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曾說藤花就是神。


    ——但是藤花沒能成為神。


    ——然後,神就死了。


    ——不是別人,死的正是宗家的『神』。


    來講講『神』死時的事情吧。


    阿朔被派到藤咲藤花身邊擔任侍從,但藤咲藤花沒有被選為『神』。後來阿朔與宗家的『神』麵談,想要讓阿朔成為『神』的侍從。但阿朔以他有藤花為由拒絕了。他把『神』獨自留在那仿佛永恒延續的庭園裏,離開了。


    『神』的死亡是在那之後出的事。


    宗家的『神』去祭壇祭祀,一路眾多臣子跟隨。但有一天,『神』不知怎的突發奇想,騙過過護衛獨自離開,然後就發生了『某起事件』。


    『神』被人推落到鐵軌上。


    她手腳全斷,受了重傷,而且還大量失血,來不及搶救。


    ——就這樣,『神』死了。


    但是,死後依然能夠施展異能才是真正的活神。


    『神』的肉體的確已經死了,但她一度窺探死亡深淵後,又讓自己的魂魄回到了損傷的容器中。那一連串的行為,似乎並不是她自己的意願。


    那是她的異能自然發動的結果。


    保全了靈魂的肉身沒有腐爛。她在死亡中不變地存在下去。但是,這裏有一個巨大的變化之處。那次死亡反倒增強了她的異能。


    她不曾蘇醒,卻為信徒們展現出數不清的奇跡。她不止能夠召喚擁有強烈怨恨的靈魂,能夠召喚與塵世聯係淡薄的靈魂,顯現出任何幻影。另外,她還解決了對她提出的委托。就這樣,『神』在死亡的狀態下繼續擔當著藤咲家的象征。


    那正是藤咲家今時今刻所崇尚的奇跡。


    『神』死了,但超越了死亡。


    阿朔和藤花被帶到了那樣的她身邊。


    藤咲宗家位在大山深處,周邊一帶全部都是宗家的私有土地,是絕不容一般人闖入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中建設的和風建築群中,二人站在祭壇前麵。


