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大宅子位於藤沢市內的片瀨山。


    那是一個在融入了現代設計要素的同時,還有著紅磚砌出來的外牆和尖尖屋頂的洋館,但是在這個滿是高級住宅的住宅區中倒也並不算顯眼。或者說,佇立在此處的這棟房子反而是在彰顯一種沉穩的態度。


    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中,一個男性緩緩地走上坡道。按響了宅子的門鈴後,一位中年管家便請他進入了屋子。


    剛一踏入大門內,建築物整體的印象就徹底發生了變化。首先進入視野的就是書。高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定製書架,覆蓋住了整個門廳的牆壁。周圍裝著灰色玻璃的門扉,徹底保護著書籍不受陽光的侵害。


    在管家的帶領下,男性順著走廊前進。兩側的牆壁也跟門廳一樣擺滿了書架。雖然一樓應該兼作生活區,不過無論朝那個方向看去,都是網羅了古今東西的各種書籍。隻不過,這裏隻是個開始而已。順著鐵質的螺旋樓梯上樓。映入視野的是巨大的書庫。


    占據二樓大半區域的廣闊空間,排列著好幾列一般人伸手都難以企及的高大書架。跟一樓不一樣的是,書庫根本就沒有玻璃門。窗簾全部都被拉上,照明也被控製在了最小的限度。v字排列的地板上放著一個帶腳輪的墊腳台。當然所有的牆壁也都被書架所覆蓋。


    這個房間所有的空間都是為了書而存在的。除了住在這裏的居民外,所有東西都是為書籍而服務。


    (這裏還真是毫無變化啊)


    進入書庫的男性如此想著。雖然他自己也是在被書本包圍著的環境中生活的人,但是進入了這個宅邸之後,卻還是感覺到了些許的不安。因為這裏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氣息。與其說是個人住宅,感覺更像是進入了一間公共圖書館或者是文學館一樣的地方。


    深處的牆壁上,書架與書架之間有一扇門。在管家默默催促下,他進入了那間朝南的小房間。周圍的環境瞬間一轉,變成了一間明亮的會客廳,陽光透過覆蓋了整麵牆的玻璃窗照射了進來。這裏是二樓唯一一個沒有書架的地方。


    那扇大大的窗戶,將剛剛他爬過的片瀨山整個盡收眼底。遠處還能看到片瀨海岸,以及更加遙遠的箱根群山以及富士山頂。


    「很準時呢」


    坐在紅茶色單人沙發上,一個有著灰色長發,身著黑色襯衫的年長女性正坐在那裏。她就是這個宅邸的主人。一身黑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形的影子一樣。


    她的名字是筱川智惠子。


    筱川智惠子在片瀨山建造自己的宅邸是在五年前。買下了一間建造於泡沫經濟時期的古舊宅邸,然後按照自己的喜好進行了全麵的改建,之後又將自己收藏於海外本宅的藏書運了過來。而這些全都沒有通知住在這附近的自己女兒一家人。


    最開始隻是每月一次,會在這裏待上幾天的程度,但最近待在這裏的時間似乎比待在倫敦本宅的時間更多了。甚至有傳言說,再過不久她就準備要從本宅那邊搬走了。


    「好久不見」


    男性鄭重地低下了頭,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突然,他注意到了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小包裹。正好是能放下一個四六開精裝本的大小。裏麵裝的東西或許就是書吧。


    「特意把你叫過來,真是不好意思」


    語氣中完全聽不出有抱歉的意思,但筱川智惠子還是親手衝了一杯紅茶給他。就算茶杯已經被擺到了自己的麵前,男性也隻是道謝,絲毫沒有要伸手的意思。胸口隱隱作痛,什麽話都不想說。從身體內傳來的疼痛從幾個月前就開始了。今後也還會變得更加劇烈,這股疼痛已經不可能會消失了。


