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水聲。


    尼娜以為是下雨了,微微睜開了眼。周圍是一片黑暗,在寒冷和寂靜中有黴味刺激著尼娜的鼻腔。她皺起臉,不知為何感覺顴骨和下巴傳來劇痛。


    水滴聲一直沒有停,尼娜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知道自己的腰部那是誰的手臂。尼娜被夾在腋下,身體搖晃著,四肢無力地下垂。


    迷迷糊糊之中,尼娜看向稍有光亮的那一邊。


    她看到一隻巨大的手正握著火把,然後是安靜流淌的水路和獅子鬃毛般的紅發,漸漸地,看清了猛禽般的鷲鼻和裂到耳根的奇怪的嘴——


    “!”


    ——對了,我!


    尼娜的身體猛地一抖。


    抓住她的手臂放鬆了力量,尼娜整個人被扔到了石板地上。她因為疼痛而呻吟,但很快就站了起來,一邊拉開距離一邊把手伸向了背後。


    ——我得快點,再快點!


    尼娜用左手抓住掛在箭筒上的短弓,用右手抽出箭——但指尖碰到的隻有空氣。


    恐怖的事實讓尼娜回想起剛才發生了什麽。她的箭全都被折斷了,就在赫爾福德城的後庭裏,在被帶進地下水路之前,對方笑著折斷了所有的箭,木桶和毛巾也被踩在腳下。尼娜想要逃跑卻被打了,於是就那麽失去了意識。


    “啊……啊……”


    尼娜後退著,牙齒不住地打顫。


    她的後背挨上了冰冷的牆壁,發現沒了退路後,那小小的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力氣,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瞪圓了的海藍色眼睛裏映出了緩慢逼近的好似巨人的騎士。


    直到地下水路天花板附近的臉借著火把的光若隱若現。那是尼娜想忘也忘不掉的,絕對不會看錯的人。其極度的殘暴讓許多騎士在競技場上失去了〈騎士的生命〉,加爾姆國的異形騎士——加韋恩挑起月牙般的嘴笑了。


    “終於醒了啊,怎麽那麽害怕?簡直就像和父母走散了的小兔子啊。射穿了〈紅色猛禽〉的命石,集民眾歡呼於一身的利裏耶國驕傲的〈少年騎士〉,若被奪去了尖牙,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啊,真是不像樣的醜態啊,是吧?”


    低沉的哄笑聲在深淵般的黑暗中回響。


    天花板上滴下來的水滴從尼娜的臉頰滑落,不知名的觸感讓尼娜因恐懼而無法動彈。


    在沒有天光照射的地底,與怪物般強大的騎士兩人獨處,這簡直就是淒慘的噩夢。尼娜逃不掉也無法呼喊,更沒有自我抵抗的手段。


    ——要怎麽……做……。


    尼娜抱緊手裏的短弓,靠著牆壁呆坐在地上,加韋恩伸出火把照著她。


    黃色眼瞳裏浮現出了愉悅,就好像是抓到了獵物的食肉動物正在思考從哪裏開始下嘴。加韋恩彎起巨大的軀體蹲了下來,把自己那駭人的臉朝尼娜湊過去。


    “放心吧,我現在心情好的不得了。終於逃脫了可憎的鳥籠,還瞞過了那群木偶般無能的騎士們奪來了小姑娘。就讓你來選從哪開始吧。”


    “讓,讓我選,選……?”


    充斥著整個空間的壓迫感讓尼娜難以呼吸,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加韋恩用惡心地神情舔了舔舌頭。


    “你的眼睛。我說過要挖出來當糖果舔吧?……啊啊,果然很棒啊。染上了恐怖後就像冬季的天空那樣藍,看起來美味的要命。右邊還是左邊呢?決定不了的話就左邊吧,把你弄成你哥哥那樣的隻眼倒也挺有意思。”


    加韋恩語氣舒暢,伸出了手臂。


    他粗大的手指就足以碾碎尼娜的腦袋。當他的手碰到尼娜的下眼瞼時,尼娜條件反射地把手裏的短弓向上戳了一下。


    彎曲的尖端擦過了加韋恩的臉,他黃色的雙眼稍稍瞪大,邊抹自己的臉邊說:


    “什麽東西?”


    加韋恩看向沾了鮮血的手,頓時殺氣四溢,立刻用巨大的拳頭朝尼娜打去。


    細小的悲鳴後,尼娜輕飄飄地飛向空中,消失在了黑暗裏。盔甲的金屬聲在撞到石板地麵後發出回響。


    “不過是個餌料,竟敢讓我受傷。”


    加韋恩非常生氣地咂了咂舌。


    舉起火把後,可以看到在黑色河流般的水路邊倒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加韋恩邁著大步走過去,發現尼娜流著鼻血一動不動,他沒想到會壞的如此輕易。加韋恩用長靴踢了一下尼娜的肚子後,她微微張開嘴唇小聲呻吟著。


    加韋恩倒豎著眉毛詫異地看著她說:


    “你這弱不禁風的身體是怎麽回事?就算像個小孩你也是獲得了軍服的國家騎士團團員吧?稍微揮了一下而已就失去意識的話我不就沒多少樂趣了嗎?可惡,要是那個渾身正義感的傲慢的〈金色百合〉,打起來還有點手感,也能做些對小姑娘做不了的事玩玩。”


    加韋恩不情不願地抱怨著,抓著尼娜的脖子把暈過去的她提了起來。


    舉起來後尼娜的腦袋就歪到了一邊,她纖細的手臂無力地垂著,手裏還握著短弓不放。加韋恩露出了嘲笑,心想她應該是忘不了撿起箭射穿了自己命石的過去吧。看著眼前這個一瞬間就能被自己踩死的存在直到最後都在拚命守護希望的樣子,加韋恩倍感滑稽,甚至想要捧腹大笑。


    加韋恩把尼娜架在肩膀上。


    “算了。這是那個〈獨眼狼〉挺身保護的妹妹,在競技場麵無表情的孤高野獸看到我虐殺這個小姑娘的話,一定會無比悲憤吧。如果他拚命地找來那就更有意思了,但不知道那匹狼的鼻子有多靈。畢竟就連我都不知道〈那些家夥〉的真實身份,和放我逃跑的目的。”


    加韋恩裝腔作勢地說著,然後從外套的口袋裏拿出一張地圖。這是把加韋恩從古城中放出來的人們給他的地圖,上麵在加爾姆國領土內的某個地方做了記號。他根據目前的所在地思考著方向和大概的距離,大概計算了一下之後,悠然地伸出火把看了看周圍。


    連接小鎮和城堡的地下水路縱橫交錯,在黑暗中就會迷失方向。如果不習慣的話,這個除了水以外一無所有的圓形空間和迷宮就沒有什麽兩樣,但因為長相怪異而遭人躲避的加韋恩,在幼年時期就無數次穿梭於地下水路。而且使用保修工專用的台階就可以隨意進出,用作避人耳目的逃跑路線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加韋恩把地圖扔在了水路裏。


    抓著尼娜的巨大軀體朝著毫無光亮的深淵盡頭走去。


    ◇◇◇


    “——綜上所述,根據定期將柴火運進古城的商人所停留的日子來看,加韋恩王子應該就是在那三天的某一天逃離了地牢。被襲擊的守衛全員身亡,由於屍體損傷嚴重,調查會花很多時間,但大部分屍體都被砍掉了手足和腦袋,甚至還有遭到腰斬的。”


    在能夠看清整個食堂的中央大門口,一臉陰鬱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正在用僵硬的聲音報告著。


    赫爾福德城東塔宿舍二樓。寒冷的深夜食堂裏,聚集著帶了護衛的蓋澤裏奇王子和以團長澤梅爾為首的利裏耶國騎士團。


    為了沒時間吃飯就出去尋找尼娜的騎士們,桌上準備了帶葡萄幹的年輪蛋糕、鹿肉、醋醃包菜三明治等,但沒有任何人伸手。加了香料的熱葡萄酒早已沒了溫度,宛如加爾姆國國旗般深紅的酒倒映出團員們僵硬的表情。廚師和侍童拿著放了茶具的木托盤,無所適從地站在廚房裏。


    地下的糧食庫遭人破壞,廄舍裏少了一匹馬,派了士兵前往古城周圍的小鎮和村莊收集了加韋恩的目擊情報。在報告完之後,穿著外套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行了站立禮。站在他旁邊的副團長克裏斯托弗也用右拳觸碰左肩表示他的報告沒有問題。


