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許多林校長,我寫的是我的母校——廈門東沃小學(現為演武小學)的校長林友梅。寫下她的名字,我有點不安,她那雙像老奶奶一樣的眼睛,多少次隨往事在腦海中俯視著我奶奶是不能直呼其名的。


    林校長不上《語文》,也不上《算術》,她是學校裏唯一的美術老師。我們班的圖畫課每周隻有一節,在周四的上午,它可是全班同學心目中難得的“好課”。不管愛不愛畫圖,大家都盼著周四,像盼著電影開映的時刻,林校長的圖畫課往往隻上半節,剩下的半節便開始講故事。她講故事獨到的是一邊講,一邊畫,青山小屋,白雲悠悠,故事與圖畫同步。河灘上的一隻烏龜,柳蔭下的一頭水牛,粗粗的粉筆轉兩下,便神妙地現出來,極易令人著迷。連最好動的同學也癡癡地鑽入了情節的迷宮。


    回味起來,我們同學們都似童話世界中一個個有眼睛有耳朵的胡蘿卜,而林校長則是一株笑眯眯的老榕樹。


    每周一的第一節是總晨會,由林校長在操場上向全校師生講話。當時她60多歲了,一講半個小時,從不拿講稿;親切,生動,條條是道,講的一些小事尤為令我印象深刻。比如20世紀60年代初經濟困難時期,許多同學饑不擇食,偷著吃生地瓜。她講了某班一個同學肚子疼,結果打出了一臉盆的蛔蟲,醫生一算,大大小小有43條!(現在沒人相信,可那時並非鮮見)又說校鄰的南普陀寺廟的和尚來告狀,有小學生掐斷了幾盆花,她希望有掐花同學要自己在心裏改正錯誤。


    1963年大旱,連寺廟前的放生池的水都幹涸了。池底淤沙中露出許多彈藥,大概是國民黨的敗兵在解放前夕丟棄的。不少同學爭先恐後去挖,然後敲了銅的彈殼去賣給收舊貨的。林校長非常緊張,在晨會上講起某個孩子因拾了海灘上的舊彈頭而炸斷小腿的往事一再磅叨:“腿被炸斷了,今後可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那聲音異常聳聽地穿過了幾十年的歲月時光,仿佛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


    林校長是不是治校有方,我們當小學生的不大清楚。隻記得校園裏種的葡萄和桃樹,掛果累累,幾百名饞嘴學童無一敢摘。而操場與教室間的空地則被她一分為四。給高年級的四個班種花,並競賽評比。大家為本班的榮譽而精心施種。


    林校長是極愛花木的,那時校園附近大葉桉特別多,此樹長得老大,可樹腰上的主杆上仍不時抽出新枝條來。林校長認為這分散了樹的養料,要同學們把這些新枝條掐掉,好讓樹長得更高更大。每年新生進校時,她都得在迎新會上近乎固執地號召一次,於是我們便聽了5次。


    1965年我們小學畢業時,林校長剛好告老退休,她最後一次參加畢業合影,我們班的同學不約而同,都有種幸運的感覺。


    不久“*”爆發,聽說林校長的老伴有“曆史問題”,老夫老妻被逐出廈門,押解回鄉,此後便杳無音信。我慶幸杳無音信持續到如今,它可以讓我永遠覺得,慈愛的林校長仍在同一藍天下的某間竹木掩映的教室裏,對著一片晶亮晶亮的小眼睛,一邊講青山與綠水,一邊畫水牛與烏龜……199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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