    「爬上山坡已經很不容易吧….明明身體都已經那麽差了」


    男性的臉上浮現出了苦笑。上個月,他被診斷出了末期胃癌,雖然這件事情他還沒有對家人以外的任何人說過。


    筱川智惠子有著能夠看穿事物的洞察力以及龐大的知識儲備。男性也很清楚,被算不上善人的她抓住把柄,被利用因而憎恨她的人有很多。隻是,男性對於這個女性並沒有什麽不好的感情。


    「至少現在身體還能動。而且,你叫我過來我也不可能拒絕」


    畢竟你對我還是有這種程度的恩情的,他在心中補充了這麽一句話。


    十幾年前,男性失去了自己已經活過的三十年份的記憶。雖然智惠子自己沒有說過,不過從別人那裏聽說,自己跟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了。


    曾經一度被當做失蹤人員的他能被找到,也是多虧了智惠子的協助。光這一點就已經是非常大的人情了。隻不過,最讓他感激的還是回到了自己家之後的事情。


    剛回到自己家的時候,他還天真地期待自己能夠很快地取回記憶。隻是,過去了很多年,情況也還是沒有什麽變化。要怎麽在古書店工作,隻能從頭從新學起。從零開始重新構建人機關係同樣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於是便自然而然地選擇了與他人保持距離。煩惱著該找誰商量這些的他,向偶然遇到的筱川智惠子坦明了這一切。


    「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取回記憶吧。就算失去了過去,往後也還是能這樣繼續生存下去」


    在連一半都沒有聽完的時候,她便如此說道。男人有些失望。他心中所想的是自己曾經的妻子以及自己的兒子。現在她和自己的兒子雖然已經跟別的男性一起組成了新的家庭,但自己的失蹤無疑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如果自己無法找回曾經的那個自己的話,那麽這份痛苦的沉重他將永遠無法理解。


    「那麽,就隻能通過學習讓現在的自己接近過去這一辦法了」


    智惠子理所當然地說道。


    「像你這種情況,能當做參考的就是自己的藏書了呢。因為你人格中的大部分都是通過讀書這件事情塑造的呢」


    太荒唐了,一瞬間他心裏這麽想著。據說曾經的自己確實讀了非常多的書。雖然那份記憶已經消失,但讀書本身對自己來說並不痛苦。閱讀活字的習慣要比記憶更加深刻地銘記在自己的身體中。


    在那之後,他便開始專心閱讀起自己的藏書。在這期間,智惠子也給了他一些建議。像是在那上千本的藏書中應該讀那些比較好,在那其中又能夠發掘出怎樣的嗜好與興趣。從十幾歲時候買來的書開始,就像是沿著成長的軌跡一樣逐漸往下讀。


    他並不認為智惠子為自己提供幫助隻是出於單純的善意。有時候,他能感受到一股仿佛在看著一個試驗用樣本的,冰冷的視線。隻是不管意圖是什麽,是她拯救了自己的這一點並沒有改變。也是多虧了他,自己確確實實地成為了「杉尾康明」,作為「杉尾康明」去思考,去與周圍的人交往——他心中如此確信的瞬間在逐漸增加。


    讀書成為了男性一股巨大的力量。隻是,他並不認為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美好且必要的事情。所以在偶爾與兒子見麵的時候,他也並沒有推薦自己的孩子去讀書。巨大的力量,同樣也會輕易地變成詛咒。


    在片瀨山與智惠子麵對麵的男性,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有話要告訴她。


    「下周開始就要住院了。看樣子,情況似乎相當嚴重」


    這樣啊,隨意附和了一句的同時,智惠子喝了一口紅茶。


    「如果你有意向的話,請從我的藏書中隨便挑選一本拿走吧。就算是葬禮結束之後也行….嗯,不過那些藏書你應該早就已經有了差不多的東西吧」


    男性突然提出了這麽一個唐突的提議。麵對比自己更厲害的對手,雖然多少有些想要嚇對方一下的想法,但剛才他說的這些也絕對不是什麽玩笑。他已經對和自己一起工作的父親還有班頭以及員工說過了同樣的話。對於自己曾經的妻子他也準備近期去對她說同樣的話。


