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小仙把味道做得一模一樣,這是這八年來,他反複去吃的東西。 蒼玦總在生活中找尋南棲留下的痕跡。 “父君。” 蒼玦正出神,擇兒喚了他:“父君,你和爹爹吵架了嗎?” “沒有。”蒼玦坐到他身邊。 擇兒不解:“你騙我,如果沒吵架,那你們為什麽不住在一起?爹爹受了傷,昏迷了八年,你知道嗎?” 蒼玦不知。 他以為南棲死了,為此夢魘了八年,每一夜都在夢中看到南棲灰飛煙滅之時的場景。他在夢中的泥地裏摸索,一顆一顆地撿起那五粒紅豆。寒冬夜雨,蒼玦這八年中,每一晚都是當年的十二月。 “父君,那在你們和好之前,我同你住,瀾兒和爹爹住,行嗎?”擇兒是在同蒼玦商量,他和蒼玦才熟悉了一點點,還沒有完全相熟。他往嘴裏送了一勺米果子,不好意思道:“而且你昨天說我的腮紅很好看,我覺得父君有點喜歡我。” 但蒼玦卻心有所思。 當初南棲帶走嘉瀾,還特意留下一瓶鳳血表明是他帶走了孩子,令蒼玦安心。而如今,擇兒孤身一人溜出婆娑河,必然是沒有告知南棲的。 “擇兒,你來我這處,可有和你爹爹說明?” 擇兒怔住了,隨後在蒼玦嚴肅的目光中,局促地搖了搖頭。 果真如此。 蒼玦歎了口氣,好在擇兒一出婆娑河,遇到的便是鳶生。若是別人,若是心術不正之人,那他今日,便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黑龍內丹珍貴,擇兒的存在,他必須先隱瞞起來。待他再大些,有了些許自保的能力,才能帶出去。 擇兒卻因為得不到蒼玦的回答,緊張起來:“我要是說了,爹爹可能就不讓我來了。因為你們在吵架啊……瀾兒被接去婆娑河那麽多天,你不也沒去接他,不就是因為你們在吵架嗎?” 他說著說著,便想到了也許是蒼玦不想他住這裏,頓時啞然了。碗裏的米果子已經涼了,擇兒低頭玩著衣袖上的一處刺繡,悶聲道:“不給住的話,就不住了。” “我會派人去婆娑河將此事告知你爹爹,還有,這裏是你的家,父君不會趕你走。”蒼玦對他道,“但往後,你決不能做這樣的事情,這會讓我們擔心。” 確定了蒼玦不會拒絕他後,擇兒連忙點頭:“我知道了,父君。” 半晌,擇兒撚著桌布上的一根花繩:“父君,你對瀾兒也這樣嗎?” “怎麽?” “不苟言笑?”他想起之前學的詞,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用對。 “……” “那等你以後和爹爹和好了,你要對瀾兒好一點,不然有爹爹在,他可能會不喜歡你了。” 蒼玦:“……” “但父君放心,我很喜歡父君,因為你昨天說我好看。”說著,擇兒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看來他長著一對腮紅的事情真是他心裏一個結,蒼玦的一句好看就給解開了。 蒼玦被他噎得啞口無言,居然不知該怎麽回這個孩子的話。 一旁的羅兒轉身,久違地心情舒悅,她忍住了笑意。 婆娑河中,靈赭帶著嘉瀾趕到了已經出河的南棲與溯玖身邊。 嘉瀾哭著撲在南棲懷裏,和他說明了擇兒的去向。南棲站在婆娑河之外,差點沒站穩:“你說什麽?擇兒去找你父君了?” 嘉瀾點頭,啞著聲音:“哥哥心情一直不好,他說他想去父君那裏,我就和哥哥一起說了謊……爹爹,瀾兒知錯了。” 而他確實錯了,他不該同擇兒一起隱瞞此事。擇兒年幼,不過八歲的年紀,他如何去得了天界,如何到得了琅奕閣?若他一個不當心,被歹人捉到,便會被剝心挖丹,再無活路。 南棲隻覺得呼吸不順,整個人被悶在一處罩籠裏。 