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兵敗淪為階下囚,為吳王嚐糞辨病,由此得以脫身。回去後,勾踐臥薪嚐膽,最終滅了吳國。


    臥薪嚐膽就此成為忍功的最高境界。


    而在有心人看來,徐階這位閣老就有些勾踐的味兒,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大事。


    蔣慶之入閣後,坊間傳聞,這位新紮權臣和嚴黨爭權奪利鬧的不可開交。


    而徐階正好看戲。


    這位看似人畜無害的忍者神龜,竟然不忍了。


    在被蔣慶之攻擊後,徐階選擇了反擊。


    ——嚴嵩父子和你蔣慶之把握大權,老夫這個所謂的次輔無所事事。至於禮部……老夫是閣老。這事兒隻是掌總。


    南京那邊不知發什麽瘋,選擇隱下了倭國使者來京的事兒,這難道也怪老夫?


    至於你要說什麽對倭國的了解……老夫不是具體辦事兒的官吏。作為戶部尚書和閣老,需要什麽消息,問下屬就是了。


    這無可挑剔吧?


    你要說該時刻掌握各方消息,對不住,老夫就算是掌握了有何用?


    權力被嚴黨和你蔣慶之掌握,老夫連開口建言的機會都沒有。


    在場的都是眼明心亮之輩,從徐階的幾句話中聽出了濃烈的火藥味兒。


    嘉靖帝也有些意外於徐階的發飆。


    他看了蔣慶之一眼。


    隨即目光轉向陸炳。


    這位奶兄弟今日主動開口為徐階緩頰,這倒是他一貫作風。


    能有賣人情的機會,陸炳從不放過。


    陸炳心中訝然,也暗自佩服徐階應對之敏銳,而且一開口就直指嚴嵩和蔣慶之的軟肋。


    ——專權!


    蔣慶之拿出藥煙,黃錦幹咳一聲,“冬季幹燥。”


    宮中禁火!


    蔣慶之笑了笑,在徐階的溫潤目光中,輕聲道:“新政之事繁雜,令本伯焦頭爛額。要不,徐閣老來?”


    殿內眾人都在琢磨蔣慶之的應對之法,比如說打個哈哈,把事兒丟給道爺。


    或是針鋒相對……權力在嚴嵩父子手中,有本事你徐階就去奪回來。


    仔細一想,宰輔最看重的便是票擬大權,這權利蔣慶之並未染指,所以這個法子是最為妥當的。


    但沒想到,蔣慶之一開口,竟然是要撂挑子!


    你徐階不是要權嗎?


    我便把執掌新政大權雙手奉上!


    你!


    可敢接嗎?


    剛抬頭的陸炳再度低頭。


    苦笑。


    老徐,你招惹了個大麻煩!


    當著道爺的麵,兩個臣子展開了權力之爭。


    竟然把新政大權當做是交易的東西,你推我送。


    道爺會如何?


    勃然大怒?


    黃錦看了道爺一眼,道爺閉著眼,雙腿不知何時成了雙盤的姿勢,好似入靜了。


    你們鬧!


    朕,不管。


    新政大權有多大?


    想想王安石就知道了。


    一旦新政全麵鋪開,執掌者就是不名之宰相:各處新政實施都得向他稟告,都要靠他來指揮……


    這分明就是一個小朝廷!


    所以,有心人曾說:兩年後的蔣慶之若是不倒台,定然會權傾朝野!


    嚴嵩父子就是看到了這個趨勢,故而對蔣慶之的態度漸變。


    從短暫的盟友關係,迅速變為對手的關係。所以說沒有長久的友誼,隻有永恒的利益。


    你徐階不是眼饞權力嗎?


    嚴嵩父子不給你,我給!


    可你,敢接嗎?


    大明當下危機重重,而各種危機的背後,要麽直接,要麽間接都和儒家息息相關。


    蔣慶之是墨家巨子,執掌新政自然不會徇私。


    可你徐階乃是儒家推出來的領袖,你來執掌新政,敢問你可敢衝著自己的後台們下狠手嗎?


    但凡敢!


    頃刻間徐階就會成為過街老鼠,儒家的反噬會令他成為孤家寡人。


    一個孤家寡人,說的話屁都不如。


    這樣的人也能執掌新政?


    徐階溫和一笑,“新政行的是銳氣,老夫老矣,長威伯銳氣十足,正當其時。”


    ——你蔣慶之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新政?弄不好便會鬧出大事兒來。


    到時候還得靠老夫這等老成謀國的臣子來收場。


    嘖!


    黃錦都忍不住為這位徐閣老的應對暗讚。


    果然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呐!


    可你徐閣老這是不準備隱忍了嗎?


    黃錦看了徐階一眼,突然想到了當下局勢。


    嚴黨和蔣慶之在經過短暫的友好後,迅速變為對手。


    政事堂因此涇渭分明。


    徐階在兩股勢力之間就成了一個小透明。


    原先他是以拉嚴黨下馬為己任,可如今蔣慶之和嚴嵩平起平坐,就算是他把嚴嵩父子拉下來,接替的人也不會是他徐階!