    智惠子靜靜放下了杯子。


    「我知道了」


    她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做出了回答。非常遺憾,看來她似乎一點都沒有被驚到的樣子。就像是事先就已經全部都預想到了一樣。


    「話說,我有東西想要賣給你。今天,就是為這件事把你叫過來的」


    她將放在桌子上的那個小包打開。裏麵裝著的是放在書盒中的古書。封麵上描繪著的,是赤紅色的嘴唇間露出了牙齒,窺探著這邊的女性的臉。感覺似曾相識的裝幀。


    魔幻怪奇偵探小說


    腦髓地獄


    夢野久作 著


    (『腦髓地獄』的初版!)


    鬆柏館圖書版。雖然是昭和十年發行的版本,但品相完美的看起來就像是昨天才剛剛出版的一樣。書盒上的插圖也絲毫沒有歲月的傷痕,依舊色彩豔麗。他不禁被吸引住了,伸出手確認裏麵的書籍。而仔細確認之後,他愣住了。這並不是普通的初版。毫無疑問是有著相當價值的古書。


    打開書頁,那首有名的卷首歌便映入了眼簾。


    胎兒呀


    胎兒


    你為何悸動


    是因為明白了母親的心情


    而產生了恐懼麽


    「可以當做店裏的庫存,也可以加到你的個人藏書中。你想怎麽處理都無所謂….我覺得這本書非常適合現在的你」


    胸中一陣騷動。明明一點都不記得,但卻感覺好像在很久以前從誰那裏聽說過相同的話語。


    一般情況下,這種書是絕對不會被古書店拿來當做庫存的。日本偵探小說史上的三大奇書之一,甚至被認為是能夠讓讀者為之癲狂的異類長篇小說。無論是在失憶前還是失憶後,這都是讓他深深著迷的作品。


    「這個,多少錢….?」


    他用低沉的聲音詢問。隻是在這難以壓抑的狂喜中,依舊存留著一股無法抹去的戒心——為什麽要把這本古書賣給自己。


    「你說個價格就可以了。隻是有一個條件,你隻要接受那個條件就行了」


    從視野外傳來的智惠子的聲音莫名洪亮。男性抬起了頭。智惠子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似乎是為了不看漏任何一點細節一樣,她藏在墨鏡後的那雙眼睛大大地睜著。心口那隱隱的痛感增加了。


    「條件,是什麽」


    「你不用那麽警惕。隻是,希望你能在住院的時候帶著這本書。反正你去住院的時候肯定會帶上好幾十本書對吧?隻是在其中加上這一本而已。真的就隻是這樣而已」


    「為什麽,要這麽做….?」


    沒有任何回應。現在不能說,亦或者是不想說的意思。隻是,他並不能看透對方的想法。如果沒有失去記憶的話會不會就能夠看穿呢。他不知道。


    或許總有一天會有誰接觸到這本古書,然後發掘出這本書來到男性手中的經過。隻是,到那個時候,自己肯定已經死去了吧。在不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死去。


    現在的他所知道的就隻有一件事——自己從這個房間出去的時候,肯定會帶著這本珍貴的古書。透過窗戶,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情景,仿佛看到了自己興衝衝抱著這本書走下坡道的背影。


    男人的內心仿佛已經進入了白日的夢境,靜靜地佇立在筱川智惠子與那本『腦髓地獄』的麵前。


    (注1:『腦髓地獄』是中文的翻譯,書的原文應該是『ドグラ?マグラ』,用片假名寫的日語方言,查出來的原意應該是「疑惑」,是作為書中的一個專有名詞出現,而『腦髓地獄』則是中文給的譯名;往後我將沿用中文『腦髓地獄』這個譯名


    注2:日本推理三大奇書應該是『黑死館殺人事件』,不是綾辻行人的那本,『腦髓地獄』還有『先給虛無的貢物』,後來又加上了『匣中失樂』變成了四大奇書;另外這四本書都有中文正式版,曾經絕版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套裝價格貴得離譜,但現在已經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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