溯玖道:“我在人界和妖界搜尋,不管如何,你趕緊先去天界找一找。” 話音剛落,被蒼玦派來婆娑河通報的鳶生便到了。 八年時間,於仙而言,著實短暫。鳶生幾年未見南棲,如今再見,卻覺得眼前之人宛若變了一個人,再不是當年那隻癡情懵懂的小麻雀了。他站在婆娑河之外,周身是鳳凰氣息,如風襲過卻無聲。他是鳳君南棲,而非麻雀南棲。 “鳳君少安毋躁,大殿下現在正在琅奕閣中,一切安好。龍君怕鳳君擔憂,特讓屬下前來告知。” “他為何不將擇兒送回來?我要去接擇兒回來。”南棲立刻道。 還未踏出一步,鳶生阻攔他:“鳳君!大殿下說,想要暫且留在龍君身邊,不想回婆娑河。” 南棲聽了,如鯁在喉,不敢置信地問他:“你說什麽?擇兒以前從未見過他,為何會要留在他身邊?!” 可話罷。 南棲就自己明白了是為什麽,別說蒼玦八年來未與擇兒見過一麵,便是他自己,也才同擇兒重逢。他們兩人都在擇兒的生命中缺席了最為重要的八年,擇兒自然待誰都不親,隻想尋一個溫暖的懷抱。 而他這幾日都在照顧嘉瀾,仔細想想,必然是自己疏忽了擇兒的感受,使得擇兒傷心了。他想,擇兒興許是在同他慪氣,也興許是不想再理會他這個爹爹了。 南棲是傷心的,他初為人父,昏迷八年後才醒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孩子相處。 他不是一個好爹爹,可他卻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的兩個孩子,他隻是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做才好。 雙生子正處最敏感的年紀,而他又為鳳族遺留的諸多問題所困。他不過是一個在長沂峰孤單長大的“麻雀”,剝去這八千年的修為,他依舊是彷徨的。 他所想所做,都不成熟。 且總是傷人傷己。 南棲被鳶生的一番話擊得寸步難移,落寞地垂下眼簾。鳶生見此,不禁多言:“鳳君,龍君大傷未愈,如今龍族又出了事。龍君現下前後為虎,心思頗重,若有個孩子在他身邊陪著他,他心中也會寬鬆些。” 他本意是想勸說南棲,讓他將擇兒留在蒼玦身邊一些時日。 隻因昨日,他看蒼玦見到擇兒,是真的高興。 可不承想,這一番話倒是使得南棲懷中抱著的嘉瀾萬分不安。他聽到父君傷勢未愈,前後為虎,便更是擔心得不得了。 嘉瀾眼中含滿了淚水,因這一驚嚇,他滿心隻想著回去琅奕閣看看他的父君,便哽咽著對南棲哭道:“我要回去找父君,爹爹,我要回去找父君……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在婆娑河了。” 他被蒼玦養了八年,雖是被“冷情”對待,但嘉瀾卻是個體貼的孩子,他打心底裏喜歡他的父君。雖父君很少見他,可八年的養育之恩使得嘉瀾最為親近蒼玦,也最想得到蒼玦的寵愛。 兩個孩子皆是要離開他,去到蒼玦身邊。 南棲猶若五雷轟頂,呆愣之後,他萬般消沉。第六十八章 鳳生-拾捌 因龍妃的死,族中不知為何突然掀起了一片對蒼玦不滿的聲音,暗中的牽引者便是沒有實權的“加賀”。 蒼玦囚禁龍妃,困住龍王,且將同為皇子的加賀推上太子之位當作擋箭牌,已經是將龍族的舊屬得罪光了。現下龍妃一死,更是有人將此事歸於蒼玦身上,指責蒼玦一手遮天,全然不顧龍族規矩。 他們想要重新請出龍王。 龍族中幾個往前支持龍妃一派的長老提議將蒼玦“禁足”在龍族中,卻抵不過蒼玦確實是手掌實權。長老們隻能以各種事務來困住他,令蒼玦無法離開天界半步。 多事之秋,蒼玦明知加賀搗亂,卻不能處決了他。 否則,他會徹底失信於龍族,成為一個弑兄奪位之人,反對他的聲音也會更多。 