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掀翻的墨水滴滴答答落了英老一身,老人家卻毫不在意,隻氣得雙手顫抖。剛剛翻譯好的文稿被揉成一團。如果不是它們還有用,恐怕早被撕掉了。


    見狀,雁遊與慕容灰連忙上前幫忙整理,卻被英老攔下。瞪著微布血絲的雙眼,英老沉聲問道:“你們看懂了嗎?”


    慕容灰翻譯的時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問漢字生詞上去了,反倒沒有留意內容,便搖了搖頭。


    雁遊早在謄寫時就留心默誦了一遍,點了點頭:“我看出來了,他們這是拿著國外古玩的標準來品評我們華夏的古玩,簡直荒唐透頂!”


    幾篇文章雖然看似出發點不同,實際行文角度卻一模一樣。先對華夏古玩如今身價逐年攀升裝模作樣地表示一下驚訝,隨即便是轉折——“然而,從xx方麵來考慮的話……”


    接下來便是用歐洲皇室的金器來比中國的銅器,結論是銅器太素,比不上鑲滿寶石的皇室金器。用西方古典油畫來比華夏古畫,結語是沒有透視結構不夠寫實,除了年代久遠之外沒有其他價值。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英老冷笑道:“嫌我們華夏的字畫不夠好?嘿嘿,別的不提,就說一件:開以形寫實之先河的顧愷之,他的《女史箴圖》當年在八國聯軍入侵時被搶走,現存日不落博物館。tmd搶了我們的東西又大放厥詞,簡直畜牲都不如!”


    英老氣得都爆了粗口,雁遊更是鬱悶不已。但顧忌著英老身體不好,怕氣出問題來,便沒有開口,而是先不停勸慰著老者。


    等英老火氣稍退,雁遊才說道:“這些人是存心找茬,這文章看似嚴謹,很能唬住外行人,實則一開始方向就是錯誤的。華夏畫技與西方截然不同,這要怎麽比?根本分不出高下,至多是看個人審美、更喜歡哪種罷了。至於銅器比金器,那就更可笑了。他們怎麽不用乾隆時期的琺琅掐絲器去比?無論工藝造型還是精美程度,保準完勝那些隻知道堆金砌寶的玩意兒。教授,依我看來,他們就是故意挑事,您不該生氣,否則倒把身子給白搭進去了。”


    雁遊對西方古物了解不多,不過,因為當年國內也有收藏這些的愛好者,所以做這門生意的也頗有幾個。他在琉璃廠掌櫃那兒看過一些從國外軍官高層、甚至從美國大兵手上淘換來的小東西,覺得比之華夏的東西又另是一種精致。


    但可能是缺少文化認同感,他覺得國外的器件匠氣太重,不如本國的靈動有意趣。洋畫雖然好看,但也不符合他的審美。


    他秉持的這種觀點,當時在圈子裏算是主流。連那些在華夏倒騰古玩回國的外國商人也承認這點,並且直言東方古物有一種神秘而不可言說的美,在他們國家大受歡迎。


    雁遊怎麽也沒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竟會有所謂外國專家振振有辭地貶低華夏古玩,而且理由還那麽站不住腳。


    但更可悲的是,這站不住腳的理由竟會民眾認可接受,掀起一波降價潮,這才是最荒謬的。


    該怪誰呢?是幾十年的積弱讓大家有意無意間習慣性否定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還是學習了西方科學技術,就認為西方一切皆美好?


    雁遊無暇深究這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因為當務之急,還是要揭穿鍾家的陰謀,化解這場撼動整個圈子的危機。


    安撫了英老幾句,又取過老人家翻譯的那兩篇文章快速看完。沉吟片刻,雁遊便將徐大財說以前鍾氏經營的收購公司就曾有過壓價行為之事說了一遍,末了說道:“據我和慕容調查,這姓鍾的和上次試圖陷害您的人脫不了幹係。現在這麽做,我認為多半是想攪渾水大撈一筆。我對國外的圈子不了解,您知不知道,發表文章的人身份是什麽?刊登文章的雜誌是否權威?”


    英老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雁遊隻稍稍一提,他立即反應過來,怒氣一斂,警覺道:“你是說,這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有人故意操控?而且你們已經調查出來、那人姓鍾?”


    “是,我懷疑他是鍾思勉的後代。”


    其實不是懷疑,而是確鑿無疑。但雁遊沒有辦法解釋自己是怎麽確認的,所以隻能說得含糊。橫豎隻要追查下去,其他人必然也能證實這點。


    “鍾思勉?”英老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默念了幾遍,終於想了起來:“這是我小時候,四九城裏一個專幫洋人跑腿的家夥。後來巴結上一個有點勢力的洋人,在解放前夕跑到日不落去了。你是從你師傅那裏知道這個人的吧?”