    失蹤了的尼娜是不是被〈紅色猛禽〉抓走了——


    利裏耶國騎士團在宅邸後庭看到了尼娜被折斷的箭後,立刻就懷疑與加韋恩有關。但除了斷掉的箭和被毀掉的木桶以外沒有任何物證,也不能完全否定是和偷盜的山賊碰上了。總之團長澤梅爾認為應該先確認加韋恩的位置,就向蓋澤裏奇王子報告並請求了協助。


    蓋澤裏奇當時正在城門前等著送兩個參加國離開,聽了澤梅爾的擔憂後隻是笑了笑。


    “關著加韋恩的古城是在戰火不斷的古代帝國時期建造的,收容俘虜的主塔下麵是地牢,被堅固的城壁包圍著,還有百名警備日夜監管。就算是猛禽,帶著患病的身體也無法逃離加爾姆國最為森嚴的鳥籠。”


    但蓋澤裏奇看到了箭的殘骸後,就仿佛是瞬間被粉碎了自信般臉色大變。


    同時,審判部在摘下宿舍屋頂上的參加國國旗時,發現利裏耶國國旗的支柱上綁著一根繩子。審判部覺得奇怪就調查了一下周圍,發現比阿特麗斯居住的頂樓房間的窗戶上留有巨大的手印,簡直就像是某個人打算借繩子從塔頂入侵一樣。


    就算被拒絕也仍然執著地反複求婚,大家都知道加韋恩執著於利裏耶國的〈金色百合〉。而且與比阿特麗斯同住的尼娜是〈少年騎士〉,是讓加韋恩敗北的人。


    蓋澤裏奇收回前言答應了澤梅爾的要求。他讓加爾姆國騎士團的團長帶兵,和負責監視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副團長克裏斯托弗一起在敲響了午後的鍾聲時離開了赫爾福德城。


    從位於加爾姆國東南偏東的赫爾福德城騎馬到位於東南方位的古城大概需要半天,但由於事情緊急,一行人拿著手提燈在夜晚趕路,於未明之前回來了。負責搜索城內及其周邊的團員們也趕緊在食堂集合,外套也沒脫就開始報告。


    “那家夥……加韋恩不在?但怎麽可能……就算是有著惡鬼般的怪力也不可能破壞有圓木那麽粗的鐵柵欄逃離地牢,在把他關進去的時候沒收了他的武器,最近的報告說連他的怒吼都聽不見了。……難道有人幫了他?但隻有一部分重臣知道他被關在了哪裏……”


    在食堂裏掛著西方地區風景畫的牆邊。


    蓋澤裏奇坐在專門為他準備的帶裝飾的椅子上,捂住嘴角的手指上戴著有寶石閃耀的戒指。他應該是對關押加韋恩的手段和場所有相當的自信吧,現在隻是一個勁地搖頭說著不可能。他美麗的紅發被身後壁爐裏的火光照耀著,披在有毛皮裝飾的外套上。


    當然,對加韋恩逃跑這一消息受到衝擊的並不隻是蓋澤裏奇王子,圍桌而坐的利裏耶國騎士團也呆住了。雖然他們幾乎已經確定犯人是加韋恩,但還是在心裏默默祈禱是自己猜錯了。尼娜被〈紅色猛禽〉綁架——這一最糟糕的猜測帶上了現實的色彩,大家隻是茫然若失地沉默著。


    在沉重而安靜的食堂裏,利希特抱著腦袋撞桌子,裝了葡萄酒的木杯因為震動而搖晃撒了出來。比阿特麗斯雙手捂著臉,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著,羅爾夫抿著嘴唇抱著手臂一言不發。


    澤梅爾閉著眼睛好像在想些什麽。


    終於,他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到坐在壁爐附近的蓋澤裏奇王子旁。對不斷重複著為什麽,不可能的異國王子,澤梅爾說:


    “雖隻是一介騎士團團長,但恕我僭越。現在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尼娜在上午失蹤了,於後庭發現她的所持物品全部破損,在宿舍也發現了某人想要入侵的痕跡。曾經與尼娜有過因緣的加韋恩王子逃離了幽禁他的古城,現在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食堂裏的所有人都看向澤梅爾,他繼續冷靜地整理著思路:


    “雖然現在沒有證據證明二人的失蹤是有關聯的,但若想呈直角折斷極具彈性的硬質箭矢需要相當大的力量。考慮到尼娜和加韋恩王子的關係,二人的失蹤絕不是偶然。我認為是加韋恩王子帶走了團員尼娜,既然如此就絕不可再猶豫了,我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想要拜托蓋澤裏奇王子。”


    “是什麽?”


    “利裏耶國騎士團接下來將以團員尼娜遭到了加韋恩王子的綁架為前提來采取行動。但加上與我們同行的要塞兵也隻有五十人左右,為了在不熟悉的異國之地進行迅速的搜查和救援,我們需要召集自國的援兵。所以想請蓋澤裏奇王子殿下以自己的名字按照國家聯盟的規定,給利裏耶國軍隊侵入加爾姆國領土內的許可,也就是希望您簽發〈行軍許可證〉。”


    蓋澤裏奇稍稍瞪大了雙眼。


    他把手放在下巴上,轉著眼珠思考著澤梅爾所說話的含義。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身旁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身上。


    像影子般陰鬱的騎士注意到視線後低下了頭沉默著,不知蓋澤裏奇王子從這短暫的動作中察覺到了什麽,那貴公子般的臉上浮現出能讓人聯想到猛禽的嚴峻表情。


    不過那隻有一瞬間。他立刻又變回了一副泰然自若地樣子麵向等待著回答的澤梅爾,輕輕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點了點頭。


    “啊啊,原來如此,這樣啊。在我動搖的時候您就想好了計劃,看來澤梅爾團長的見地並不僅限於裝備。確實,把所有的情報綜合起來考慮的話,我的弟弟加韋恩和失蹤的〈少年騎士〉有極高的關聯。”


    “感謝您的理解,那我明日一早就派快馬回國申請援助——”


    “請等一下。但是按照目前的狀況,給利裏耶國簽發〈行軍許可證〉……那個,還是有點困難。”


    澤梅爾皺起泛白的眉毛。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澤梅爾眯起充滿知性的雙眼,他試探地看著對方說:


    “困難是什麽意思?”


    蓋澤裏奇露出和氣的微笑說:


    “〈行軍許可證〉需要有逮捕從他國逃來的犯人之類的正當理由才可以簽發,雖說可能性很高,但並沒有人目擊〈少年騎士〉被弟弟綁架的現場,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們二人都失蹤了。要動用國權做出重大決定的話需要明確的根據。”


    “您說的很有道理,但考慮到此事有極大可能性與加韋恩王子相關,古城的警備兵也全都被殘忍殺害,我認為應該考慮最糟糕的結果來采取對策。而且這裏是加爾姆國,就算因為過去〈不幸的經曆〉想立刻展開搜查,利裏耶國也無法自由地派遣軍隊,這點王子殿下也很清楚。”


    “沒有獲得行軍許可證就帶著一定規模的軍隊入侵他國會被國家聯盟判斷為非法的軍事行動——我當然明白這一點。但是慣例就是慣例,不管是目擊者也好還是物證也好,必須要有我弟弟綁架了少年騎士的確切證據。”


    “您的意思是利裏耶國的軍隊不能進入加爾姆國國內。”


    “我也很過意不去。但就算從我個人的立場上來看,我也覺得借助他國軍隊抓捕自國逃離地牢的王子會讓我們在自國國民以及其他各國麵前抬不起頭來。而且許可證隻有本國的王族才可以發行,像這種情況複雜的重大案件,我認為要經手位於王都的國王陛下才較為穩妥。”


    蓋澤裏奇流暢地說著十分合邏輯的借口。


    他站起身,向候在身後的護衛說了些什麽,其中幾位護衛應聲後就離開了食堂。在廚房的廚師和侍童開始做準備的時候,蓋澤裏奇環視著澤梅爾和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把手放在胸口低下了頭。


    “如各位過去在競技會上看到的慘劇所示,弟弟〈紅色猛禽〉是渴望鮮血的怪物。如果各位在搜查過程中受傷了,那對利裏耶國來說是無可挽回的損失。那位小小的〈少年騎士〉的行蹤,我們也會負起責任調查的。現在就請各位回房暖一下身子,我們會為你們準備消解疲勞的湯藥。今天就先休息,明天再到城裏來等待佳音——”


    突然傳來刺耳的噪音。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的蓋澤裏奇看向聲音的來源,原本坐在桌子前的利希特站了起來。應該是猛地拉開了椅子,裝了葡萄酒的木杯和木盤都掉在了他的腳邊,果幹年輪蛋糕撒的到處都是。


    “剛才聽了半天,你囉裏吧嗦地說些車軲轆話真的很煩啊。差不多得了,你到底怎麽回事?”