    他們眼前是一道短短的木台階,台階最上麵被豪華的垂簾圍著。


    看不見裏麵是什麽。


    「兩位請」


    身著黑西裝的侍從催促二人。


    藤花和阿朔做好心理準備,藤上台階。周圍看上去空無一人,但垂簾卻被人手撥開。祭壇中央擺著一個鬆軟的紅色坐墊。


    『神』就在那坐墊上。


    那位身著華麗和服的少女沒有手腳。


    她躺在上麵,就像被裹在繈褓中的嬰兒。她的麵容美得不似人間之物,她的存在本身便散發著幾分遊離塵世的氛圍。


    阿朔帶著藤花一起靠近她。二人一點一點邁步向前。


    瞬間,呼地


    風吹拂起來。


    白色驟然飛舞。數不清的花瓣翩翩飛揚,開始將眼前淹沒。與此同時,祭壇的景色如同折紙被撕碎一般,成比例地逐漸消失殆盡。


    阿朔視野被替換成廣闊的庭園。


    成排的櫻花樹上,雪白的花朵蔚為壯觀地綻放著,同時卻又壯觀得有些過分,以至於花兒們一片片撒開她們的花瓣。柔和的白色漫天飛舞,附近一帶逐漸化作櫻花的海洋。


    呼地,風又沉沉吹拂。


    氣流之強就像肚子裏在響,又像在擠壓鼓膜。


    藤咲朔的視野被整麵染成白色。


    數不盡的花瓣飛舞在半空中,然後被淒慘地拍落到地上,又或者輕輕地飄落在水麵上,又或者被再次拋到半空不知疲憊地翩翩打轉。


    看著這一係列的情景,阿朔陷入令他窒息的心境。


    花兒們就是如此濃密地填滿這個世界。


    仿佛就連個人站的地方都不願留出來。


    但是,清一色全白的世界中有一個點。


    那是迥異的東西。


    黑。


    那是一名黑色的少女。


    少女正站在櫻吹雪中。


    她站在那裏的身影,仿佛將灑滿這一帶的櫻花之白當做了背景。


    她那一身上下是堪稱頑固的純純黑色,那身古典風格的長裙令人聯想到貴婦人的禮服,長筒襪與絹絲手套猶如夜色般漆黑。


    然後,她美麗的容貌在這花海之中毫不遜色,簡直不像人間之物。她的五官就是如此端正。要問她如果不是人又能是什麽?那麽答案隻有一個。


    少女。


    她是少女概念的化身。


    她身襲漆黑,是個華麗奪目,楚楚可憐,給人留下強烈印象的——身為少女之人。


    她的存在本身,異於尋常的人。


    又是一陣強風吹拂。


    少女按住她的黑發。


    她全身沐浴在花瓣之中,衣服卻沒有染上白色。不知為何,花瓣竟一片都沒有黏在她身上。這就像是一種魔術,又如同一場奇跡。


    不可觸碰。


    就像有個細細的聲音主張不可觸碰似的,花瓣主動避開少女而去。


    阿朔接受了這場神奇的現象,視為理所當然。


    這裏是少女的世界。


    這個樣子才算自然。


    少女忽而一笑。


    那是在笑吧。


    那紅唇確實彎了起來,彎出女性特有的柔美。


    阿朔眼中就是那樣。


    一切都太過虛幻,從而顯得模糊不清。


    現實感早已蕩然無存。


    身處此情此景之中,少女以似是從高處傳來的聲音細語道


    「那麽就開始講講吧」


    「講什麽」


    你難道有話對我說?


    阿朔這樣問道。


    但他最後也沒能講清楚。


    盡管他沒辦法把話說完,少女還是點了點頭,就好像已經知悉了一切。少女再次開口


    「不用慌,是件很簡單的事」


    風又吹起來。


    少女厭煩地眯起了眼睛。


    她在亂舞的櫻花雨中開口。


    凜冽的嗓音,撕破障壁般的白色。


    就這樣,那聲細語傳進了阿朔的耳朵裏。


    「——譬如,講講我想拜托你的事」


    * * *


    「藤花在哪裏?我們應該是一起來的」


    「……她,大概不想見到我吧。所以我沒有請她進到這個幻影的庭園裏來。就跟上次一樣,我想和你談談」


    『神』這樣講道。她不論穿扮還是說話方式都很像藤花。


    這也很正常。因為是藤花在模仿她。


    藤花在種種方麵都在模仿過去的『神』,而且這種模仿從小就開始了。為了接近被定為第一『神』候補的少女,一家人逼著藤花去那樣模仿。


    結果,藤花如今依然是與『神』酷似的存在。


    她也是因此才自稱『劣等品』的吧。


    她固執地不去確立自我,貶低自己。


    但是,『神』卻對那麽深切的情感絲毫不提。


    白色的花海中,『神』隻是把臉微微一歪。


    唰地,風再次猛烈地吹拂起來。


    在花瓣的風暴中,阿朔問過去


    「——於是,想拜托我的事情是什麽?是比眼下宗家以及分家的女孩們接連被殺的情況更重大的事情嗎?」


    「……什麽嘛,原來你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啊」


    「是一個叫徒花的女性告訴我們的」


    「那一連串的事件也很重要,但那邊歸我處理。我想拜托你的另有其他事情。我喊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阿朔眼睛眯了起來。隻要『神』想要,成百上千的人都能調動起來。但是,『神』卻專程找到阿朔來辦。這種事絕不正常。


    白色之中


    黑色笑了。


    一切都和過去如出一轍。


    任何東西都毫無現實感。


    這個少女美得如夢似幻。


    『神』就像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難解,接著說道


    「我過去『被殺了』。但我喪失四肢,陷入昏睡狀態後,異能反而變得更強。宗家很歡迎那個現象,就像當做是基督複活的儀式一樣,欣然接受了我被殺這件事。因此,他們連凶手都沒去找過」


    這件事阿朔也知道。


    他們永不追究殺害神的凶手。


    宗家的人把『殺死』視為對『神』不可或缺的行為,欣然接受。


    那個決定荒唐透頂,但是宗家卻沒有任何人認識到這件事多麽扭曲。


    結果,他們至今未曾尋找過凶手。


    『神』深知這個事實,並拜托阿朔。


    「請去找殺我的人。我隻能拜托你」


    唰地,風又吹了起來。


    白色化作浪濤,卷起漩渦。少女在白色的中心黑發飛揚,臉上露出微笑。那表情之上看不出任何感情。阿朔與她對視。不久,阿朔打破凝重的沉默,鄭重地問過去


    「為什麽是我?」


    「誰知道呢」


    「為什麽岔開話題?」


    「凡事都有相應的理由,但有很多時候不會說。另外,我拜托你的這件事……必須抓緊去辦才行,否則就傷腦筋了」


    『神』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就像在說要保密。然後她張開紅色的唇,如同曾經那般降下預言


