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掌婦女用了十分鍾,說服那些被點到名字的女人——難聽一點,都是些‘該死的’。


    此刻。


    年輕婦女們的情緒就更加複雜了。


    一方麵,她們心裏清楚,有了這些個老貨墊後,她們逃脫的可能性更高——畢竟誰也不想到那黑窯裏過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另一方麵,心中又感到痛苦與不忍。


    她們同住在一個村子裏,多年相處,如今卻要用一部分人的死,交換另一部分人的活。


    “人心都是肉長的。”


    年輕的流了淚,空氣中也彌漫起一股令人顫抖的氣味。


    絕望與希望交織之時,舍棄月亮,注視群星。


    斷掌婦女和那些早早決定留下來‘犧牲’,為她們擋住衛士的,此時卻顯得格外豁達自如:似乎一旦下定了去死的決心,周遭所有煩心的,都不再重要了。


    她們興致勃勃地討論,就像倚著門框閑談誰家有了臊事一樣,七嘴八舌地盤算如何哭爹喊娘才能讓那夥年輕衛士停下來:


    有人胖的出主意,說到時候就像野豬一樣埋頭猛撞,一下子頂翻幾個;


    有靈活的說,她之前攀談發現,這夥人不夠‘老練’,沒準能裝個可憐相,拖延不少時間;


    矮粗的認為不如趁夜取些農具,再有法術,也得避著刀刃兒;


    還有說弄個‘妖法’嚇一嚇他們,哪怕不相信,也得花上半天琢磨——挖墳還挖了一個上午呢。


    她們越說,另一堆被劃為‘逃走’的婦女們就越難過。


    被逮住,到了黑窯,沒準還能苟延殘喘上幾年。


    可但凡她們一逃。


    阻攔者絕對沒有好的下場。


    腦袋落地是最痛快的,沒準還有更遭罪的。


    “…我們一道走。”


    注定要犧牲的婦女們沒搭理她,還喋喋不休地聊著。


    一道走?


    那就都要死。


    當月盤被濃雲遮了過半,連走犬都銷聲匿跡後,斷掌婦女拍拍腿,站了起來。


    “差不多了。”


    她說。


    望那不遠處那排早早熄了燈火的窗。


    “什麽法術也得睡覺…”


    她哄鴨子一樣轟帶著孩子的婦女們,讓她們從泥裏爬起來,沒有鞋的撕褂子裹好腿腳——把她們往後山林子的那條窄路上推。


    “快走…快走!翻過頂子,去找那夥…山匪…他們啥都清楚,沒準老早就發現你們…收留你們…”


    年輕的女人們淚眼婆娑,死死拽著她們的衣服。


    “我們一道走!”


    “是個蠢的,”斷掌婦女抹了她臉上的淚珠子,咧嘴笑:“沒人攔,你們逃不上半個時辰。”


    得有人留下,留下來指‘錯路’——她們早想好了,真要動了手,恐怕連個男人都打不過。


    可要說阻攔,總不非這一個辦法。


    如果走運,這夥人清早才醒,再尋著錯路找上半天,哪怕長了翅膀都抓不住。


    即便不走運,醒得早了些,相反的方向也能夠拖延上半宿。


    “我們老得走不動,又怕逮著被殺頭…這麽說,他們一準相信——快走!往山上去!內陸到處都是流民,別說錯了話,哪怕不尋…叛黨,也比黑窯裏安生…”


    這倒是實話。


    這村子裏的女人說沒有見識,卻實實在在服侍著每一個有興趣體驗風土人情的洋人——這些個人裏,有不少雇了翻譯,或多次往來,早會說當地話。


    她們比一般人更靈光,也明白除去港口、真正往裏麵去的‘世界’是個什麽模樣:


    香膏、叛逆、妖術,前年的硝煙,如今的鐵船。


    遍地哀歌。


    她們這樣沒了家的流民到處都是,哪有人真費功夫較真。


    婦女們就這樣依依不舍的退著、退著,漸漸,分成了兩堆。


    一條無形又涇渭分明的線。


    左邊是死,右邊是生。


    年輕的女人們攬著不曉世事的孩子,死死按著他們的肩膀。


    然後。


    一個又一個地跪倒在地。


    她們要自己的孩子向這些赴死的、平日裏嘴賤心賊的女人磕頭,也將自己的腦門砸出鮮血。


    往日磕碰出的仇怨在這場無望的絕症中盡數消融。


    留下來的婦女們沒有上前阻攔,這是她們該領受的。


    “快走吧。”


    斷掌婦女轟她們,又囑咐每個有孩子的,讓她們看好、閉緊了嘴,一路不停,逆著趕上三五天的路——這夥人總不可能沒有別的事情。


    “西洋人的金元少拿出來。”


    她說。


    一旦被發現,就容易惹出事端。


    “快走!”


    在夜風搖曳犬薔薇的歌聲中,年輕的女人們攬或抱著自己的孩子,一個個躡手躡腳地繞過水井,繞過草屋,拐到那條偏僻小路上,一步三回頭地往林子裏去。


    留下來的婦女們則站在原地,一直望到再也瞧不見背影為止。


    “她們得翻過頂子才算安全。”


    穿了花褂子的女人說道。


    她佝僂著扭身往來處看了一眼,見那些窗戶還暗著,拍了拍心口,一屁股坐回泥裏。


    “真要嚇死人。”


    斷掌女人調侃:“你還有怕的事情。”


    旋即也瞥了那排暗窗,低聲催促這些個冷汗連連的蠢婦:“快起來!我們得抓緊!”


    …………


    ……


    清晨。


    紅日初生。


    這群仿佛被袍子寄生的衛士伸著懶腰,紛紛推開屋門。


    他們在這兒過了一夜,不必操心那成堆的死屍,浮在港口上空的陣陣黑煙——更不必對後來的鬼佬做什麽‘交代’。


    他們隻要栓好自己逮住的功勞,牲畜一樣牽著,穿成串,一路領去複命的地方就好。


    這就是長庚司的特殊之處。


    他們雖屬朝廷,卻不懼多數官員。


    他們肩負皇命,降服叛逆,是這國家暗地裏的大英雄。


    “大哥。”


    年輕的白袍和正撕肉幹的趙初哲打了個招呼。


    門外。


    昨夜自願留下來的婦女們,被麻繩從頸部捆住,成了一串麵如死灰的牲口。


    趙初哲抬了下眼,扔給手下一塊肉幹。


    “跑了?”


    白袍人接過來,低頭手裏摳下一條,搖了搖腦袋:“沒有。”


    他說。


    “後山林子裏蹲了一宿,大早上派了個年輕的來敲門通知我。”


    他嚼著肉幹,邊諷刺地往門外瞟了一眼。


    晌午前,長庚司的衛士準備離開。


    他們牽著抓來的、連成串的牲口,在官軍首領的恭送下閑敲馬腹,晃晃悠悠地離開。


    而那兩股列成長隊的‘牲口’卻怎麽也匯不到一塊。


    她們同村,卻踉蹌的涇渭分明。


    左邊是老的,右邊是年輕的。


    眼神交匯時,年輕與年老的都能在彼此眼睛中看見那一抹譏諷。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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