    利希特歪著腦袋,在僵硬的團員們的注視下慢悠悠地朝著蓋澤裏奇走去。


    不尋常的氣氛讓表情陰鬱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戒備著,他把手放到了劍帶上。澤梅爾團長站到利希特麵前說:


    “站住,冷靜。”


    利希特撞到了團長身上,蓋澤裏奇條件反射地後退半步,利希特對他大喊:


    “不可挽回?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所處的狀況已經糟糕透頂了,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滿嘴歪理,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搞清楚了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那是我的尼娜,是我重要的尼娜啊?光是想想她現在和那家夥,和那個怪物在一起,我就恨不得把王國和騎士團還有國家聯盟全給滅了!你卻說什麽?趕緊睡覺明天再等消息?你要是想吵架我現在就跟你吵,還附帶幾個拳腳要不要啊?”


    利希特還是和平常一樣語氣輕浮,還扭曲著嘴角大笑,但充血的新綠色雙眼裏有著異樣的熱氣。


    澤梅爾拉住馬上就要撲上去的利希特,趕緊給坐在桌前的托費爾使了個眼色。


    失禮的發言讓蓋澤裏奇感到不快,但被利希特那好似壞掉的人偶般的表情壓製,還是擠出了笑臉說:


    “現在的狀況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沒有證明〈少年騎士〉被我弟弟綁架的證據。現在不過是失蹤了……對,對了,在今天的競技會上她隻擊碎了一個命石,還在極近的距離下射偏了箭。也有可能是覺得作為騎士的自己很丟人,所以主動消失了。”


    “主動消失?那個想和我成為對等的騎士,拚命站在競技場上的尼娜會扔下責任和騎士團逃跑?


    哈哈,真厲害啊,比起憤怒我現在反而覺得好笑,笑死人了!不過你為什麽如此強調自己的弟弟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難道說你才是主謀,利用猛禽把我的尼娜偷走了嗎?”


    “哈?你,你到底在說什麽?”


    “啊—夠了夠了,你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們這種隻靠表麵功夫和體麵過活的家夥,一定是覺得坦率的尼娜特別美麗。我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變成綁架犯,不如說我要真是綁架犯就好了。隻要我不忍耐,把尼娜藏起來的話她就不會被綁走了,我真是蠢啊。所以,在哪?說真的她到底在哪?快點交出來,現在立刻把我的尼娜還回來——”


    利希特壓低聲音威脅蓋澤裏奇王子,突然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澤梅爾看準了他過度興奮而暴露的可乘之機,拔出大劍用劍柄懟了一下利希特的腹部。博士般的年老臉龐看不出他能給出如此精準的一擊,利希特瞬間倒在了地上。


    一直等著的托費爾從後麵抱住利希特,奧德抬起了他的腳,回來之後就一直在門口站著的副團長克裏斯托弗打開食堂的大門。等著他們把利希特搬走之後,澤梅爾收起大劍朝蓋澤裏奇深深低下頭,替團員的無禮道歉,為自己身為團長而管理不到位謝罪。


    蓋澤裏奇整理了一下亂掉的上衣皺著眉想要說些什麽,但看到因維爾納的指示而全體起立鞠躬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後,他被氣勢壓倒沒能說出口。澤梅爾立刻感謝蓋澤裏奇的寬大處理,請求讓利裏耶國明日與其一同出發搜查。


    既然現在沒有其他的有力線索,那還是必須認為加韋恩王子與尼娜的失蹤有關。雖然很感謝對方在安全方麵的考慮,但利裏耶國騎士團也不可能把搜查失蹤的團員一事全權交給他國——


    “不用不用,就請交給加爾姆國吧。”蓋澤裏奇王子重複著這句話。


    “如果我們的同行會讓你們感到不便,那我們就自行搜查。”澤梅爾的這句話讓蓋澤裏奇陷入沉思,看到旁邊那個影子般一動不動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後,蓋澤裏奇才露出了曖昧的微笑答應了。


    蓋澤裏奇表示關於搜查的詳細內容明早再傳達給大家,便和騎士團團長以及負責護衛的士兵離開了食堂。廚師和侍童把準備好的藥湯擺在桌上,收拾了掉在地上的餐具和年輪蛋糕後也離開了。


    食堂裏隻剩下了利裏耶國騎士團,澤梅爾一臉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沒有拿冒著熱氣的藥湯,而是拿起了裝有冰涼葡萄酒的木杯。他感覺滿是殷勤的語氣還在自己的耳畔縈繞,像是要把那些話吞下去似的,他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酒。副團長克裏斯托弗走了過來,應該是因為強行軍往返了古城還看到了慘死的古城警備軍,那溫厚的相貌上寫滿了憔悴。


    “辛苦你了啊。”澤梅爾說著,然後擔心地皺起眉,“對於掌管誕生的女神馬特爾的司祭來說,那光景很是殘酷吧。但照加爾姆國那樣子,如果你沒有一起去古城的話,他們恐怕會隱瞞加韋恩逃跑的事實。以防萬一派了你去是正確的。”


    “我也有同感。待會我就把古城的構造和地牢的樣式以及遺體狀態、受害狀況整理成報告書。……但是很遺憾,形勢有些不妙。”


    “是啊。加爾姆國不光國章是雙頭鷲,猛禽也不隻一隻。如果隻是客氣奉承的話就算了,但那家夥口齒伶俐,真是麻煩啊。勾心鬥角的談判對我這老身子骨太不友好了,讓我連續戰鬥九個來回的沙漏倒還更輕鬆。”


    看著煩躁的老團長,副團長露出了苦笑。


    應該是不知道剛才的對話是什麽意思,中年組的幾個人正麵麵相覷。澤梅爾推了推鼻子上的圓眼鏡,緩緩環視食堂。


    “大家以尼娜被加韋恩帶走了為前提來行動,根據狀況和二人的關係,這絕不是單純的失蹤。我身為團長,需要讓你們對此和我達成共識。”


    看到大家都點頭後,澤梅爾冷靜地繼續:


    “加爾姆國把無法繼續利用於戰鬥競技會的加韋恩關了起來,殺害警備逃離古城的加韋恩可能會找拋棄自己的國家和王家報仇,那這樣的話,對他們來說尼娜的事反而是個好機會。他們可以借此獲得讓利裏耶國國軍公開行動的大義名分,將捕捉猛禽一事推給我們。利用猛禽的加爾姆國王家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在他國麵前抬不起頭,實在是荒唐。”


    澤梅爾瞟了一眼壁爐旁邊的椅子,無奈地搖搖頭。


    “但加爾姆國拒絕發行行軍許可證,也沒有請求利裏耶國的援助,隻是提議為了安全起見讓我們待機。竟然不打算使用〈獨眼狼〉這個狩獵猛禽的最好的武器,實在是讓我不解。而且吹噓自國的能力,不承認尼娜的事與加韋恩有關我也一樣無法理解。……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理由,但既然加爾姆國不想讓我們和加韋恩有所牽扯,那可能就無法輕易找到被那家夥綁走的尼娜。”


    沉重的話語讓食堂內的團員們同時看向了羅爾夫。


    他是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是有著西方地區前十實力的〈獨眼狼〉,在妹妹遇到了危機的現在,大家都好奇他在想什麽。羅爾夫還是和往常一樣板著個臉抱著手臂沉思,突然,他朝大門走去。


    “你難道要現在去找嗎?競技會剛結束就一直在找人,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我知道你的心情,但還是先睡一下吧。”


    羅爾夫平淡地否認了維爾納:


    “我不是去找她,我去練習猛刺。每日的練習隻有堅持下去才有意義,我今天原本打算在利裏耶國的西要塞練習三個沙漏來回的。”


    ——這個男人難道沒有所謂的兄妹情嗎?