    「因為不論怎樣,我在兩天後的下午五點,這次真的會死」


    * * *


    眼前的景色就像折紙被撕碎一樣逐漸消失。一片片櫻花花瓣也隨之消失。


    空中開出幾個細細的洞,洞的那頭露出祭壇的景色。那景色越來越明亮,也越來越大。回過神來之時,阿朔已經被送回到原來的地方。


    準確說這並不對。阿朔並沒有轉移到別處,此前的那些不過是『神』給他看到的幻影。阿朔的目光落向眼前。


    在那裏一塵不變,『神』依然繼續安睡,樣子看上去沒有任何異狀。


    但是


    ——我在兩天後的下午五點會死。


    阿朔回憶那不祥的預言,他不清楚『神』的真實意圖,但她所說的話應該不會落空。阿朔短促地點點頭,向繼續安睡之人簡單地許下了承諾。


    「……我知道了。在那之前,我一定找到殺你的人」


    阿朔曾被『神』請求,但阿朔拒絕成為『神』的侍從。因為他有藤花。


    可是,阿朔與『神』確有故交,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的請求。


    但阿朔最終能否找到凶手還不得而知。


    在他身旁,藤花一副不安的神情。她發愁地問


    「朔君,『神』說了什麽嗎?」


    「嗯,重要的事情談了很久。等會兒告訴你」


    阿朔點頭答應,然後帶著藤花走下台階。但在途中,黑西裝男子向他們靠近。阿朔眼睛眯起來,戒備他。


    男子是『神』的侍從。


    侍從眨了眨似是爬蟲類的眼睛,悄悄對阿朔說


    「『神』拜托了您?」


    「是的。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我會竭盡全力」


    「那是『神』的考量,是偉大之人所做的決定,我無意違抗。但我有一點疑問」


    無意違抗……侍從雖然這麽說,可還是像唱歌一樣接著往下講了。侍從懾人地看向阿朔,那目光仿佛帶著粘性,纏住阿朔的全身。然後,侍從以自然的口吻講


    「按當初的安排,您應該成為『神』的侍從」


    「……但我拒絕了」


    「您的區區個人意見,宗家豈有絲毫尊重的道理?當初是安排你解除與藤花小姐之間的主從關係,並強製讓你成為『神』的侍從。但結果『神』被殺了。宗家根據『神』現在的狀態判斷,讓善於代理交涉的人——也就是像我這樣的人擔當侍從更加合適。因此,你從侍從的使命中得到解放……我並不知道『神』是否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當初『神』如果像正常人一樣死掉的話,最終你也同樣會獲得自由之身」


    「依你的意思,我不願成為『神』的侍從,所以有殺『神』的動機?」


    侍從男子燦爛地露出微笑。那笑容完美無缺,就像人偶一樣。


    他以萬裏無雲一般暢快的表情輕聲說道


    「怎麽會呢,是您想多了。我怎麽可能對與『神』親昵的人惡語相向呢?請您不要介意」


    他深深地行了一禮,隨後便停了下來。阿朔知道繼續停在這裏也無濟於事,便帶著藤花邁出腳步。那個侍從就像切斷了動力的人偶一樣,紋絲不動。


    但是,冰冷的聲音從背後追來。


    「『神』被殺前,在幻影的庭園與『神』見麵的人,也是您對吧?」


    沒錯,就是那個櫻花怒放的庭園。


    在那裏,阿朔和『神』談了一場。


    談了生與死的問題


    談了活下去的意義


    談了很多很多。


    然後,『神』表示想和阿朔在一起。


    「邀請『神』一起單獨離開,以您就辦得到,對吧?」


    但是,阿朔沒去回應侍從男子的懷疑。


    他默默離開了擺『神』的祭壇。


    * * *


    阿朔和藤花本來是無足輕重的。


    但是,他們好像變成了連宗家都不能忽視的對象。看來宗家決定把二人當成『神』的賓客。


    二人被帶到能看到庭院的客房裏。在這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寬敞和室裏,藤花和阿朔隨便坐了下去。藤花可能出於自稱『劣等品』的身份而鎮定不下來,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不久,豪華的晚餐送了過來。有火鍋,海鮮,牛肉與山珍。