龍族中的一些人巴不得他下台。 也因此,蒼玦難以前往婆娑河。 再者,他的傷未愈,離開天界,就是給他人一個下手的好機會。他也不知南棲的傷恢複得如何,他擔心自己會將災難引去婆娑河。畢竟溯玖那日陷入瘋魔,之後便再也沒有出過婆娑河一步。 眼下,他唯有盼望下月蟠桃宴中,能與南棲見上一麵。 這種近在眼前卻不得不止步的感覺令人痛苦至極,但不論如何,知曉南棲活著,他便安下了心。 但他的相思在歲月中成狂,每一日的等待都無比煎熬。這感覺猶若將一粒石子投進了廣袤星河,一入深遠,不可望見水底是何等情景。 所以,當蒼玦站在夜色下的正居院落裏,見到南棲時——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此時已入夜,擇兒已在正居的床榻上安睡下。 月光之下,隱隱一片朦朧。南棲就站在他的麵前,手中抱著快要哭啞了喉嚨的嘉瀾。 唯見南棲身穿一身黑衫,麵色不佳,低著頭微微垂著眼簾,未有一絲多餘的神情。有風起,四處草木颯颯,南棲的黑衫卻不隨風動。他別過腦袋,好久都不敢看蒼玦一眼。 倒是他懷中的嘉瀾一見到蒼玦,便伸了手:“父君……” 南棲安靜地放下他,孩子腳尖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蒼玦。 蒼玦一時恍惚,沒有及時抱起他,嘉瀾便抱著蒼玦的腿,嗚咽地拽著他的衣衫:“父君,你好點了嗎?鳶生說你還受著傷,還沒有好。我好擔心,就讓爹爹送我回來了,我不要離開父君了……父君……” 這才如夢初醒的蒼玦彎腰抱起了嘉瀾,孩子久違地摟著他的脖子,親昵地蹭,一刻也不想離開他。嘉瀾說到底也是蒼玦一手帶大的,南棲與他相處的短短幾日是遠遠比不過蒼玦這八年的。 “父君沒事了,瀾兒不要哭。” 蒼玦抱著嘉瀾,不顧所有地上前,抓住了南棲的手。 他怕南棲一轉眼就會消失。 “南棲。” “……” 南棲不答,臉色憔悴,他沒有抽出手。 “真的是你,南棲。”蒼玦眼眶發紅,甚是激動,麵上是抑製不住的微顫,他的掌心甚至出了汗。因為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沒死,沒傷,隻是有點不大高興。 然而蒼玦認為這些都沒關係,隻要南棲還願意站在自己麵前,他們就還能回去。 “南棲。”蒼玦再喚他一次,想喚無數次,他從未這麽癡傻過。 南棲的手被他握著,多年來刻意去忘卻的記憶席卷而來。他曾經多麽渴望蒼玦就這樣牽著他,永遠都不放開。 他在灰飛煙滅之時,有那麽一刻,是怨過蒼玦,恨過蒼玦的。 那些誤會隻是當年被障眼法蒙了心才發生,清醒過後卻還是曆曆在目,讓他痛得不能自已。明知都是不得已,但事情發生了便是發生了,誰都無力改變過去的什麽。 “蒼玦。”南棲不由自主地出聲,話已成句卻說不出口,他的眼淚忽然掉下來了。 南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已經墜下。 他想過自己和蒼玦的再會,也許會是在戰場上,也許會是在天界的仙宴中,也許……有很多也許,但絕不是今日這幅溫情的畫麵,麵前之人癡情地喊他名字數遍的景象。 他慌了,本有千言萬語,今朝再見,兩個人都啞了。 話語堵在喉間,匿在心尖,覆了一層厚雪,想要掃開,掌心卻結了冰。 “別哭。”蒼玦沉下聲來,想去抹掉他的眼淚。 可南棲卻退後了一步,他討厭自己如今哭泣的模樣,好像他在蒼玦麵前,永遠都是這般一無是處,除了掉眼淚,他似乎一下子就什麽都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