    團員們一臉責備和無奈,羅爾夫沒有看他們,離開了食堂。


    比阿特麗斯用哭腫了的眼睛瞪著緊閉的門扉。


    “他怎麽回事啊?”比阿特麗斯抿著嘴,臉頰上還有淚痕。從聽了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的報告後她就一直在嗚咽,濃密的金色卷發也亂糟糟的。


    澤梅爾歎了口氣,為了驅趕沉重的空氣,他輕輕拍了拍手讓團員們集中注意力,說明了一下明天的行動。


    副團長到審判部那去說明情況,確認國家聯盟的意思。告訴他們利裏耶國直到事情解決為止都會留在赫爾福德城,因為是在公共競技場失蹤的,所以希望國家聯盟能盡量給予協助。騎士團在其他人出去搜索時留在城裏負責後方支援,要塞兵則去和本國取得聯係並收集情報。


    擔任見證人的貴族帶上一個士兵,在天亮之前前往利裏耶國的西要塞。在把情況報告給王都後立刻組織軍隊,為了預防逃亡的加韋恩入侵要加強國境周邊的警備,做好隨時可以根據情況動兵的準備。


    澤梅爾則會去和加爾姆國交涉,希望他們提供地圖和防寒道具,以及便攜的糧食。在決定了搜索時的詳細分工後,澤梅爾像是即將要參加處於劣勢的戰鬥競技會一般,露出了和在陣地裏一樣的險峻表情。


    “不管怎麽說,隻要沒有行軍許可證,利裏耶國的軍隊就不能進入加爾姆國。也不能為了尼娜一人采取會被懷疑為軍事侵略的行動,目前我們隻有團員、見證人貴族和不足三十名的要塞兵,利裏耶國騎士團也隻能作為騎士團盡己所能。”


    團員們端正姿勢對這困難的指示行了站立禮。


    ◇◇◇


    ——啊啊,還是一片黑暗。


    尼娜睜開眼後發現自己被黑暗包圍著。


    沒有盡頭的深淵,像是地底深處的極夜。


    但尼娜並不震驚,因為無論醒來多少次世界都是一片漆黑,眼下是發出寂寥水聲向前延伸的黑暗道路,伸出渴求陽光的手也隻能在虛空中揮舞兩下,痛苦地呼吸時也隻會吸進潮濕汙濁的空氣。


    小小的尼娜無能為力,她無法逃離這片黑暗。尼娜無力地閉著眼睛,臉頰突然感到了微風。漸漸地,她的視野裏是滿天星光和美麗的圓月。


    “外麵……?”


    尼娜發出沙啞聲音的瞬間就因為口腔裏的劇痛皺起臉。


    帶有鐵味的鮮血讓她想要嘔吐,稍微掙紮一下就感到關節處傳來鈍痛。疼痛和刺進肌膚的寒冷冬夜讓尼娜清醒過來,曖昧的記憶也逐漸蘇醒。


    尼娜在赫爾福德城的井邊被加韋恩襲擊了,他從後庭把尼娜帶進了地下水路,毫不留情地對尼娜施暴。加韋恩一邊大笑一邊毆打尼娜的臉和肚子,每次被打她就會失去意識。


    由於疼痛和黑暗,尼娜記不清次數了,不知是第幾次的時候,加韋恩因為她立刻昏倒而覺得無趣使勁瞪著她。說身為奪去自己命石的〈少年騎士〉應該當好〈餌料〉,負責讓他開心。加韋恩沒辦法,隻好控製力道,但尼娜還是輕易被打飛並失去了意識。


    所以尼娜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呆呆地看著星空,餘光注意到地麵有點光亮。


    尼娜仰躺著扭過臉,看到旁邊有篝火。


    在極其寒的冬夜裏顯得無比渺小的火焰前麵是好似山丘一般的巨大身影,加韋恩正穿著髒兮兮的外套睡覺,看著他裂到耳根的嘴角聽著他的呼吸聲,尼娜不禁感慨原來〈紅色猛禽〉也會睡覺。


    突然,尼娜皺起了臉。


    “——……”


    她全身都因為拳打腳踢而疼痛不已,頭頂是未知的異國之夜,身邊是和怪物沒什麽兩樣的異形騎士,簡直就是噩夢。如果真的是夢,尼娜估計也會發出悲鳴醒過來,然後沐浴著朝陽抹去額頭的汗珠。


    ——但這不是夢。


    尼娜的喉嚨發出悶哼,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不能發出聲音,因為把加韋恩吵醒了又會挨打。尼娜拚命忍住哀歎和戰栗,這連哭都不能哭的現實卻讓她越發想要流淚。


    尼娜開始回想究竟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是自己犯了什麽會遭到如此對待的罪或是過錯嗎?就像在村裏被卡米拉指責的那樣,一個廢物稻草人成為國家騎士團團員,和利裏耶國的庶子利希特心意相通是不知天高地厚嗎?是因為自己作為〈少年騎士〉射掉了加韋恩的命石,讓他以禁賽的形式被奪走了翅膀嗎?還是因為在與施萬國的競技會上迷茫,沒能完成自己的職責,做了相當於背叛團員們的舉動嗎?


    海藍色的眼睛裏流下幾道淚水,尼娜用已經被淚水濡濕的手抹了把臉,看到了手指上的騎士戒指。


    正方形的印台下藏著代表智慧與勇氣的橄欖葉,是利裏耶國騎士團崇高的證明。被火光照耀的銀色,讓尼娜想起在戒指上落下誓約之吻的戀人騎士。


    ——利希特先生,我……。


    他們在宿舍的床上躺在一起談論未來,尼娜對利希特的請求點頭,他說著“最喜歡”抱住了尼娜,那時尼娜的心裏充滿了甜蜜的感動。二人做了許多充滿希望的約定,尼娜在利希特溫暖的懷抱裏睡著了。


    那一定是尼娜活到現在最幸福的一晚,但誰也沒想到在不久的後來會有如此痛苦淒慘的黑夜在等待著。前一晚和今晚的差別過大,讓尼娜反應不過來,但身體傳來的疼痛讓她痛感毫無慈悲的現實。


    像是要依存所剩無幾的溫暖,尼娜用騎士戒指蹭著自己的臉頰。


    ——知道我不見了之後利希特先生怎麽樣了?


    尼娜在離開等候室的時候,利希特明明和她搭了話,但她卻因為自責和羞恥而逃跑了。那是連臉都沒看到的僅有語言的告別,如果再也見不到的話,偏掉的一箭就是盾與弓合作的最後一箭。被利希特發現後,尼娜獲得了得以改變自己的翅膀,還抱有和利希特成為對等的騎士的希望。沒想到這一切會以充滿丟人和後悔的競技會結束。


    尼娜再次抬頭看著星空。


    從西方地域杯回去的路上,尼娜和利希特同乘一匹馬時也看到了星空。看到那仿佛火之島上所有騎士們的覺悟般的星辰,尼娜思考著自己今後要如何生如何死。她隻是期望自己能留在利希特身邊,但那希望卻如此輕易地消散了。


    尼娜又悲傷又不甘心,但她無能為力。逃跑的話尼娜敵不過擁有無盡耐力的加韋恩,想戰鬥卻沒有箭。那是小而無力的尼娜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沒有弓箭的話尼娜就隻能作為〈餌料〉成為加韋恩的消遣,等著被蹂躪至死。


    ——已經沒辦法了,我真的什麽都做不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感覺好困。


    冬季一月下旬,就算穿了厚的盔甲內襯和冬季用外套也還是冷得要被凍住似的。尼娜麵向篝火蜷成一團。


    因為反複毆打造成的傷和疲勞,最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絕望,心裏隻剩下放棄。尼娜的手腳都不可思議地完全使不上勁,所以她任睡魔將自己放進搖籃。突然,尼娜注意到了加韋恩旁邊的大劍。那是猛禽的獠牙,在競技場上連同灰塵一起斬裂了空氣,奪去了無數騎士的未來,仔細一看劍鞘上還沾有血跡。


    尼娜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加韋恩是如何逃離古城的,正在思考的時候,尼娜因為意外的既視感而皺起了眉。她感覺大劍的劍柄部分非常眼熟。


    “——……?”


    無神的雙眼有了點生氣。


    尼娜被奇妙的感覺引導著,觀察了好一會劍柄上的裝飾和顏色,還有劍鍔的角度和造型。


    最後,尼娜從半夢半醒中坐起身,爬到了大劍的旁邊。冷靜一想靠近猛禽的武器實在是魯莽,但因為還沒完全清醒的意識和沉重的徒勞感,尼娜本該有的理性也變得曖昧不清。


    湊近一看,尼娜發現自己果然對那宛如火焰燃燒般的劍柄花紋有印象。但想不起來是在哪見過,是拿在誰的手上。尼娜把手放在劍柄上,往上抬了一下發現比看上去要輕。雖然尼娜隻能用短弓,但她在收拾東西和搬運的時候感受過大劍的重量。


    尼娜感覺胸口一陣躁動,但還是用雙手把大劍從劍鞘裏拔了出來。


    銀灰色的刀身並沒有什麽稀奇之處,和騎士團團員平日裏用的大劍一樣。


    ——怎麽說呢?感覺不光是劍柄,連尖端的形狀都很眼熟。


    尼娜借著火光觀察銳利的劍尖,在黑夜裏閃耀的銀灰色反射著晃眼的火光。尼娜突然想到了什麽,掀開外套,用大劍敲了一下保護自己大腿的護腿裙。


    碰撞後發出了高音。


    比看上去要輕,稍顯明亮的銀灰色刀身以及清澈的高音——


    海藍色的雙眼瞪得很大。


    ——硬化銀的……大劍……?