    換做平時,藤花肯定歡呼雀躍,可她現在卻似乎沒什麽食欲,連筷子都不碰。阿朔看到她這樣非常擔心,對她說


    「你不吃東西還真少見啊,藤花」


    「因為……因為……聽了『神』拜托的事情之後,我肚子就痛起來了」


    「她是拜托我來解決問題,你有什麽必要煩惱?喏,你不是喜歡吃刺身嗎?」


    「不用了,朔君你吃吧」


    「還是先填飽肚子比較好,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我有那個預感」


    阿朔吐露出不祥的預測。


    藤花受不了了,開始嗚咽。


    她緊緊握住上了漆藝的筷子,含著淚說


    「……好想拋下一切」


    藤花避開碗碟,在桌上空著的地方趴了下去。美麗的黑發散開。


    她用顫抖的,像是祈禱的聲音低語


    「好想兩個人一起回朔君的公寓」


    「是啊」


    阿朔點點頭。


    他也很想回去,回到他和藤花的家,回到那有怒有笑的懶散日常。


    但是,現在還不能回去。


    阿朔姑且對藤花微微一笑,胡亂地摸了摸她烏黑亮澤的秀發。


    * * *


    不久太陽下山。


    周遭就像潑了一層薄墨,籠罩在黑暗中。房間裏撲了兩床被褥,二人也沒有別的什麽事可做,阿朔和藤花便並排躺下了。能不能睡著很難說。藤花其實也沒睡著的樣子,心神不定翻來覆去。阿朔一邊看著格窗上的精美雕刻,一邊開口


    「怎麽了,睡不著嗎?」


    「那個……朔君。我有話必須先講清楚」


    「嗯……這麽鄭重是什麽話?」


    阿朔溫柔地問過去。回應的聲音異常緊張。


    藤花就像表白一樣,輕聲說


    「既然我已經知道『神』拜托的事情,那我就必須對你說」


    阿朔一驚。那難道是藤花迄今為止一直閉口不提的事情嗎?


    阿朔將要觸碰到她堅硬冰冷的核。他屏住呼吸,等待藤花說下去


    「……我」


    此時,噗絲~……傳來古怪的聲音。


    煙在視野中緩緩飄蕩。


    阿朔的意識立刻被拽離了現實。


    做了個夢。


    明知是夢,還是做了夢。


    白中,有黑。


    呼,風沉沉吹拂。


    櫻花的海洋裏,美麗的少女注視阿朔。


    少女掛著微笑,說


    「——秘密就是秘密喔」


    定睛一看,少女不是『神』,是藤花。


    接著,少女依舊掛著微笑,地輕聲說


    「但我還是有話想對你說。所以醒過來吧,朔君」


    瞧,寶貝的我不見了喔?


    阿朔醒了過來。瞬間,視野劇烈搖晃,但他狠狠地往被褥上一砸,強行站了起來。他緊緊咬住的牙齒之間散發出鐵鏽的味道,但他根本不管這些,目光飛快地掃遍整個屋子。旁邊的被褥亂作一團。


    上麵空無一人。


    「……藤花?」


    阿朔嘀咕起來。這聲空洞的嘀咕被黑暗吸走,最終消弭。


    他感到一陣惡寒奔襲全身,接著他大聲呼喊她的名字。


    「藤花!」


    沒有回音。


    在宗家的宅子裏,藤花消失不見。


    * * *


    宗家和分家的『神』候補女孩正接連被殺。


    關於當中動機與凶手,其實阿朔有些眉目。


    然而,他還是太大意了。


    他還以為那些家夥在宗家的宅子裏不會行動。


    (但我太天真了,我是個大白癡)


