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本來想賣個關子的……”


    不知什麽原因,尚昆陷入了沉默。


    許久之後,久到高微甚至覺得方才的對話是一場幻覺,她聽到了笑聲。


    笑聲中絲毫沒有歡暢之意,反而充滿了悲憤、懊惱、悔恨和不甘。那樣的笑,高微是第一次聽見,其中包含的複雜的感情,她要到很久之後才能明白。


    “不錯,我熬過了破立,從四靈根變成了木係單靈根。”


    “我寧願,這一切從未發生過,我還是那個四靈根的小散修,一切,都和原來一樣……”


    少年身上那種憊懶、輕佻和無賴已全部消失,剩下的隻是一個因無可彌補的,悔恨而無比痛苦的人。


    “我有個妹妹。”說到“妹妹”,少年的聲音柔軟而溫情,似乎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比我小三歲,說來和你差不多大吧。”


    “她是五靈根,雜靈根,但很平均,我們這種同胞兄妹都是身具靈根之人,即便在修真界也並不多見。”他停頓了一下,“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得到了一個機會。”


    “之前忘了說,破立丹隻能給十五歲之前的少年服用,十五歲之後,靈根穩固,超過這個歲數了,吃一個死一個,吃兩個死一雙。所以,有能力獲得這種丹藥的人,往往自己卻吃不了,這種機會——”最後兩個字說得刻毒入骨,幾乎像一個詛咒在黑暗中蔓延。


    尚昆冷笑了一聲,“不巧落到了我這個倒黴蛋身上。”


    “我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破與立時的痛苦,虛弱,那種完全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力感。我在一間黑暗的房子裏躺了三個月,身體不能動彈,意識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能感知到身體裏的每一絲痛楚,那種痛寫在記憶裏,永不磨滅。”


    “但這些,比起我真正失去的,根本不值一提。我,我寧願比那時痛苦十倍,百倍,隻要回到從前,回到,回到我和妹妹相依為命的日子就好……哪怕,隻有一天。”


    “她怎麽了?”高微終於發問。


    回答她的是長久的寂靜。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少女覺得不會再有回答時,她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


    “……不知道。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黑暗中,時間慢慢流逝,高微長長籲了一口氣,她幾乎可以看到那個被束縛在不能動的身體中,清晰的感受到靈氣亂流的每一分痛苦的少年。


    “尚道友,雖然你救了我……”少女苦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覺得這個故事有些說不通麽?”


    尚昆不是傻子,沒必要編這麽個明顯有漏洞的故事,如果這是他的親身經曆,那麽隻有一個解釋,他隱瞞了,或是故意忽略了許多事實。


    “破立丹,價值不菲吧?”高微的聲音平淡無波,“一名底層散修,如何有這樣的財力?就算有,後期需要的那些溫養經脈的靈藥,也絕不是他能夠承擔的。”


    “從前有人告訴我,聽一個人說話,不僅要聽他說了什麽,還要聽他沒有說什麽。尚道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很有興趣聽聽你沒有說的那些——比如,你的真實身份。”


    她微微側頭,在可能範圍內轉向少年聲音傳來的方向。那一頭,即便隔著絕對的黑暗和不知多少土石,尚昆似乎感受到少女目光的分量,那種穿透感讓他臉皮一緊,卻隻是換來他一聲含義複雜的長歎。


    “我真是個散修啊,信不信由你啊!”拉長的語調和那個“啊”字,讓尚昆又變成到那個**般的散修少年。


    高微卻笑了笑,繼續問道:“破立丹呢?嗯,這個應該是真的。如果實在為難,那麽談談令妹如何?想必所謂‘未了之事’也是與令妹相關吧?”


    一絲靈氣在她丹田之中被聚集起來,正在緩慢的遊走於經脈間,她的四肢還是沒有知覺,但既然能聚靈,那麽假以時日,總有脫身的辦法。這也讓她略覺輕鬆之餘,生起了一絲好奇心來,兜兜轉轉說了那麽多,不就是為了鋪墊那個“未了之事”麽?