    以英老的身家人脈,當年出國不過一句話的事,但他卻選擇留在大陸,顯見對國家感情很深。那些像慕容端、裴修遠一樣為了家小考慮、不得不遷居的老朋友他可以體諒。但像鍾思勉這種奉承討好洋人給自己撈前程的,他卻看不上眼。


    見雁遊點頭,英老冷笑了一聲:“如果是此人後代,同外國人勾三搭四地弄鬼,倒也說得通。嘿嘿,先前我還以為是偶然,現在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好辦了。他們敢質疑,我就不會反駁麽?我這就找朋友打聽打聽這幾個人的來頭,順便找找他們的小辮子——慕容灰,今晚你留下來,幫我潤色英文稿子。”


    同雁遊這關門弟子一樣,英老也是實幹派。找準方向後便不再發無謂的火,而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來一次學術掐架。


    “我也來幫忙吧。對了,咱們先吃了晚飯再工作,不然您身體受不了。”


    “唔,也好。”


    英老把剛才生氣揉皺的資料撫平放回桌上,順便叫保姆來收拾灑翻的墨水。自己則趁著換衣服和吃飯的時候,在心裏起草腹稿,想想稿子該怎麽寫,如何不帶一個髒字把那群別有用心的文化打手罵個狗血淋頭。


    保姆早做好了飯,隻是剛才見他們工作專注,不敢打擾。這會兒稍做加熱,很快便端了上來。三人圍著飯桌吃得正得香,忽然又有客人造訪,卻是一身酒氣的陳博彝。


    同英老相比,年紀小了快二十歲的陳博彝沒有那麽多複雜的經曆,而且畢竟不是古玩專業的,所以遇上這事隻覺束手無策,第一反應是借酒消愁。同鄭光頭他們一起在酒局上罵了許久的娘,才覺得心裏鬱氣稍平。


    學校給教授們分的房子都在這一帶,陳博彝就住在英老家後麵。帶著三四分醉意回來後,見英家還亮著燈。想想雁遊和慕容灰一起跑來找老人商議,指不定已經有了對策,便抱著萬一的希望來敲門。


    他還沒醉得徹底,見這爺仨現在才吃飯,便不好意思打擾,徑自坐到旁邊喝茶等待。


    慕容灰看見他,順口問了一句自己拉去的那客戶有沒有成交,卻引得陳博彝連連搖頭:“那人不地道。他看上了燕耳尊,我明確告訴他這是仿品,我要自己留著做紀念,他卻還是糾纏不休。而且還給不上價,一個勁兒地嚷嚷古玩降價了,要我低價賣給他。嘮叨了很久見我不搭理他,又留下張名片,說讓我想通了去找他。”


    這年頭名片還挺少見,私人有名片的就更少了。雖然陳博彝看不上此人的小家子氣,但還是忍不住把名片給收了起來。這會兒提到這事拿出來仔細一看,卻又有些奇怪:“這人不是說他姓鍾麽,怎麽名字上寫的又是另外一個名字?”


    雁遊現在對鍾字有些敏感,而且又牽扯到古玩,雖然心裏覺得不可能那麽巧,但仍是不由自主接過名片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一看,視線頓時膠住了。


    匆匆又確認了兩遍,確認不是自己眼花看錯後,雁遊將它遞到慕容灰麵前,急切地說道:“你看,這居然是廣州那間古玩公司的名字,隻不過抬頭的廣州改成了四九城。”


    慕容灰馬上猜到了雁遊的猜測:“難道——他們是同一家?!”


    “十有□□。”


    沒想到鍾思勉的後人就在四九城,雁遊心緒一時起伏不定。好在還記得先前的教訓,努力克製住過於焦急的情緒,他刻意放緩了聲音:“我原本還想讓徐大財去打聽公司的地址,現在看來不用了。慕容,有電話號碼的話,你應該可以追查到更多的信息吧?”


    “沒問題,交給我吧。哈,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慕容灰三兩下解決完碗裏的食物,接過名片馬上跑到書房打電話。


    陳博彝沒想以小小一張名片竟會引起雁遊這麽大反應,不禁茫然道:“這是……怎麽了?”


    雁遊用最簡潔的話語將事情解釋了一遍,又說道:“陳教授,既然知道是有人蓄意煽動、意在擾亂國內市場,那就好辦了。現在英教授在設法還擊,我們也會嚐試從其他途徑入手解決這件事。市場受到的影響不小,我覺得你可以召集幾位比較有影響力的人,解釋一下原委,先安撫住大家的情緒。其實依我的看法,這幾天最好閉市,等風波平息之後再開張不遲。”


    雁遊說的這辦法古已有之。那時將業內有頭有臉的人物稱之為行首,若遇上幹係到整個行當的大事,行首便會出麵,召集業內有威望的老人商量對策,化解風波。


    這事來得突然,之前又沒摸著頭腦,雁遊便沒有提議。現在既知因由,便說出了這個辦法。


    陳博彝一聽他們果然找出了結症所在,鬱悶了大半天的心情頓時為之一鬆:“太好了,我明早就去找老鄭他們!英教授,要不我也留下來,有什麽事盡管開口。”


    幫手送上門,英老自不會拒絕,將碗筷一擱,指了指書房:“越洋電話撥通要老半天,你先幫我去打玻璃底下壓著的那個號碼,接通了叫我一聲。”


    沒等英老說完,電話就響了。保姆接起一聽,說是裴老板打來的。英老有急事要辦,正準備隨便說幾句就掛掉,卻沒想,隻聽了一句,臉色便凝重起來。


    這通電話足足講了十幾分鍾。通話結束,英老回頭看看等在書房門口,等待開工的三人,意味深長地對雁遊說道:“小雁,剛才你對小陳的那番建議很好,不過,恐怕得由你出麵來說明——不隻如此,要處理好這件事,有很多地方都會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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