    阿朔飛奔到走廊上,沒有目標卻在如同迷宮一樣的宅邸內狂奔。赤裸的腳在古舊的地板一踩一粘,觸感讓人很不舒服,感覺就像被章魚緊緊纏住,在昏暗中似乎隨時都會被絆住腳。


    大屋裏空無一人,冷清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阿朔不停奔跑,尋找『敵人』。


    此時,一個黑影在他眼角一閃而過。他眼睛飛快地轉向那出現的身影,不禁咋舌。他心中咒罵,偏偏現在遇到這種事。


    對方是一群就像戲劇裏出現的那種黑衣人。


    他們就像在說「成全你」一樣朝阿朔撲去,阿朔轉眼間被撂倒。阿朔氣從肺裏擠了出來,那群人一動不動死死壓在他身上。


    阿朔手被擒住,腳被抓住,所有一切沉入黑暗之中。


    「——————藤花!」


    阿朔聲嘶力竭地叫喊。


    空蕩蕩的大屋裏沒有傳來回音。


    就這樣,阿朔在地上被拖著帶往別處。


    黑衣人掀起房間裏的一幅掛軸,掛軸後方出現通向地下的台階。這種老掉牙的機關同樣就像開玩笑一樣。接著,阿朔被逼著走下木製的濕冷台階。


    不久,火光印入他眼中。地上擺著幾排蠟燭,火光一閃一閃地搖曳。這裏雖然處在地下,但似乎有空氣流動,有進行換氣。


    蠟燭的中心有一個遮住臉的老頭。


    這樣的排場實在太過誇張,阿朔無語地問過去


    「宗家的族長大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失去主人的恐懼已經深入你的骨髓了吧」


    「……你們要是殺了藤花,我一定要你們的命」


    「放心吧,她活著」


    老頭低聲說道,然後啪啪,拍了兩下手。


    眾黑衣人把藤花帶了出來。藤花被左右架著,整個人綿軟無力,但看上並無性命之憂。藤花被搖了幾下,微微張開眼。見狀,阿朔鬆了口氣。


    在二人麵前,宗家族長開口


    「你們知道自己被帶到這裏的原因吧」


    「……嗯」


    「……當然知道,想一想就能猜到」


    在阿朔接著講下去前,藤花細若蚊蚋地說道。


    阿朔預想到的恐怕也是同樣的答案,但他沒有親口講出來。他就跟平時一樣,等待身為少女之人——藤花來揭曉答案。於是,藤花答道


    「真正的『神』死後仍舊能夠施展異能,而且能力反而更加強勁,宗家的意識發生了變革。『死後依然能夠施展異能才是真正的活神』。然後,現在『神』預言自己將第二次死去。因此,宗家渴望得到新『神』」


    換而言之,宗家擔心『神』這次會真正意義上死去,打算炮製另一個『神』。於是他們殺掉放著不管也沒用的『神』候補,觀察她們是否異能力量提高並複活,勝任新的『神』。


    「這一連串殺人事件的凶手就是你們——宗家的上層」


    藤花這樣說道。


    燭光恍恍地擺動。


    宗家族長那埋在褶皺之中的雙目反射出光輝。


    * * *


    試著想想就會自然而然得到這個結論。『神』相關的情報是閉門不出的。


    候補花名冊隻有高層手裏才有,也隻有高層能夠鑒定並殺死候補女孩們。族長以鄭重的口吻,肯定了藤花的追問。


    「正是。我等至今殺掉了許多女子,期盼著超越死亡,覺醒強大異能之人出現。但是,新『神』沒有誕生」


    「那還用說嗎。藤咲一族的女孩被殺後確實異能會變得更強,但被殺後還能保住性命並繼續發動異得需要多大的力量?強大到那種程度的人可不多。沒有女孩能趕上當代的『神』。你們的所作所為純粹是發瘋」


    「……若新『神』沒有誕生,兩天後五時『神』真正死亡,屆時我等準備讓生來能力最強的女孩和藤咲朔搭檔,推為臨時的『神』」


    族長突然而然地宣告道。藤花頓時屏氣懾息。


    這無疑是宣布阿朔將被永遠受到拘束。


    阿朔眼睛眯了起來,盡量裝作平靜,說


    「為什麽?我普普通通就是藤花的侍從,你們對我到底有什麽期待?」


    「你的眼睛是異能之眼」


    『神』由於『已經死亡』,現在時刻閉著雙眼,那份力量已經沒有意義。這也是阿朔得以被解除擔任『神』侍從使命的原因之一。但對於阿朔擁有異能之眼這件事本身,宗家高層並沒有忘。阿朔對此嘖舌。


    徒花找到阿朔尋求幫助恐怕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藤花在發動能力之時,一定會凝視阿朔的眼睛。阿朔的眼睛就像鏡子一樣,映現出藤花的身影。他的眼睛擁有提升對象異能的力量。


    那並非出現在藤咲家女子身上,而是出現在男子身上的稀有素質。


    宗家的『神』無所不能,甚至能將他人的願望和夢化為現實。但是,藤花的異能則不同。她隻能將懷有怨念的靈魂召回到現世。


    那並非通過『靈視』將死者或魂魄實體化。


    藤花將人的尊嚴,將被踐踏的情感映在眼中。她以此為緣,將不承認死亡之人,將『沒有喪失殘存於塵世的意義的人』硬拽回到這個世界。


    阿朔的異能強化了那個力量。其實藤花無法獨自將死者拽回到現世。也正因為這樣,她被排除在『神』候補之外。她其實隻是個平凡的女孩。但是,藤花曾尋找運用自己能力的方法,從中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正因為這樣,阿朔一直以來唯一相伴並輔助的隻有她的能力。阿朔堅信,那就是自己的職責。所以,他迄今一路攙扶著藤花。


