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之地,自古多瘴。薄暮時分,山穀間白霧如絮,緩緩流淌,偶有磷火明滅其間,恍若鬼火。行旅至此,常聞山澗傳來不明獸吼,聲如嬰兒啼哭,又似婦人哀泣,令人毛骨悚然。當地人謂之\"山魈夜啼\",勸旅人不可夜行。


    深山老林中,常有古樹盤根錯節,枝幹扭曲如鬼爪。樹下蕨類叢生,熒光點點,踏足其中,似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獵戶傳言,曾見通體雪白的巨蟒盤踞樹梢,鱗片泛著幽藍微光,所過之處,鳥獸皆避。


    馬車碾過路上碎石,趕車郎君揮鞭而過,驚起一群飛鳥。女子倚門而望,銀飾叮咚;苗家漢子蹲在牆角,默默擦拭彎刀。幾隻黑貓從竹簍後竄出,消失在斑駁的土牆間。車輪卷起塵土,裹著香茅草的氣息,漸漸消散在暮色裏。


    “別跟這裏的女子搭話!”馬車內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馬車繼續前行,終於在天剛剛黑的時候抵達了瀾滄,這是距離滇州府最近的城鎮。夕陽西沉,南疆的市集卻愈發喧囂。各族商販支起遮陽布,銅鈴、銀飾、獸皮、藥草……琳琅滿目,香氣與腥氣交織,人聲與獸吼混雜。


    小卜哨穿著緋紅筒裙,銀腰帶叮咚作響,正用竹篾托著新摘的野果叫賣。她耳垂上的銀墜隨笑聲輕晃,眸子裏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傳說傣家女子能通靈蛇,而她攤下的竹簍裏,確有黑影蠕動。


    皮膚黝黑、紋麵如獸的漢子赤膊蹲在角落,腰間別著彩線繡的煙袋,麵前擺著牛角酒壺。正用低沉的嗓音與客人交談。旁人隻道他在兜售草藥,卻不知他袖中藏著一枚刻滿符咒的骨片——那是苗疆\"蠱師\"才有的信物。


    還有挑夫成群結隊,扁擔咯吱作響,竹筐裏堆滿靛藍染布。他們脖頸掛著銅鈴,走路時叮當作響,據說這鈴聲能驅散山中邪祟。可每當夜幕降臨,他們便聚在火堆旁,用古怪的音調哼唱,歌詞無人能解……


    兩名戴鬼麵的男子緩步穿行南疆市集。黑衣男子空袖隨風輕晃,汗濕衣衫緊貼背脊,身姿卻如青鬆般挺拔;藍衣男子雖著南疆布衣,舉手投足卻自帶貴氣,輕步緩行,節奏與市集喧囂形成微妙呼應。四周攤販行人紛紛側目,連卜哨也停下了手中活計暗自揣測。


    黑衣男子湊近一些,低聲說道:“你都穿成這樣,還有姑娘看你!”


    藍衣男子聲音嘶啞低沉:“你怎知不是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黑衣男子扁嘴:“哎,前麵怎麽圍了那麽多人。”


    “你這麽個破木頭,憑什麽要我這麽多銀子!”一個清脆的聲音猛的響起,竟是久違的熟悉京音。


    那少女應當正值妙齡,聲音清脆又猛然拔高了音調,在夜市上傳的極遠,引來周遭人的圍觀。“本姑娘就看了一下,你就非讓我買下,看你可憐買就買吧,但你卻故意的訛我銀子。”


    那攤主是個老嫗佝僂著背蹲在攤前,滿臉溝壑裏嵌著油亮的汙垢,枯枝般的手指抓著那頭戴笠帽的妙齡女子,她嘴裏\"嘰裏咕嚕\"念著古怪的南疆土語,突然蹦出兩個生硬的漢字:\"蠱...靈...\",沙啞的嗓音像枯葉擦過石板。


    一個中年漢子用生硬的官話說道:“姑娘,你若不想買,就不要碰,阿婆的這個東西是用來練蠱的,要你二十兩銀子也不多!”