    “……未了之事,嗬,不過是想活著出去見見她罷了,也沒什麽好說的。”少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料之外消沉,“在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嗬嗬,有時候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在不知多深的地底,在不知多重的土石之下,希望如此渺茫,絕望不斷滋長,或許有些人會覺得不如死了好,但高微卻不以為然,她也不認為尚昆的消沉來源於此,想了片刻,她便問到底什麽是還不如死了好?


    “鼎爐。”相比他一貫的囉嗦,這個回答太過簡短。


    作為已經練氣八層的高階弟子,高微當然知道鼎爐的含義,雖沒有真正見過,但這並不影響她對鼎爐悲慘命運的認知,她聞言隻是低低的“啊”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黑暗,靜謐與壓抑的氣氛沒有一絲鬆動,高微在沉默中運行完大小周天,靈氣在緩慢的聚集。但她雙手被壓,不能結印,而不需結印的瞬發法術又沒有一個適合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


    到底要怎麽脫身呢?少女心中一片茫然。


    咳嗽聲響起,帶著短促尖銳的破音,還有在狹小空間中飄來的淡淡血腥味兒。


    “說,說說話吧……”少年的聲音有氣無力,“不說話太難熬了,嘿,就和那幾個月似的,心裏有話說不出來,什麽都知道,卻,卻又什麽都做不了,那滋味,真是!”


    “哪怕自言自語也好啊……隻要能聽到點人聲,就還能假裝一切如常,這不過是個最終,最終會醒來的噩夢,我說妹子啊,說點什麽吧!”


    高微默了一下,然後說:“你被壓斷了肋骨,刺進了肺裏,若不醫治,很快就會死。”


    回答她的是一陣更加猛烈的咳嗽,呼哧呼哧的聲音,像在拉一個漏氣的破風箱。


    “……你真會鼓勵人。”


    “過獎。”高微想了想,“手能動麽?”


    “不行,壓得可緊了啊。”


    “那就糟糕了……”


    “……談點別的吧。”


    “你有沒有覺得空氣越來越悶?”


    “你想氣死我麽!”


    “真的。”高微抽了抽鼻子,無光的環境中,很難估計時間流逝,她隻能按運行不輟的內息來估計,從屍蛸一戰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個時辰了,此刻應當是秘境試煉第二天的下午時分。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


    “尚道友,”少女的聲音有些急切,“入秘境之後,所遇妖物妖獸皆十分厲害,這,你不覺得奇怪麽?”


    那邊傳來的聲音帶著不耐煩的冷笑:“才發現啊?”


    “他們是怎麽和你們說的?滿地靈草,處處秘寶?嗬,或許吧——前提是你必須活下來。”


    “七年一度的歸玄秘境試煉,每次都有約莫千人參加,七日一過,能活著出去的隻有七成。確定死掉的和失蹤的差不多多,這出不去的三成,也就是三百來人,咳咳,大多數是散修。”少年眯起眼睛,嘴裏一股鐵鏽味兒,他又咳嗽起來,這次時間很短。


    “……”高微愕然,她沒有想過會死這麽多人,在此之前,她隻當這是一個略有難度的試煉,好吧,就是非常難,但如果往年都會死三成以上的試煉弟子,那麽這一次會死多少?


    為什麽會這樣?這次試煉的都是精英弟子,宗門不會白白讓他們送死,那麽,難道是,秘境本身出了什麽問題?


