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一直下到清晨,天色蒙蒙亮時轉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秘境最高的山峰此時雲霧繚繞,劍修在每天同樣的時刻結束了一夜的修煉,他緩緩睜開眼睛,抬眸看向東方天際。


    濃雲遮蔽了朝陽,天色隻是次第明亮起來。


    劍修起身,一夜狂風暴雨,他的衣衫卻毫無濕意,像是剛剛熨燙過那般整潔服帖。他整個人也如標槍般挺立,似乎像是用鋼鐵和堅岩鑄造的一般,始終堅毅冷硬,從未露出過一絲疲憊或軟弱之意。


    他駕起遁光,向西北方的火山飛去,遁光如電,不一刻便到了焦土帶上方,盡管深夜下了一場暴雨,但焦土依舊是焦土,硫磺蒸汽氤氳於上,幹裂的地縫中時不時冒出間歇泉般的煙柱。


    居高臨下,隻見焦土上溝壑萬千,而在和熔岩高原交界處,赫然出現了一個圓形深坑,劍修降下遁光,在深坑邊緣走了幾步,目光在地上那片深褐色的血跡上停留了片刻。


    殘餘的靈氣非常微弱,大概再過半個時辰便會完全散逸,劍修的目光掃過林立的熔岩,又從地上焦黑一片的溝槽看到幾顆靈石的殘片,他沉吟片刻,在識海中推演一番,已知昨夜戰況。


    真看不出,那纖瘦的小丫頭,居然能與那隻霜紋王獸周旋這麽久,隻不過……他走到一處地裂旁,土層上有拖曳的痕跡,還有幾個淺淺的爪印。


    遁光又起,這次速度並不快,像是在尋找什麽似的,走走停停,向焦土帶邊緣的一處小山丘飛去。


    “你有完沒完!不就立個魂契麽?又不是賣身契,你我是平等的好麽!既能合魂修煉,我還會為你尋功法和靈藥,不比你在這個破地方呆一輩子強!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你特麽怎麽就聽不進人話!”從暴雨傾盆到細雨朦朧,天都亮了,還在和這家夥僵持著,高微再好的耐心也到了盡頭。


    回答她的是從“自己”喉嚨裏發出的一聲變了調的咆哮。


    魂魄能夠互換,說明這二者的神魂有某種程度的契合,軀殼不過容器,而裝入其中的靈魂卻是類似的倔強和堅強。也就是說,這一人一獸都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大貓如是,高微也如是,故此互不相讓,真乃絕配。


    神識糾纏不休,兩個倔強的靈魂都不肯讓步,鬥了這麽久,雙方均是神疲力乏,偏生又都氣得七竅生煙,天光漸亮,高微琥珀色的瞳仁隨之縮小了一圈,她神情因此顯得陰森而猙獰,同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大不了,老子就去當妖修,滾你爺爺的雞大腿,老子不伺候你這賤貓了!之前說“轉行當妖修”這話之前不過是做戲誘騙對方,但就算假戲真做又如何,當妖修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按在少女軀殼上的利爪力度變大,爪尖刺入皮肉一分,血珠匯成細流,蜿蜒流下胸膛,大貓悶哼一聲,它同樣感受到了高微那驟然狠戾的心意,卻還是不甘心就此認輸。


    遁光在一座小山丘上方盤旋片刻,隨即降落於地。


    劍修走了幾步,繞過一處凸起的巨石,隨即看到一場奇異的爭鬥。


    一隻凶猛的霜紋大貓伸出利爪,正抓向倒地少女的胸膛。


    這幅景象足以讓人震驚,他卻皺起眉頭,直覺有些不對勁。


    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大貓抬頭,視線直直與他相接,那雙貓科獨有的琥珀色杏仁瞳子中滿是震驚。


    “喵了個咪的!怎麽是這個家夥!”如果高微此刻能口吐人言,大概會罵出聲來,她的情緒和思維幾乎立刻便傳給了大貓,隨即它全身猛然一僵,雙目因怒氣而充血——那隻,兩足獸!


    記憶重回眼前,那原本是一個適宜休憩的日子,剛剛享用過一頓大餐的霜紋王獸在屬於它的高峰上打盹,突然間,一個奇怪的兩足獸隨著一道光芒落到了它的領地上,對於高傲的王獸來說,這座山頭這是不容挑釁的存在。


    它咆哮著,衝向那隻闖入它領地的兩足獸,而隨即,從對方手中發出一道明亮得刺目的光芒——那道光是如此犀利而致命,以至於它不得不用盡全身解數來閃避,隻一擊,王獸的傲慢被摧毀殆盡,它逃出了自己的領地,讓出了自己的王座,這是它一生中最黑暗、最憋屈、也是最不堪回首的曆史。


    瞬間,高微分享了大貓那並不愉快的回憶,她凝視著劍修,突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形象並不合適,也根本無法上前交涉,若是被他錯認,一劍刺來,死得未免太過冤枉!


    未等她想出對策,大貓卻突然發來一道意念:“兩足——人,此前所說,可還算數?”


    嘛?驚喜來得太突然了吧?高微連忙道:“算數,當然算數!”


    “好!本座可與你立契,不過,本座有個條件!”


    條件?聯係大貓的記憶和劍修的出現,高微心念電轉,接口道:“若是要我去為你報這一劍之仇,抱歉,目前可做不到!”