    那年輕女子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就這麽一截破木頭,要我二十兩銀子?我要報官!你們欺負人!”說完撿起那根小臂長的木頭,那木頭卻在手上仿佛動了下。


    她來南疆之前,早就聽說南疆遍地是毒,人人都會用蠱,這木頭難不成也是毒物不成,她不假思索的倒退兩步,將手上的那截枯木扔了出去。


    這下不僅那老婆婆,就連周圍圍觀的人都生氣了,紛紛朝著她怒目而視,還有幾個少年伸手來抓她。


    南疆民風奔放,男女大防遠不如中原嚴苛。那少女見手臂被少年抓住,一驚之下,屈膝一腳踢出,那少年正要還瘦,忽然竄出一條雪獒,通體雪白,咬住了少年的小腿。少女趁機擰身鑽入人群,驚得竹樓簷下的孔雀撲棱棱振翅,抖落一地青翠羽翎。一人一狗在夜市上狂奔,身後追著幾個看熱鬧的南疆少年。


    眼見那少女要撞到那藍衣人的身上,黑衣男子趕緊將人往自己身後一帶。


    “好痛,好痛!”那少女捂住鼻子叫道,一邊揚起臉,看到了一個棱角分明的下頜,趕緊拽著他的衣袍躲在了身後。


    身後的少年追了上來,卻被那凶巴巴的狗齜牙擋了下來。


    “小姑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婆婆勿怪!”藍衣人掏出一錠銀子,彎腰行了個禮,將銀子放到了為首的少年手上,又拿出一塊碎銀:“這些給你們幾個買零嘴吃。”


    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接過錢,轉身離去了。


    黑衣男子帶著那少女走到一處僻靜之處。


    “你怎麽在這?”跟那少女異口同聲的問道。


    黑衣男子摘下了麵具,麵色複雜的問道“你能認出我?”


    那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目光又落在他空蕩蕩的袖管上:“這不廢話麽,尋常男子哪裏有你這麽高,還缺了隻手的,往那一站,就跟馬上要動手打人似的。”


    楚青鉞沒想到自己的偽裝這麽快就被人識破,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你怎麽在這?侍衛呢?你爹娘知道嗎?”說完眼睛微微眯起:“你偷偷跑來的?”說完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說道:“堂堂一個郡主,居然以身犯險?”


    郡主摘下了頭上的笠帽,露出一張雖然稚嫩但已顯明豔的臉龐,正是當朝長公主的女兒——雲霞郡主,她仰著腦袋,頗有些倨傲的看著楚青鉞:“那你呢?不在北疆待著,跑到南邊來幹嘛?”


    楚青鉞沒說話,隻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雲霞郡主覺得有些輸了氣勢,便想借著唯一跟在身邊的“侍從”壯膽,但一摸卻摸了個空。


    那雪白的團子一改之前凶神惡煞的樣子,正嗚咽的湊近了那個戴著鬼麵的藍衣郎君,用毛茸茸的頭蹭著他的膝蓋。


    雲霞郡主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這狗歪著腦袋、吐著舌頭,居然在撒嬌。


    那藍衣人彎下了腰,輕輕的摸了摸那狗的腦袋,那狗似乎開心的很,舔著那人的手,那手骨節分明,可惜手背上一塊傷疤破壞了美感。


    “你怎麽渾身髒兮兮的!”楚青鉞語氣忽然有些不悅。


    那藍衣人抬眼衝著雲霞郡主看了過來,她一身紅裙上麵滿是塵土,手肘上還破了個洞,裙擺上滿是泥濘。


    那人遞過來一方帕子,指了指她的臉,用比那老嫗還難聽的聲音說道:“別罵她了,先找個地方吃飯。”


    雲霞郡主自幼錦衣玉食,隨商隊跋涉南疆半月有餘,風餐露宿曆經波折隻覺新奇。在這濕熱的夜色裏,她背靠著竹樓,卻在那鬼麵男子的一個眼神裏濕了眼眶、頓生委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恨春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遲未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遲未晚並收藏恨春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