    尼娜知道自己在瞬間感到既視感的原因了。沒錯,這把大劍和團長澤梅爾給她看的很像。


    在西方地域杯之前,為了以防萬一澤梅爾讓尼娜確認了硬化銀的大劍。〈看得見的神〉國家聯盟為了安全地運營戰鬥競技會,對使用的裝備設了限製。防具要使用火之島上最為堅硬結實的硬化銀製盔甲,而武器隻能用鋼等硬度不及硬化銀的材料打造。可能推翻製度的硬化銀製武器被禁止製造、使用或是持有,簡而言之就是禁忌的存在。


    隻有國家聯盟在〈製裁〉時才可以例外借給士兵使用,但據說有時也會因為戰亂而遺失。但澤梅爾說過,朋友委托他鑒定的那把大劍並非國家聯盟的遺失品。


    那為何澤梅爾的那把會和加韋恩的如此相像?而且現在仔細一想,既然澤梅爾說那把大劍與國家聯盟無關,那就說明——


    ——私造……?澤梅爾團長給我看的是違法製造的硬化銀大劍,這一把和那把相同就說明——


    尼娜抑製著心髒的狂跳,再次敲了一下護腿裙。她用了比剛才更大的力量,發現在圓形鋼片連接而成的護板上有一條淺淺的線狀劃痕。如果這把大劍是鋼製的,沒什麽力氣的尼娜不可能造成這種劃痕。果然這就是硬化銀製——估計還是私造的。既然加韋恩有硬化銀的大劍,那說明加爾姆國——


    “——!?”


    黑暗中伸出來的手握住了尼娜的脖子。


    她被舉了起來,然後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尼娜發出悲鳴,手裏的大劍掉到一邊,盔甲發出了刺耳的碰撞聲。看到小小的身體因為苦痛而痙攣掙紮,加韋恩起身冷淡地說:


    “真意外啊。隻會因恐怖哭個不停的小姑娘竟然還有拿劍的力氣嗎?不過你在玩什麽?隻能用短弓的小姑娘難道為了趁我睡著時殺了我,開始練劍了嗎?”


    尼娜抹了一把沾滿淚水和泥巴的臉。


    她撐著手臂站起身,把落在大劍上的視線轉向加韋恩。她現在顧不上被疼痛折磨著的身體。


    “你,你的那把劍是在哪……那個,你的劍怎,怎麽了?”


    加韋恩慢慢皺起眉。


    不知道是對尼娜斷斷續續的說話內容,還是對她向自己搭話本身。


    不自然的漫長沉默之後,尼娜又困惑地試探著開口,發現極具壓迫感的巨軀微微搖晃了一下。


    像是對尼娜的反應感到憤怒,駭人的臉上滲出怒色。加韋恩的眼角上挑,用含著怒氣的低沉聲音問:


    “……‘怎麽了’是什麽意思?”


    “不,不是,那個,我感覺和去年在裁定競技會上看到的不一樣。看這個大小,感覺對你來說有些,短。”


    因為感到了憤怒的氣息,尼娜膽怯地回答著。


    加韋恩哼了一聲說:


    “你說這個啊。”加韋恩撿起大劍在尼娜頭頂橫掃過去。


    利刃般的劍風撕裂了夜晚的空氣。尼娜發出一聲悲鳴縮起脖子,看到眼前有幾根黑發正無力地飄落。尼娜滿臉蒼白,喉嚨裏發出悶哼,這樣子好像滿足了加韋恩的嗜虐心理,他黃色的雙眼裏浮現出了愉悅。


    “無知的小姑娘是想現學現賣那個風燭殘年的武器專家團長嗎?確實,這把大劍不是在那個裁定競技會上用的,劍的大小也不適合我。但這把大劍的鋒利程度好得讓我意外,可以輕鬆地把那些穿著盔甲的警備兵切片。雖然不知道〈那些家夥〉是出於什麽目的,但總之這把劍算是我撿來的。”


    “那,那些家夥……是?”


    “是把我放出古城的瘋子們,他們打開了地牢的栓,給了我這把大劍。說擁有至高武勇的〈紅色猛禽〉一定能充分發揮這把劍的力量。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但說隻要我去了他們的國家,就會給在戰鬥競技會上折斷翅膀的猛禽充分的〈餌料〉填飽肚子。”


    “把你放走,給你武器……”


    尼娜呆呆地嘀咕。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尼娜感到混亂,沒想到他之所以能逃出地牢是因為有幫手。而且根據他剛才說的話來判斷,給他硬化銀武器的〈那些家夥〉並不是加爾姆國的人。那私造硬化銀武器的應該就是〈那些家夥〉所在的國家吧。


    ——不知道具體時間怎麽回事,但感覺聽到了很恐怖的事情。是那種好像可以從根部推翻火之島的無比恐怖的事。怎麽辦?這種事,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


    尼娜的身體彈了一下。


    回過神來發現加韋恩的臉就在自己麵前,他彎著膝蓋把巨大的身體蜷成團,像是要蓋上尼娜似的把頭伸了過來。


    紅發蹭到了尼娜的臉頰,油脂味和汗味刺激著尼娜的鼻腔。她想要嘔吐,渾身雞皮疙瘩。加韋恩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瞪著眼睛渾身僵硬的尼娜。


    小動物般的巴掌臉和即使穿著外套也能看出很纖細的四肢,加韋恩像是評價帶回巢穴的獵物般一直看著她。黃色的眼珠轉了幾下之後突然毫無預兆地朝著尼娜打了過去。


    “!”


    飛出去的身體在地麵翻滾幾下後停住了。


    看到半張著的嘴裏在流血的尼娜,加韋恩歪著腦袋。


    加韋恩記得上次尼娜隻是害怕地躲在金發男和狼的背後,射穿了自己的命石後雙眼濕潤,拚命與內心翻湧而上的恐怖戰鬥著。加韋恩在把尼娜帶進地下水路的時候仍然覺得她和那時沒什麽兩樣,但現在卻覺得像是變了個人。


    “……是我的錯覺吧。”


    加韋恩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怪物就是怪物。正如掌管誕生的女神馬特爾所願,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紅色猛禽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一下沾在自己拳頭上的尼娜的血。


    ◇◇◇


    尼娜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被包住了,透過頭頂的縫隙可以看到冬日的天空。


    在無法動彈的狀況下仰望天空並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因裁定競技會訪問施萬國時還有在西方地域杯為了買東西去到馬爾莫爾國城邑時,尼娜都因為意料之外的人群而十分辛苦。但現在尼娜身邊的不是人類而是旅途中使用的道具。有便攜糧食、打火石、小刀、錢袋和做飯的小鍋。尼娜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被裝在加韋恩的行李袋裏。


    ——又擠又雜亂,但可以避風也可以休息。而且至少在行李袋裏時可以免受暴力。


    尼娜經常因為身材矮小而遇到種種不便,但現在她卻慶幸自己是小個子。尼娜在行李袋裏彎著膝蓋坐著,摸了摸還留有鈍痛的臉頰。


    雖然沒有照過鏡子,但感覺得出來被打了好幾次的臉已經腫了還在發熱,像是熟透了的李子。不過以加韋恩的力氣,沒有骨折牙齒也沒斷就算好的。當然尼娜並沒有感謝他的意思,加韋恩隻是不想弄壞難得的獵物,最低限度地減少了力氣而已。


    晚上因為被打之後暈倒了,醒來後已是早晨。吃完早飯處理掉篝火後,加韋恩就帶著尼娜出發了。加韋恩說要是醒了就自己走,但尼娜的身高隻有加韋恩的腳那麽大,兩人的腳步有著成倍的差距,結果加韋恩對磨蹭的尼娜咂咂舌後又打了過來。估計是覺得夾著走很麻煩,所以直接把尼娜塞進行李袋裏了吧。


    尼娜也不是沒想過逃跑,但加韋恩不僅是長得奇怪,還有著野獸般的反應神經,就好像背上長了眼睛似的毫無可乘之機。而且就算尼娜使盡全力逃跑了,以她最多隻能撐沙漏三個來回的腳力根本就敵不過紅色猛禽的體力,冷靜一想,逃跑也隻會白白增加挨打的次數罷了。


    行李袋裏還有短弓、空了的箭筒和擋雨的小帳篷,但那並非出於加韋恩的親切,而是對〈餌料〉的挖苦。估計是對尼娜奪走了自己的命石而懷恨在心,每次打了尼娜之後就會示意短弓嘲笑她怎麽不去找掉在地上的箭。在荒野裏不可能找到箭,加韋恩就哄笑著看著滿眼淚水抿著嘴唇的尼娜。


    ——不過,那個大劍到底是?