    大貓哼了一聲:“本座的仇,本座自己來報!不過你既然是兩足——人,和本座的仇人屬同類,想必很好接近他,你得當本座的細作,接近他,找到他的弱點,方便本座出爪幹掉他!”


    高微眼角一抽,細作什麽的聽起來實在太沒節操了,但她又想起自己那總是無端被多劃一道的日曆樹,一年多的憋屈頓時化作同仇敵愾,節操什麽的完全可以報了仇再撿起來也不遲。


    “成交!”


    一人一獸這番交流純粹在神識中進行,比語言快捷不知多少倍,不過眨眼功夫,原本對峙數日的雙方在共同敵人的威脅下達成協議,可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句老話果然沒錯。


    若就僵持了一夜的魂契而言,這個結局也算差強人意,不過在立契之前,怎麽也得先把眼前這個尷尬的局麵給遮掩過去才行啊!畢竟一隻凶猛的大貓按著一個遍體鱗傷的少女,隻要眼睛沒瞎都會當這妖獸要大啖活人——此刻情景在旁觀者眼中當是驚悚萬分,按常理而言,隻要那旁觀者是個人,就應該抄家夥幹掉那妖獸救出少女才是!


    此時的高微隻能祈禱這位劍修前輩千萬別這麽熱血衝動,萬一他除了喜歡在樹上劃道道,還喜歡玩個見義勇為什麽的,那她還真要含冤九泉,順便躋身修真界冤死榜前十了。


    她慢慢收回爪子,眼睛緊盯著劍修,雙肩聳起,後腿帶動下一步一步後退。心道,沒二話不說拔劍就砍,是不是說明還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那麽,隻要這個倒黴催的大貓機靈點,裝得像個人,或許還能敷衍敷衍,想到這裏,她在神識中對大貓喊道:“喂,起來!裝裝樣,糊弄糊弄他就好!”


    高微退出數丈,毛發聳立,見“自己”翻了個身,四肢在地上撐著,後腿還做出蹬地的姿勢——真是蠢到不忍直視!


    “蠢貨!別在地上爬啊,你現在是個人懂嗎!得直立行走,動動腦子行不行!不想被砍死就給我裝得像一點!”高微一邊警惕劍修的動靜,一邊分心指導大貓如何“表現得像個人”。


    “囉嗦!本座是王獸,直什麽立的,太難看了!又慢又不穩當!愚蠢的人類才這麽走!”大貓覺得它沒錯,表示要誓死捍衛正確的走路姿勢。


    “那你也別用四條腿爬呀,一爬就露陷!哎,算了,蹲下來,手放好!別對他齜牙——嫌命長麽!”


    一陣風吹過,劍修默默的注視著麵前這詭異的景象,但見大貓退出八丈遠,那不識數的少女翻了個身,先是四肢落地狀如野貓,突然又換趴為蹲雙手支地,目露凶光齜牙咧嘴,怎麽看怎麽古怪。


    他若有所思,在戒備的大貓和古怪的少女間來回看了看,突然凝視著霜紋獸,像是透過那妖獸的身體直接看到裏麵的高微,問道:“換魂?”


    被他如此打量,高微一陣心悸,還在考慮是該轉身逃命還是衝上去拚了,驟然間聽到這言簡意賅的問話,好似當頭淋下一桶冰水,整個人打了個寒戰——原來被他看出來了……


    啊啊啊啊啊!他他他看出來了!怎麽會!這人,這人會讀心術麽!


    困在少女身體裏的大貓反應更加激烈,也不裝樣了,直接怒目齜牙,衝著劍修發出了一聲毫無氣勢的咆哮。


    高微以爪搭額,隻覺腦子裏一片混亂,這貓腦果然還是不夠靈光,不過既然被叫破了,她震驚之後便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輕鬆。


    她抖抖毛,慢慢走回“自己”身邊,伸爪按住抓狂的大貓,一邊心裏罵娘,一邊對著不遠處的劍修,特別誠懇的瞪大了眼睛,試圖通過凝望來傳達——我的確是人啊,就是不小心變成了貓,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吧!


    太丟臉了!本座是妖獸,不是貓!大貓想一巴掌拍死這個用自己身體丟人的家夥,但人類的身體完全扛不住妖獸的力道,反而被她按得直翻白眼。


    劍修當然不會讀心術,他麵無表情,這倆貨耍寶隻當沒看見,手一招,將被遺忘一旁的墨藍晶石攝來,托在掌中端詳。


    糟了!這東西要是被他拿了,那魂魄不就換不回來了麽!高微心念電閃,爪一鬆,正準備撲上去搶回來,眼前突然劃過一道閃爍的弧線。


    那塊晶石又被劍修拋了回來。


    再一看,那邊遁光一起,竟就此飛去。


    高微嘴張得都能把“自己”的頭塞進去了,什麽意思啊?飛過來看了兩眼,問了句話,摸了摸晶石,就這麽走了,走了,走了……


    前輩高人行事,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高,實在是高!


    她心中腹誹,大貓卻得意地嗷了一聲:“該死的兩足獸!被本座嚇跑了吧!這次算你命大,下次——”


    “下次你跑得比他還快是吧?”高微麵無表情的在心中接話,她一爪按住地上的晶石,眼神之犀利竟瞪得大貓一縮,“先立魂契,再換魂。聽好了,下麵的步驟你要是敢弄錯一點,咱們倆就手牽手麻溜的滾去死一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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