    而這一點將來也絕不改變。


    「我拒絕把眼睛用在其他人身上,我是隻屬於藤花的侍從」


    「就知道你會這麽講,所以準備了人質」


    老頭說道。阿朔咋舌。藤花的性命現在握在他們手裏,阿朔已是甕中之鱉。阿朔搖搖頭,然後用手指插向自己的眼睛。


    「朔君!」


    藤花大喊。阿朔的手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了下來。然後,他凶狠地瞪向族長。


    如果照這樣下去什麽都無法改變,他就要毀掉自己的雙眼。


    族長深深地歎了口氣,搖搖頭,做出最大的讓步


    「——有條件你就提吧」


    「絕對不許對藤花下手。請把她當做約束我的人質,讓她繼續活下去」


    「沒問題,於是」


    「等一下,我有一個請求。我有個問題必須要問」


    藤花忽然插嘴。阿朔大驚,但藤花沒有退讓。老頭摸了摸麵具之下露出來的胡子,莊重地點點頭。沙啞的聲音在逼仄的空間中回蕩開來。


    「你想問什麽?」


    「在『神』預言的死亡時刻到來前,宗家是不是打算殺掉她?」


    阿朔詫異地張大雙眼。藤花凶狠地瞪著老頭。


    藤花根據宗家的虛妄與固執,預言出他們詭異的行為。


    他們要殺掉本應當守護的人。


    麵對這個提問,族長麵具之下的臉動了起來。


    他,像是笑了。


    * * *


    「以前『神』被殺了,但沒有死。靈魂留在了塵世,能力變得更強。為了打破她的死亡預言,宗家是不是打算親手再度破壞掉『神』的身體,把靈魂放出去,嚐試這次再讓能力進一步增強,靈魂再度回歸?」


    「說的沒錯,我等正有此意,期盼著奇跡再度降臨」


    「但是『神』不會再活下來了吧。這次她隻有死路一條。你們應該貫徹的方針,是盡力將她保住才對」


    藤花拚命主張。


    在預言的時刻到來前,親手殺掉『神』。那又是另一輪瘋狂的開始。宗家準備訴諸的行為,無異於坐擁下金蛋的雞卻殺雞取卵。


    『神』必定承受不住第二次死亡,然後真正死亡。


    她這次靈魂必將脫離肉身。


    她會死在宗家手上。


    「可是啊,『神』的靈魂脫離究竟是因自身的死自然造成,還是由於容器損壞而引發的,就連這一點都不得而知。在此之前,還是以我等之手確確實實地將她破壞掉,再次期盼奇跡發生為好。我等堅信,她一定能再度回到損傷的容器裏」


    「她是人!指望奇跡再度發生根本是不計後果!」


    「夠了,沒人問你的意見。我等相信活神,就這麽簡單」


    族長嫌麻煩的態度把手一揮。藤花開始被黑衣人拖走。


    她拚命掙紮,抵死向阿朔主張


    「朔君,這幫家夥就是這個樣子!不能聽他們的話!你這次肯定會到死都被一直困在這裏!我決不容忍那種事!」


    藤花的聲音越來越遠。不知道他們準備把她帶去什麽地方。阿朔本想追上去,但他也被黑衣人抓住了胳膊。但幸好他好像會被帶往相同的地方。發現這一點後,阿朔不再強烈抵抗。


    二人被扔進地牢裏。


    這裏過去應該真的使用過,能看到角落裏有變了色的骨頭。這裏散發著水臭掉的氣味,地麵還是裸土,冷颼颼的寒氣黏在皮膚上。


    最後牢房被上了鎖,人的氣息也逐漸遠去。


    凝重的寂靜持續著。


    忽然,藤花嘀咕了一聲。


    「我死掉就好了。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神』這次真的要死了,我怎麽可以繼續活著啊」