    少女苦苦思索著,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接近真相。


    “說,說點什麽……”少年有氣無力的要求著,他的傷勢已經控製不住了,就如高微猜測的那樣,巨石砸斷了他的肋骨,戳進肺裏,這放在平時不是什麽太嚴重的傷勢,尚昆是破立丹造就的木靈根,肺屬木,這種傷勢本可自愈,但他和高微一樣被土石重壓,身體不能自主,內息時斷時續,無法調息,也無法恢複。


    “……”


    “省省力氣吧,說得越多,死得越快。”


    回答她的是一陣微弱的笑聲,夾著幾乎能聽到血液從肺裏被咳出來的咳嗽聲,和那斷斷續續,幾乎聽不清的語聲。


    “咳咳……不,咳咳,你,你不懂……就算死得,死得快,也比,咳咳,說,說不出話,咳咳……咳咳,好……”


    真是聽不下去了!高微嘴角一抽,這家夥!罷了,就當還個人情吧!


    經過周天調息,丹田裏靈氣聚起了一點兒,大概就夠用一個法術,瞬發,不需結印的法術——


    水沐春回。


    一個十分有效的治療法術。


    咳嗽聲中止了,有那麽一瞬間的寂靜,靜得有幾分詭異,接著一個充滿欣喜的聲音大叫起來:“老子的肺!不疼了啊!妹子啊妹子!哥謝謝你了!謝謝!謝謝!我謝謝你十八輩祖宗啊!”


    聽著這聒噪的喊聲,高微陡然蒼白的臉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她撇撇嘴,丹田裏空空蕩蕩,十分沒有安全感,而散修少年中氣十足的大喊大叫,這讓她簡直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吵死了!再這麽叫下去,小心把山都叫崩了。”


    她話音方落,一陣沉悶的轟鳴蓋住了所有的聲響,就像打在頭頂的一串滾雷,把天靈蓋都震得快碎了,隨之而來的,是細碎的土石瑟瑟落下,堵得她不能呼吸。


    不是吧……我就隨便說說而已!


    雖然身處黑暗中,即便睜大眼睛也什麽都看不見,但隨著一聲似乎是從頭殼裏發出的巨響,少女的眼前閃過一瞬刺眼的白光,就像即將入睡的人被驟然吵醒那樣心驚和心悸。


    土石的震動擠壓她的內髒,讓她感覺自己要被壓成肉泥,嗓子裏湧上新鮮的血液,巨石顫抖著轟鳴著,擠在其中的倒黴蛋隨之慢慢的走向可以預見的死亡。


    不想死啊……黑暗中,高微睜眼凝視著虛空,她眼球上浮現血斑,肋骨發出折斷前的哀鳴,她被擠壓得無法出聲,隻能在心裏這樣微弱的呐喊著——真的,不想死,不想……


    如來時那般突然,土石的震動中止了。


    山崩或可停止,而重壓之下,傷害無法逆轉,高微吐出一口濁氣,石粉嗆得她張開嘴,卻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她能感覺到內腑重創,全身少說折了十來根骨頭,劇痛讓她不自覺的顫抖,這種痛苦之下,讓毫無知覺的昏厥看上去像一場黑甜的美夢。


    不。


    少女咬破舌尖,在無法抑製的劇痛上又增加了一點分量,生生將意識從昏厥的邊緣拉了回來。


    她耳朵裏有什麽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之前的巨響讓她耳鳴陣陣,四周似乎都是轟隆的回音,她在一片嘈雜中想,總不會是腦漿子流出來了吧?


    這個想法讓她笑了起來。


    隨即,在毫無意義的雜亂回音中,她捕捉到了什麽。


    那是一個聲音,幾個音節,聽起來很熟悉,但在她幾乎亂成一鍋粥的腦海裏卻無法辨識。


    然後她發現,重壓突然消失,身體似乎重回掌控,血液驟然流動到四肢,所到之處如萬蟻爬行,酸麻脹癢,而比起之前的木然無覺,她幾乎有重獲新生的狂喜。


    接著,狂喜變為驚恐,風聲呼呼中,她發現她在墜落。


    高微,在絕對的黑暗中,向下墜落。


    向著不可名狀的深淵。


    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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