    尼娜無法逃跑也無法反抗,隻能唯唯諾諾地跟著,不知不覺回想起昨晚看到的大劍。


    並非沒有了對加韋恩的恐懼,而是因為光是想象一下接下來的暴力和怒吼尼娜就嚇得想縮成一團。所以她可能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避被〈紅色猛禽〉抓走,無法見到騎士團的夥伴的現實。而且雖然隻有一瞬間,尼娜昨晚因為太過震驚甚至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狀況不禁問了加韋恩那把大劍是從何而來。


    國家聯盟作為〈看得見的神〉在火之島運營戰鬥競技會製度,至於硬化銀的武器是個怎樣的定位,尼娜去年已經在西方地域杯上作為當事人好好感受了一番。因為在競技會開始前發現了硬化銀的大劍,第二場競技中止,還召集了各國騎士團團長協商對策,鬧成一團。聽說根據後來的調查發現那是國家聯盟的失竊品,但加韋恩手上的是連存在都被禁止的私造品。


    給加韋恩硬化銀大劍的〈那些家夥〉是誰?為什麽要製造禁忌的武器?是出於什麽目的把加爾姆國關起來的紅色猛禽放走了?是為了把他引去何處?


    尼娜滿腦子疑問卻完全找不到答案,而且因為是從不熟悉的異國之地的地下水路走出來的,她連現在在哪都不知道。


    ——自被襲擊以來現在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太陽,那現在應該是在赫爾福德城舉行了裁定競技會後的第二天中午吧。


    從行李袋的束口處可以看到閃耀在空中的冬日太陽。


    尼娜想了一下後輕輕從束口伸出手解開了皮革繩,然後從那探出腦袋向外看。


    尼娜隻露出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四處張望後看到了枯萎的淺茶色雜草,左手邊是稀稀拉拉的樹林,右手邊是遼闊的大地。在加爾姆國,除了首都以外差不多都是這副景象。空蕩蕩的感覺和尼娜在與團長澤梅爾入國時看到的沒什麽兩樣。


    尼娜看向加韋恩的前進方向,看到前麵有類似村莊的建築群。她想呼救,但那裏好像已經是荒村,隻有腐朽的房屋和壞掉的倉庫,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根據太陽和影子的位置可以判斷出正在朝北方前進。


    尼娜對國外的地理並不熟悉,但加爾姆國的東北部是山嶽地帶,越過有著無數峽穀的千穀山就是因國家聯盟的〈製裁〉而覆滅的舊吉倫森國,那片領土被其西麵的金特海特國和東麵的克洛茨國瓜分,現在成了那兩個國家的某一片區域。


    不知道加韋恩要去哪個國家,也可能是去往更遠的北方地區,那裏是由掌管死亡和正義的女神莫爾斯所守護之地。在那裏有植根於大地的雄偉山脈,那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其後麵就是大國巴爾托拉姆。


    ——難道加韋恩要去那裏嗎?


    尼娜想著想著感覺鼻尖有些癢。


    她扭過頭發現是幹枯得像麥穗般的紅發在隨風飄揚,這頭紅發估計和他讓騎士血洗競技場的事跡一樣都是他〈紅色猛禽〉這一外號的來源吧。不知是不是長時間沒洗過了,離得太近的話就能聞到油脂的味道。尼娜想起有著同樣顏色,但卻如絲綢般富有光澤的其兄長蓋澤裏奇王子的紅發。


    ——和那個王子是兄弟……。


    事到如今才知道加韋恩的家庭情況。尼娜小心翼翼地看向一邊發出盔甲碰撞聲一邊往前走的加韋恩。


    在戰鬥競技會上時會有頭盔遮住大半張臉,而且比賽時的注意力都在命石上,所以現在是尼娜第一次觀察他的長相。裂到耳根的大嘴和與加爾姆國國章的鷲相似的鼻子。一雙視線銳利的黃色眼瞳,眼角向上挑,倒豎的眉毛讓人想到燃燒的火焰。


    濃厚的紅發像野獸的鬃毛般裝飾著巨大的身體,仔細一看發現他身上的冬季用外套上和劍鞘一樣沾有血跡。越過行李袋能感受到他外套下麵堅硬的盔甲,領口處是軍服的紅色若隱若現。


    無論是相貌還是體格,都隻能用異形二字來說明,這和他那好似貴公子般的兄長完全不同。尼娜也是因為身材矮小且無縛雞之力,別人都嘲笑她和騎士人偶般的英勇的哥哥羅爾夫毫不相像,一想到那樣的自己,尼娜就覺得難為情。


    ——雖然很失禮,但他們兄弟果然不像。而且感覺他看上去比之前瘦了,聽說被關起來的時候得了病,是那麽嚴重的病嗎?


    突出的喉結和顴骨,皮膚發黑看上去很不健康,也沒什麽血色。尼娜探出身體確認時,加韋恩突然轉過了身。


    “呀!”


    猛禽類可以渾身不動隻扭過頭部,轉過臉的加韋恩也是這樣。他抓住發出悲鳴的尼娜的脖子,把她從行李袋裏提了出來。尼娜像隻小貓一樣被吊在加韋恩眼前,他憤怒地說:


    “鬼鬼祟祟的真煩人,學完劍後又搞觀察嗎?不要命的小姑娘是覺得猛禽的臉看上去很有趣嗎?本想把你當作稱手的餌料整死來排解無聊,要不現在就弄爛你的鼻子撕開你的嘴,把你變成我的〈妹妹〉吧。”


    尼娜的身體爬過一陣戰栗。


    她無措地到處看,發現沒有抓著自己的那隻手握成了拳頭。雖然知道會被打,但還是僵硬地說著:


    “確,確實在看你的臉。如果讓你不舒服了我道歉,但不,不是因為有趣。那個,你看起來比之前要瘦,而且聽說你生病了,所以在想是不是很嚴重得病。”


    “我生病?什麽意思?”


    “是,是你的兄長蓋澤裏奇王子說的,說弟弟消瘦衰弱,活,活不過春天。”


    尼娜回憶著城壁前迎接騎士團時蓋澤裏奇說的話,加韋恩皺起了眉。他麵露懷疑地思考了一會,然後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我那個哥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巧舌如簧。如果奧爾佩鎮上的騎士團事件暴露的話會變得很麻煩,所以為了不讓國家聯盟起疑,就事先狡猾地暗示你們〈紅色猛禽〉因為疾病無法活動。”


    “誒,那個,奧爾佩鎮上的騎士團……”


    ——他說的難道是造成這次裁定競技會的騎士團團員殺害事件嗎?但是並非當事人的加爾姆國王家還有加韋恩的病與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尼娜外套上的帽子被加韋恩抓著,她不安地轉著眼珠思考。見她這模樣,加韋恩把他那奇怪的嘴咧到了耳根。


    “……對了,這麽想來,我已經什麽都可以告訴你了。好吧,那就送給果腹的獵物一個禮物吧。導致施萬國和利裏耶國舉辦裁定競技會的奧爾佩小鎮騎士團團員殺害事件,那個事件的犯人就是我。”


    尼娜吃了一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吃驚而出神的尼娜,被加韋恩隨手扔了出去。尼娜沒能受身,直接摔到了地上。加韋恩無視她朝著小河走去。


    在滿是破爛房屋的荒村旁邊有條河流,加韋恩在生了青苔的水流邊蹲下。水呈淺褐色,並不能作為飲用水,但加韋恩不是很在意,用巨大的手舀了起來喝下肚。


    應該是想順便吃個午飯吧,他放下行李袋拿出了便攜糧食,是硬烤麵包和豬肉幹。雖然還有簡單的烹飪道具,但加韋恩除了取暖以外不會使用打火石。他直接咬碎了堅硬的幹貨。


    剛站起來的尼娜,正捂著被撞到的肩膀朝加韋恩走去,著急地說:


    “那個,剛才說的……”


    加韋恩對尼娜動搖的表情感到滿意,說:


    “我是去年秋天被送進古城的。加爾姆國國內當時因為是否要繼續飼養被禁賽的〈紅色猛禽〉而產生了分歧,但估計還是覺得放棄恫嚇外國的手段很可惜吧,所以〈幽禁〉我隻是對那些將我視作危險物的人做樣子而已,其實根本沒有束縛我的手腳,我也一直拿警備兵來消遣——”