    「藤花,你別說那種話。你活著和『神』的生死根本不相幹吧?」


    阿朔伸出手,觸碰藤花的臉頰。他一邊為藤花擦掉粘在臉上的泥,一邊說


    「我希望你活下去」


    哪怕在這種時候,阿朔還是這樣說。他不能不這樣說。他故意觸碰到藤花那冰冷的核。藤花悲傷地微笑起來。


    阿朔凝視著那表情,想起了往事。


    * * *


    阿朔最初見到藤花是在十三歲——見『神』的兩年前。


    藤花當時八歲。


    以當下時代來說可謂十分怪異,阿朔當時被帶到藤花麵前是因為要成為藤花的侍從。


    為了侍奉八歲的少女,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單膝跪地與少女見麵。


    當時穿成一身黑的藤花,優美地注視著阿朔。


    櫻花綻放著。


    綻放得並沒有像後來被請到的『神』的庭院裏那麽壯觀。


    隻有翩翩的白色在空中飄蕩。


    在那景色的中心,穿著一身古典式黑色服裝的藤花呆呆地杵著。


    阿朔保持單膝跪地的姿勢,回味對他講過的話。那是母親曾輕聲告訴他的話。


    『藤花大人會成為神』


    阿朔母親妹妹家的藤花被選作為『神』候補。因此,家裏決定讓阿朔成為她的侍從。


    阿朔當時心想,這個人會成為神啊。


    他做好了自己一輩子被『神』所束縛的心理準備,


    他預計自己今後恐怕不被允許自由地活著。


    那是多麽悲痛,多麽殘酷的現實啊。


    阿朔拚命忍住想哭出來的心情。


    在這瞬間,藤花的臉亂作一團。


    阿朔不明就裏。


    在他麵前,藤花竟嚎啕大哭起來。


    「我、我被討厭啦啊啊啊啊啊啊!」


    她喊得格外激動。


    誰都沒料到她會這樣大叫。


    阿朔和母親都驚呆了。阿朔也不顧是否無禮,不由自主地問她


    「被、被誰討厭了?」


    「我,被朔君,那個樣子單膝下跪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話莫名其妙。侍從在主人麵前下跪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但是在混亂的阿朔麵前,藤花越哭越厲害,最後甩開同行的不知所措的母親衝了上去。她把阿朔扶了起來,然後摟住阿朔的胳膊,說


    「我想這樣!你根本不需要在我麵前下跪!」


    「…………什麽」


    「不要下跪,要永遠和我一起走下去!說定了!」


    阿朔心想,自己就是喜歡她那一點。


    他覺得,那樣還不賴。


    這一刻,阿朔想通了一件非常單純的事情。


    他喜歡上了名叫藤咲藤花的少女,喜歡上了她這個人。


    * * *


    在地牢裏過去了漫長的時間。


    水和吃的有送過來,黑漆漆的深處還有廁所,沒有什麽不方便。


    但是,『神』所預言的死亡時刻正在逼近。


    在那之前,她會被宗家的人殺掉吧。然而阿朔隻能束手無策地等待那一刻到來,恨得牙癢。藤花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情。


    於是二人設法逃脫,但時光在碌碌無為中流逝。就在二人焦躁難耐的時候,黑衣人忽然出現。


    「……你要幹什麽」


    阿朔把藤花擋在身後,但他發現黑衣人的樣子很不對勁。他走路搖搖晃晃,就像夢遊一樣走過來,打開了地牢的鎖,然後茫然地杵在原地。


    接著,他一隻手舉起匕首。


    阿朔把藤花擋在身後,厲聲吼去


    「藤花,快逃」


    「怎麽能這樣,朔君!」


    「啊啊,這樣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黑衣人說道。他臉上掛著美妙的笑容,把刀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阿朔他們來不及阻止,黑衣人喉嚨上就像冒出一道彎彎的嘴唇,劃出形似笑一樣的傷口。


    他毫不猶豫就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大量的血飛灑在地牢中。血液火熱,且散發出鐵鏽味。


    男人抽搐著倒了下去。


    阿朔和藤花在茫然中見證完這一切,接著目光移向被打開的地牢門。


    能讓人做出這種事來的人物,阿朔就隻知道一個。


    「走吧……藤花」


    能讓人看到幻影,摧毀人的心靈。


    那樣的人,唯『神』一人。


    * * *


    一路上屍橫遍地。


    不知死了幾十人。


    地上被染紅,就像鋪了條上好的地毯。阿朔緊緊牽著藤花的手,走在血紅的地麵上。祭壇前麵的台階那裏還有更多的屍體,血流成了河。但是,身著黑西裝的侍從正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


