他要為火炮的炮口逢製皮罩,因為老謝出身貧農,“苗紅根正”,所以請他來為保護軍事設施做貢獻。老謝心裏咯噔一跳,幸好早年到台灣修鞋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否則,這樁生意肯定輪不到他頭上。軍官千叮嚀萬囑咐,除了炮口,炮的其他部位一定不準亂碰。就這樣,他為一口又一口大炮縫了皮罩,而且從陸軍的加隆炮縫到了海軍艦艇的機關炮。


    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在部隊的食堂吃飯可以不要交糧票,陸軍每餐的夥食標準是一角五分,而海軍是一角七分,錢是直接交給司務長的;還算是比較便宜的,飯可以隨便吃,(當時困難時期,物資奇缺,吃的東西都漲價10倍,一個所謂的“高級餅”都賣到五角錢),每次他都吃到快撐死才戀戀不舍地住口。


    苦樂參半的晚年


    老謝已是72歲的老人了,身子骨還比較硬朗,在漫漫補鞋生涯裏,既嚐遍了寄人籬下的辛酸,更感受了普通人家的善良,一路風裏來,雨裏去。記得我小時侯給他補鞋時,他每個窟窿要收我一毛二分,我總是討價還價,力爭隻交一毛。然而如今他補鞋時要收我一元,而我總是丟下二元就拔腿離去,生怕他不肯收下。我們好些當年的老街坊不謀而合,都有類似的舉動。


    然而隨著城市和校園管理的日益規範,對走街串巷的流動攤點的限製越來越多,加上外地男女補鞋匠都看好該市,紛至遝來“搶他的飯碗”,老謝的日子越發艱辛。他憑著老關係、老客戶、老手藝在某家銀行的屋簷下慘淡經營,繼續一針一線地補下去。但屋簷難擋烈日和暴雨,年前他終於病到了,而且病得不輕,住院花了一千多元。對他而言,至少要修補200雙皮鞋才能賺到1000元,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為抓藥花這麽多錢,真是心疼至極!出院後他心酸地發現那堆放在人家牆角的“補鞋家當”早已被環衛處當成垃圾一掃而空(當然是小桌椅、雜木箱之類的粗家當,錐子錘子之類的細家當則一直穩穩當當藏在自家的床鋪底下)。思來想去,他狠了狠心決定開始“退休”。他萬分羨慕地說:“有退休金的人都是老神仙!”可沒有一分錢退休金的他也自有他自在的活法——“隻要遵紀守法,不賭不嫖不吸(毒),沒錢人照樣可以過好沒錢人的小日子”。


    老謝早有先見之明,曆年都有一些積蓄,另外大兒子和二媳婦也多少接濟他一點。但一角一分都得精打細算,不然會“坐吃山空”的。他有他的脾氣,與妻兒合不來,已多年獨居,住的是市政房地產公司一廳一室的舊套房,每月需交70餘元的房租。這對他來說是每月最大的一筆開支,他既怕房改也怕拆遷,但又堅信政府總會有地方給他住的。他往日的勞作中離不開煙酒茶,現今仍每月固定要消費兩條底檔煙(盡量少抽)、兩瓶固本藥酒(睡前喝一盅)、幾盒烏龍茶(兒媳婦按月送來)。扣除煤米油鹽和水電開支,每日“額外”開支控製在1·5元。在與筆者閑聊的當日他花了1·45元,用於購買半斤青菜、一袋豆漿和一片西瓜。


    老謝沒有電視機,他說他買不起電視機也不喜歡看電視,他固執地認定就是因為他沒有電視機所以沒有人敢說該市百分之百的家庭擁有電視機。但他有一台紅燈牌的三用機,而且癡迷到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境地。他現在每天下午都要收聽廣播電台的方言說書,遇到星期二停播,他就感到無精打采。他還喜歡聽南音,夜深人靜,一邊聽古老幽深的南音一邊撫摩著那錐子——一把相伴相隨了60年的烏黑鋥亮的線錐。長期補鞋使他的手指,特別是大拇指和食指非常有氣力,可惜這“二指禪”已無用武之地了,於是在若有所失的撫摩中茫然墜入夢鄉。


    最令人感動的評價


    在漫漫補鞋生涯中,他從來就沒有什麽禮拜天和假日的概念,也幾乎沒有搭乘過公共汽車,甚至不知道中山公園裏到底“是圓是扁”。現在他天天都是星期天,於是辦了一個70歲以上老人免費證,每日早晚必定各一趟,盡情地乘車反複地周遊市區的公園和寺廟,好好享受廈門特區市政對老人這兩種免費的照顧。我問他是不是要把這輩子少坐的車次都補回來,他憨厚而十分認真地說不是的,主要是公園和寺院的空氣特別好,很補身體的。他說一個人生活很自在,但就是怕生病……


    他已決定不再乘從胡裏山炮台到廈鼓輪渡碼頭的2路車了。這就怪了,該路車被廈門市正式命名為“巾幗線路模範車”,服務態度可圈可點。老謝稱就是因為她們的服務態度太好了他才決定不給人家增加哪怕是一點點的麻煩,他一生最怕的事兒就是給別人添麻煩!他一上2路車,售票員總是給他讓座,他說他一輩子都是坐在路邊,現在免費爬上公車還要別人專門給他讓座位,他死活不肯。可那年輕的女售票員認真地說:“你們70歲以上的老人,早年為廈門的建設作出貢獻,現在讓個座位給您是應該的!”這句話讓老謝感動得差點落淚!從來沒有人給他的一生以如此高的評價!過去寄人籬下挨的種種臭罵就一概別提了,而挨的好話中最高最高的評價都含有一個“也算”:如“你們補皮鞋也算是勞動人民嘛”、“你們補皮鞋也算是為人民服務嘛”、“你們補皮鞋也算沒有吃閑飯嘛”……現在小姑娘一個“作出貢獻”,斷然沒有怪怪的“也是”,怎麽不讓老人感動得無以複加,老謝幾乎是有點打顫地對我說:“有這句話,我這輩子也算夠本了!”


    (鄭啟五記於2000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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