    但邊境的古城周圍既沒有供加韋恩襲擊以解悶的村莊,也沒有可以玩女人的街道。所以他非常無聊,就用盔甲和外套喬裝了一番,到國境周邊去狩獵山賊了。


    饑餓的猛禽隻要有鮮血有戰鬥就夠了,而且以危害國家的山賊為餌料也不會造成什麽影響,所以害怕暴力的警備兵們為了保身就默認了他的行為。但在加韋恩殺了偶遇的施萬國小鎮騎士團後事態就突然改變了。


    施萬國的小鎮騎士團和加韋恩因為瓜分山賊的贓物而爭執起來,最終釀成了慘劇。如果曝光的話,加爾姆國就會完全失去〈紅色猛禽〉。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了解了情況的加爾姆國就把從山賊那沒收的贓物——執行公務時會佩戴的證明以及帶有利裏耶國國章的戒指和小鎮騎士團的遺體一起留在了現場。


    最終發現了遺體的施萬國果然如加爾姆國所料,懷疑到了利裏耶國頭上。兩國的主張產生對立,結果就召開了裁定競技會——


    “也就是說國家聯盟和你們完全是來了一出毫無意義的競技會遊戲。估計和我當時的裁定競技會一樣,負責慎重審查申請的調停部隻做了些表麵上的仲裁吧。隻想著忖度和自保的國家聯盟,保護了野獸讓無辜的騎士蒙冤,還真是了不起的〈看得見的神〉啊。”


    加韋恩露出嘲笑。


    在競技會的規則內大肆揮舞暴力的〈紅色猛禽〉原來也理解戰鬥競技會製度的不合理之處。他拿著豬肉幹,像是炫耀似的對著尼娜吃。但尼娜沒有在意,她的眼裏滿是混亂。


    難以置信的內容讓尼娜還沒能完全反應過來,雖然也可能是加韋恩在說謊,但利裏耶國和施萬國的主張的確是對立的,一切的開端也確實是那枚有利裏耶國白百合紋章的戒指,邏輯都對得上。但實在不敢相信加爾姆國竟然做出了欺騙國家聯盟和他國的行為。因為那個王子把兩國騎士團當作賓客來款待,還微笑著祝賀大家平安。


    “那個,如,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蓋澤裏奇王子,你的兄長也知道……”


    “何止是知道,執行那些事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就是受了我哥哥的命。而且對於那些擔心〈紅色猛禽〉的存在的家臣,哥哥還據理力爭說利用我可以促進國家發展。所以加爾姆國利用我做的那些壞事,他不可能不相幹。”


    “不可能不……相幹……”


    尼娜呆呆地重複,加韋恩打從心底裏瞧不起尼娜似的哼了一聲。


    “看來你也被那家夥表麵上的口舌給騙了啊。小時候他不小心把母後的小鳥弄死了,卻十分坦然地把錯推到我身上,他那狡猾的小聰明可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外表和我完全相反,但內心其實和我沒有兩樣,是不祥的雙頭鷲之一。”


    “雙頭鷲之一……”


    “不過那家夥應該沒有料到隻因小鎮的騎士團就開裁定競技會,但既然已經動了手腳把利裏耶國打造成了犯人,事到如今也無法說出真相,隻要暴露就是讓國家聯盟行動起來的大問題。所以就真的把我〈幽禁〉起來,斷了我的飲食,打算把我處理掉。”


    “飲食?所,所以你才,瘦了這麽多。”


    “沒錯。從通知要召開裁定競技會後開始的,已經有半個月了。如果〈那些家夥〉再來晚一點,我絕對就病死了。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和目的,但隨便飼主是誰,我隻要有美味的餌料就夠了。我為了泄憤把警備兵全殺了,本來準備順便帶走〈金色百合〉作為禮物帶去那些家夥的國家,但沒想到那樣傲慢的人還是會嚴防死守。結果把自己搞得跟個小偷一樣也隻抓來了一個粗心的小姑娘。”


    加韋恩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


    尼娜滿臉蒼白捂著嘴。


    ——怎麽會……那個蓋澤裏奇王子,竟然,做了這種事。


    尼娜想起他在赫爾福德城的大門前迎接騎士團的樣子。很不可思議,他雖然有著貴公子般的氣質和恭敬的措辭,卻無法給人留下什麽好印象。他在辯解加爾姆國王家也是紅色猛禽的受害者時尼娜也覺得心情複雜,但如王女比阿特麗斯所說,因為是沒有證據的〈傳聞〉,也隻能對蓋澤裏奇王子的說辭表示認同。


    可那果然就是〈事實〉,而且加爾姆國還與奧爾佩小鎮騎士團直接相關。那那場裁定競技會算什麽?大家從頭到尾都隻是在蓋澤裏奇王子的掌心中蹦躂罷了。穿著全新的軍服,拚命揮舞大劍的那位年輕騎士自不必說,敗北的施萬國騎士團還要承擔本不必承擔的責任。


    因為對無能為力和對不合理的憤怒,尼娜很想哭,但她隻能抿緊嘴唇。


    就算戰鬥競技會製度還不完善,但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據說古代帝國〈最後的皇帝〉為了因戰亂而喪生的妻兒和荒廢的火之島,他選擇用盡一生去確立這項製度。皇帝舍棄自己高貴的姓名,後來僅靠破石王奧爾沙支撐,忍受苦難在各國流浪。


    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這個製度的加爾姆國也是,動搖根基的硬化銀製武器也是,絕對不可就這麽放著不管。尼娜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麽,必須要盡快去能夠報告給國家聯盟和澤梅爾團長的地方——


    想到這,尼娜的表情僵硬了。


    她意識到一件事,戰戰兢兢地看向加韋恩,他正抬起嘴角壞笑著。為什麽加韋恩會如此輕易地告訴尼娜這些秘密呢?從加韋恩意味深長的表情中,尼娜察覺到了答案,瞬間感到後背流過冷汗。


    那是因為我——我之後,不會再有告訴別人的機會。


    “粗心的小姑娘終於理解了嗎,我不是說了已經什麽都可以告訴你了嗎?冰冷的屍骨隻能發出空虛的風聲,要不我再多告訴你一些吧?我和加爾姆國犯下的罪就算有上千個夜晚也講不完,充滿殘暴和不合理的〈笑話〉,非常適合做你上路的禮物吧?”


    “你要……把,把我……?”


    “……啊啊,真好啊。細小的悲鳴雖然也很美味,但你那雙眼睛實在是太棒了。和那群表麵服從但背地謾罵的警衛兵不同,他們的眼睛非常渾濁。而你那清澈的藍眼睛裏是沒有任何陰霾的恐懼,那是我最想要的感情。……要不就最後再挖你的眼睛吧。這裏距離〈那些家夥〉的所在地並不遠,所以不確定能不能撿到比你更美味的餌料,要是輕易地弄壞了可就太浪費了。”


    加韋恩自說自話,然後撕開自己正在吃的豬肉幹。他扔了一半給尼娜,伸了伸下巴讓尼娜吃。


    “在我享受之前就死掉的話會很掃興。”


    豬肉幹在沿著河流生長的茂盛青苔上滾了幾圈,撞到了擱在行李袋旁的短弓後停了下來,那肉幹就好似不久後的尼娜。尼娜看著自己那充滿徒勞感的武器,喉嚨裏發出悶哼。


    ——我真的會就這樣……


    尼娜非常清楚〈紅色猛禽〉的殘暴,加韋恩說奪取他自由的人會成為〈餌料〉是理所當然並對尼娜拳腳相向,對方壓倒性的力量和自己發出悲鳴的身體,讓尼娜早已在朦朧之中有死亡的預感和絕望。但加韋恩直接當麵宣告之後,尼娜感覺自己心裏僅剩的某個東西也完全斷掉了。


    不知是明天還是後天,也可能是數日後。無法戰鬥的小小尼娜,會被當作獵物蹂躪然後被吃掉。加爾姆國的罪行和硬化銀製武器的存在都無法告訴任何人,她隻能在一陣拳打腳踢後被挖掉眼珠死掉。


    蓋澤裏奇王子會成為猛禽的被害者露出優雅的微笑,加韋恩則會在新天地裏再次展開那可恨的翅膀翱翔。而尼娜會成為無法言語的亡骸,隻留下空虛的騎士戒指,裏麵是她未能達成的覺悟和約定。


    ——這……這樣的……


    尼娜呆立著,看向自己的左手。


    無名指上閃耀著銀色的戒指。白百合在麵對激烈的暴風時也絕不會屈膝,而支撐著白百合的是茂盛的橄欖葉。守護昂首的國章的綠色會在被給予的狀況下拚命反抗,蘊含著智慧與勇氣。