    既然如此,老夫還忍什麽?


    反正手無權力,那就冷眼旁觀好了。


    果然都是人精呐!


    黃錦歎息。


    “銳氣?”蔣慶之突然笑了,“大明危機重重,但凡有誌之士,無論年歲高低,皆有為國效力而不惜此身的銳氣。”


    你徐階呢?!


    首鼠兩端!


    一心隻想為自己和士大夫們謀私利!


    徐階挑眉,剛想開口。


    “夠了!”


    道爺睜開眼睛,麵無表情的道:“倭國使者之事,責令南京回複。”


    蔣慶之一臉無辜,“南京那邊臣說不上話!”


    那是一個小朝廷,要放話也該是嚴嵩來。


    “倭國使者……”道爺沒回答他,目光轉動,盯住了蔣慶之,“你既然對倭國頗有些心得,那麽,好生接待就是。有事稟告。”


    “是。”


    蔣慶之和徐階隨即告退。


    走到殿外,徐階溫和的道:“長威伯果然是銳氣十足,宛若利劍。”


    “徐閣老老而彌堅,笑裏藏刀,令本伯佩服佩服!”


    二人相對一視,竟然都笑了起來。


    “老夫自然希望大明重回正軌。”徐階一邊下台階,一邊緩緩說著,“不過許多事不可急切。一旦急切……長威伯莫要小覷了天下人,一旦發作起來,其勢洶湧,不可阻擋。”


    “大明危機重重,在本伯看來隻爭朝夕。徐閣老口中的那些天下人,大概就希望朝中能這般拖延下去。”


    “也不盡然。”徐階扶著欄杆,緩緩而下,“譬如說唐順之,老夫聽聞他最近在京畿一帶與人發生了衝突……”


    蔣慶之走在前方,聞言霍然回頭。


    徐階溫和的笑容,此刻在蔣慶之眼中卻帶著深深的惡意。


    唐順之乃是蔣慶之的知己,這一點心學內部早有耳聞。


    唐順之若是出事兒……


    蔣慶之顧不得什麽倭國使者,回到直廬後就令人去尋唐順之。


    他心神不寧,隨即尋個借口回家。


    新政引發的反噬會一步步反饋到京師,乃至於反饋到蔣慶之和他周圍的人身上。


    這一點蔣慶之有心理準備。


    但沒想到來的這般早。


    他走進了側門。


    “……那荊川先生是如何應對的?”


    這是周夏的聲音。


    蔣慶之止步。


    “我自然是……慶之?”


    前院的屋簷下,一襲布衣的唐順之看著風塵仆仆,不過微笑依舊。


    “老唐,你……沒事兒?”


    “能有何事?”唐順之笑道:“路上是遇到了些事兒,不過還好。”


    蔣慶之請唐順之在京畿一帶調研新政的實施情況,他不肯循規蹈矩的沿著官道走,而是走小路,去那些相對偏僻的地兒探訪。


    本來這一切進行的頗為順利,可在遵化鄉下時卻遇到了麻煩。


    “遵化當地的士紳和讀書人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我的行蹤,便在一個村口堵住了我的去路。”


    此刻二人是在書房,唐順之喝著熱茶,愜意的道:“那些人質問我為何助紂為虐,說什麽儒墨不兩立。我自然不肯和這些人爭執,可此輩不依不饒,有人率先動手,你知曉我的性子,最是溫和……”


    咳咳!


    蔣慶之幹咳著,“你的溫和,那是對自己人吧!”


    一旦確定是對手,唐順之的手段能令對方做噩夢。


    “哎!”唐順之歎息,“那些人隨行的有豪奴,我就用槍尾……隨意弄了幾下。”


    “你是槍法大家啊!”蔣慶之不禁為那些豪奴默哀一瞬。


    “隨後官府……說來也怪,地方官府好似提前預知了這一切,恰到好處出現,把我扣住了。”


    蔣慶之眸子裏有冷意,“後來如何?”


    “後來,後來我便說……”唐順之眼中多了笑意,“長威伯的護衛就在後麵。慶之,恭喜。”


    “恭喜什麽?”


    “地方官吏聽聞你的護衛在後麵,頓時麵色劇變,當即嗬斥那些讀書人,扣下了幾個豪奴。順帶還送了我一些盤纏……你虎威如此,不該可喜可賀嗎?”


    蔣慶之莞爾,“那些人是擔心我的護衛會下狠手吧!”


    “你如今位高權重,身邊護衛也跟著水漲船高。不過慶之,此次我在京畿看到的情況不容樂觀。”


    “說說。”


    “清理田畝之事在地方被層層阻截糊弄,農戶壓根就不知此事。地方士紳豪強令人下去威脅利誘,以至於戶部官吏下去查問處處碰壁……”


    “和南方差不多!”蔣慶之眯著眼。


    “如今味兒不對。”唐順之麵色沉凝,“我感知到了些危機,就如同烈焰在地底下湧動,就等著時機一至,便噴薄而出!”


    蔣慶之點頭。


    “那些怒火就如同是膿瘡,得有個口子讓它出來。這個口子……希望不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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