    他眼睛眯了起來,阿朔問他


    「你不在意屍體嗎?」


    「無所謂,我的主人隻有一個,其他人死都是瑣事」


    他笑著答道。侍從沒有阻攔二人的意思。


    阿朔和藤花去到『神』的身邊,中途藤花扯了扯阿朔的袖子。


    「朔君……根據你講的情況,恐怕……」


    她道出一個推測。阿朔聽後,點了點頭。


    垂簾被揚起來。紅色的坐墊中央,『神』安寧地沉睡著。她被屍體環繞著,身處夢境之中。阿朔和藤花向她靠近。


    隨即,周圍的景色驟然一變,所有的一切轉變成櫻花的花瓣。


    祭壇的景色如同折紙被撕碎一般,消失殆盡。


    視野被替換成一個廣闊的庭園。


    櫻花


    櫻花狂傲地怒放著。


    白色的風暴中,有個黑色的身影。


    一如既往。


    這裏是少女的世界。


    是她的鳥籠。


    忽然,少女笑了。


    這次,阿朔心想。


    這是頭一看看到她笑得這麽清爽。


    美麗的風景中,少女用似是從高處傳來的聲音輕輕地說道。


    「嗨,朔君」


    「想想就知道,這件事其實顯而易見呢,『神』」


    阿朔也回應道。他閉上眼睛,開始回憶。


    他回憶宗家裏倒下的大量屍體,又回憶藤花對他講過的話。


    「你能讓人看到幻影,摧毀人的精神。你根本用不著擔心,這世上根本沒人殺得了你」


    「沒錯,正是這樣」


    「另外你並沒有預知能力。也就是說,你對自己的死亡並不是做出預言」


    阿朔看著少女。


    少女看著阿朔。


    阿朔心想。


    啊啊,多麽澄澈的眼睛啊。


    然後,阿朔對她說


    「你是準備自殺,對吧」


    『神』點點頭。


    她臉上掛著小孩子般純真的笑容。


    而現實中,她卻被數不清的屍骸包圍著。


    * * *


    「沒錯,我就是打算自殺,我必須這麽做。宗家的瘋狂信仰已經膨脹到我駕馭不住的地步。所以,我宣告了自己的死亡。這樣一來,宗家的瘋狂信徒們一定會有所行動吧?然後我隻需要挑選不怕雙手被血弄髒的人,把狂信徒們一網打盡就行了。這樣一來,我就能抹消掉這夥失控的危險集團」


    「於是,你就這樣實施了屠殺」


    「沒錯。我也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等宗家妄信的變質真正演變到無可救藥的那一天,我必須做我該做的事。所以我就做了,就這麽簡單」


    「那之前被宗家殺害的女孩們呢?」


    阿朔問道。對此,『神』悲傷地答道


    「最好別指望我有一般的倫理觀喔?另外,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就撒手去死,肯定還會有更多的女孩肚子被撕開吧。那肯定是幾十,幾百,最後乃至不是藤咲家的女孩都遭到牽連。一切都將在打造新『神』的旗號之下執行」


    『神』苦笑道。白色之中,她那麽孤獨。阿朔承認她的孤獨。


    因為,阿朔拒絕了站在她的身邊。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她,寂寞地輕聲細語


    「——你會責怪我嗎?」


    「並不,我無話可說」


    阿朔答道。


    我無法對她說任何話。因為他們曾經聊過很多話題,而她當時已經預測到了現在的命運。


    也提到過剛才所說的,該做的事。


    但當她提出的那天就已經太晚了。


    『神』隻是點點頭,表示接受。


    一陣沉默。


    呼,風沉沉吹拂。


    白色的花吹雪中,『神』依舊那麽美麗。


    她問阿朔


    「殺我的凶手,找到了嗎」


    「你應該不必問我,自然知道凶手是誰」


    『神』微微一笑。


    那是就像惡作劇一樣的壞笑。


    阿朔沒有回答,保持沉默。但『神』同樣什麽也沒說。


    不久,阿朔還是把答案從喉嚨裏硬擠了出來。


    「你瞞過護衛獨自外出,被人推落到鐵軌上。也就是說,凶手想必是要和你走的人。能讓你那樣放下戒備的人,除了你的侍從不作他想」


    「有道理」


    「你之所以迄今一直沒有揭露這件事,是因為你珍視那個人」


    阿朔一鼓作氣講了出來。


    『神』直直地凝視阿朔,那眼神像是在發問。


    但最後,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你願意那麽想那就那樣吧。相對的,希望你能把那個真相埋在心裏」


    「……我知道了,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如果這次的事能讓那個人開口告訴你,我還是在背後推一把,給個機會比較好呢。以這樣的形式告終也無妨」


    阿朔沒有回應『神』說的話。


    她張開雙臂。


    白色之中,黑色旋轉。


    咕嚕咕嚕,她舞動著轉了好幾圈。


    跳啊


    跳啊


    『神』輕聲細語


    「我的異能既經由被殺得以完成,而我凝視死亡的深淵後也發覺到一件事。我其實不應該待在這裏,我其實更接近於我所召喚的那些靈魂與幻影。我,終歸隻是一個孤零零的異物……所以,我要做我該做的事,去我該去的地方」


    『神』唱歌一般輕輕地說


    臉上露出無比平靜的笑容。


    「啊啊——這樣一來,總算爽快了」


    就一句話。


    說完,『神』對自己的魂魄施加了某種致命的變化。


    所有一切都凍住了。


    幻影開始消失。


    浩瀚的櫻花飄散落去。


    曆經最後的怒放


    阿朔被送回原來的地方。


    在他和藤花麵前,『神』依然躺著。


    她的身體裏已經沒有她了。


    就這樣


    連說句再見的功夫都沒有,『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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