    隨著心中湧現出的信念,尼娜使勁閉上眼。


    ——做了壞事卻會被原諒,那絕對不行。


    她皺著眉,咬緊了牙關。


    尼娜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自己所處的狀況十分艱難,還是個沒了武器的〈廢物稻草人〉。而且她對紅色猛禽的暴力和宣言感到無比恐懼,說實話她其實想悲鳴想哭喊,想逃離現實。


    但尼娜是騎士。她還沒有足夠的經驗和知識,也因為內心的迷茫在競技會上幹了丟人的事,也無法充滿自信地回答自己作為國家騎士團團員的職責,是個還不成熟的存在。但尼娜獲得了騎士戒指,是必須具備智慧與勇氣的騎士。


    如果尼娜隻是個村姑娘,那大可以甩手不幹。但作為利裏耶國的騎士,如果想成為與夥伴和重要的人對等的存在,就不能對戒指和驕傲熟視無睹。無論何時都要用智慧與勇氣竭盡全力,哪怕今晚就要死亡,也必須要在活著的時候拚命戰鬥。


    而且如果尼娜現在接受了絕望,那和利希特的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們一起描繪了幸福的夢,共享著未來。昨天還無比幸福,近日卻如此痛苦,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尼娜感歎為何明明做了約定,卻變成了這樣,為什麽會陷入這麽痛苦的處境。不對。


    ——不是明明做了約定,而是正因為做了約定。


    尼娜回想起那雙讓人感到悲傷的新綠色眼睛,還有讓人感受到他過去的喪失的微笑。


    她在心中努力祈禱。


    ——正因為和利希特先生做了約定,我才不能輕易放棄戰鬥,也不能輕易放棄活下去的希望。


    尼娜顫抖著,緩緩呼出一口氣,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她撿起豬肉幹,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後咬了一口。因為太硬,就連撕下薄皮都費勁,但尼娜還是用她不大的牙齒使勁咬著,這讓加韋恩非常吃驚地看著她。尼娜走到河流邊,撐著岩石伸長了手臂,她用手舀起汙濁的水,就著和岩石沒什麽區別的肉塊一起吞了下去。


    尼娜用外套擦了擦打濕的手,重新麵向加韋恩。雖然是自己說讓尼娜吃東西的,但加韋恩沒想到她真的吃了,所以有些震驚。尼娜用試探的表情看著加韋恩思考著。


    之所以給尼娜食物,是為了把她作為〈餌料〉多享受一段時間。既然幹等也隻會死,那就算增加痛苦,尼娜現在也要做自己能做的——必須延長〈死亡〉到來的時間。現在還並非窮途末路,獲得時間後就會誕生可能性,說不定在前方會遇到小鎮或是村莊,利希特和騎士團可能會找到自己,也可能在街道附近碰到旅人。


    為此,為此——


    “那,那個,剛才的話,可以拜托你繼續說嗎?”


    “剛才的話?”


    “那個,那個,你和加爾姆國至今做過的,如果可以告訴我的話,想讓你再多說點……”


    尼娜往縮起來的腹部裏使勁,直接說了出來。


    “小姑娘難道分辨不出什麽是玩笑話嗎?為什麽我非要為你做到那個地步?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沒意義吧,變成屍體無法對話的你隻會腐爛,知道了想幹嘛?”


    “不想幹嘛,但是,但,但是我很好奇。我聽說了很多你和加爾姆國的傳言,但並不知道真相是怎樣的。就,就算要死,還是知道了事實之後再死比較好。還有,關於放走你的〈那些家夥〉,可以的話也想讓你全都告訴我。”


    “……果然很奇怪。你不怕我嗎?如果是那時的小姑娘,應該會因為絕望哭泣,老實做個餌料的。難道說那匹狼還有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妹妹嗎?”


    “誒,那個,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兄長隻有我一個妹妹。我其實是害怕你的,但在裁定競技會上我也說過,比我高大的人我全都害怕。所以你也一樣,沒,沒事的。”


    尼娜結結巴巴的。


    雖然她嘴上否認,但那因為毆打而腫起來的臉毫無血色,現在也把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胸口,身體也縮成了一團。


    看了會這樣子的尼娜後,加韋恩露出牙齒大笑。


    不過是個直到死亡都隻能供自己消遣的存在,卻大膽地提供了意料之外的新遊戲,這讓加韋恩那雙野獸般的黃色眼睛裏閃著光芒。


    “不僅用短弓擊敗了我,竟然還想和猛禽聊天,你還真是個瘋姑娘。那好吧,不合理和惡行是非常適合上路時帶上的特產。我堵上加爾姆國〈紅色猛禽〉的名號,直到挖出那雙清澈的眼珠,握碎纖細的喉嚨時,都如你所願給你講講〈笑話〉——”


    加韋恩盡情地講著自己和加爾姆國在過去犯下的罪行。


    在前往北方的路上。加韋恩時而把尼娜夾在腋下,時而把她放進行李袋,時而露宿點火把她放在旁邊。


    加爾姆國利用〈紅色猛禽〉強行做了許多事。他們改了古代帝國時代留下的文獻以捏造證據;和納爾達國開裁定競技會搶來了其位於國境的礦山;幹涉西雷西亞國的王位糾紛,為了讓與自國有親戚關係的第二王子成為新的國王,以領土為由召開裁定競技會給他們施壓。失敗的第一王子被趕出王都,諸侯分裂,國情動蕩,直到最近都還在鬧內亂。


    還有尼娜也聽說過的圍繞施萬國的小麥問題。就像團長澤梅爾說的,加爾姆國在這幾年恰當地利用〈紅色猛禽〉這個武器,將其作為恫嚇手段,用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威脅國家經濟基礎的大事滋潤了自己的國家。


    加韋恩甚至還把自己這一威脅他國的材料,在臭名昭著的過程中是如何奪去了許多〈騎士的生命〉也告訴了尼娜。


    無論是正式競技會和親善競技會,還是需要遠征才能到達的南方地區的無名地方競技會,加韋恩都在那些競技場上把裝腔作勢的青年騎士的臉打成了石榴,把野豬般強壯的騎士的四肢弄得粉碎,讓他們渾身是血如毛蟲蠕動。破壞骨肉的觸感自不必說,就連那些人的悲鳴和求救的哀歎都巨細無遺地告訴了尼娜。


    比想象的還要淒慘的內容,讓尼娜滿臉蒼白眼角泛淚。她強忍著嗚咽和嘔吐感努力聽下去,後來因為忍不住而發出悲鳴,用雙手抱著肩膀蹲在地上。加韋恩看到尼娜這模樣後,黃色的雙眼裏就閃著興奮的光。看來嗜虐成性的猛禽,光是看到別人害怕的模樣就能獲得快感。尼娜越是害怕加韋恩就越是滿足,他非常開心地講著自己是何等恐怖的存在,講著自己是如何用壓倒性的巨大軀體和強大力量做出殘酷之事的。


    由於太過血腥,尼娜甚至後悔讓他講這些事了。尼娜絕望地發現加韋恩並不隻是因為異形的外貌而獲得〈紅色猛禽〉這個稱號,還因為他的內心。這不吉利的外號除了源自他獅子般的紅發和對手騎士的鮮血,還源自他那醉心於施虐的精神。


    關於幫助加韋恩逃跑的〈那些家夥〉,他本人也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所以尼娜並沒有獲得什麽新情報,還是和他最開始說的一樣。


    那是群用外套的帽子遮住臉的幾個人,他們給了加韋恩硬化銀製大劍和旅途用具,還有標記了匯合場所的地圖。他們說要想獲得殺戮的機會,就到地圖上做了標記的地方來。


    但地圖已經扔在了地下水路,尼娜無法確認。雖然調查了行李袋裏的旅途用具,但都和利裏耶國國內流通的差不多。尼娜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他,他劍帶上掛著的〈鋒利程度好得意外〉的是硬化銀製大劍,但感覺會造成可怕的後果還是決定先瞞著。


    綁架的人和被綁的人。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加韋恩王子和射穿他命石的〈少年騎士〉尼娜。


    原本不會有任何交集的二人,原本會以尼娜的死亡輕易迎來終結的旅途,持續了三天、四天。


    加韋恩毫不厭煩地講著自己的殘虐行為,尼娜一邊害怕一邊聽。


    在荒野裏飄舞著外套的巨大身影和小小身影,像是返回故鄉的候鳥般朝北方前進。一步又一步,逐漸接近地平線盡頭的千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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