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中,在所謂的客廳裏,堆滿了各種箱籠和禮物,都是白熙湖派人送過來的。結果,把本來就不寬敞的空間,搞得更加緊張壓抑。


    幻月推著輪椅,上麵坐著雲鶴。如今,經過細致調養,老人豐腴了不少。


    今天,她穿著一身銀灰繡牡丹暗紋的綢緞中式襖褲,雖然神情依舊困頓,眼神空落。但一眼看過去的氣質,依舊風華不減當年的名門閨秀。清秀的輪廓與精致眼眸弧線,無一不透露著這位遲暮美人,曾經的絕色無雙。


    白熙湖站在門外,他眼巴巴的等著白一塵和董咚咚,遲疑著終歸沒有推門而入。


    透過木門上,有些殘破的毛玻璃。他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裏麵的人。而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正寧靜的坐在窗前,聽著一張黑膠老唱片,是京劇霸王別姬片段,梅先生唱過的那一版。


    “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複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也罷!願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於君前。”


    “怎麽!”


    “免你牽掛。”


    “妃子,你,你,你,不可尋此短見啊!”


    “大王啊!漢兵已掠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哇呀呀!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不可尋此短見!妃子你,不可尋此短見!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鼓點的節奏也越發急促起來,有著讓人揪心的緊張與不安。


    “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待孤看來……”


    隻聽哐當一聲,傳來劍身落地的淒涼聲響。


    “哎呀!”


    隨著霸王項羽的一聲淒涼哀歎,餘音未了,異常的紮人心扉。


    可惜,雲鶴並沒有太多表情,她眼神茫然的四處尋找著,心思並沒有在唱片上。


    “放的什麽……這麽耳熟……不好聽,心裏難受。”她困惑的回身,望著正在整理唱片機的幻月,囁喏道。


    “老夫人,是霸王別姬呢。”幻月隻好暫時關閉了唱片機。


    她看雲鶴抱緊了雙肩,便貼心取過薄毯子,輕輕蓋在她膝頭上:“老夫人,那咱們先不聽了。正好,有客人要來探望您呢。”


    “霸王……霸王死了?虞姬呢,虞姬也死了嗎?”雲鶴轉動著渾濁的眼球,鬱鬱歎息:“對啊,死了,都死了……”


    幻月不忍心的點點頭:“老夫人,那都是唱詞裏的故事,不當真。怪我,今天是中秋節,不該給您聽這麽淒涼的戲。要不咱們聽貴妃醉酒呢?”


    “翦風呢,小漁呢?回來沒有。”雲鶴突然有些焦灼的掙紮著:“要下雨了……回來了?不要坐車,路滑,危險……”


    門外的白熙湖,猶若被雷電擊中過一般,他頹然的退後了一步,搖搖晃晃幾乎摔倒。


    站在他身後的白一塵,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他,低低道:“既然來了,怎麽不進去?別怕,奶奶有時候會神情不清楚,會把我和咚咚,當成我父親和母親。這地方,雖然是廢棄的墓園,但……沒有鬼。”


    白熙湖調整呼吸,寧靜了片刻自己的心神。


    他訥訥道:“老夫知道……雲鶴,果然還沒有康複。哎……老夫這三十年間,也不過見了她幾次而已,一直都這樣子。每見一次,老夫心裏便如刀割般難受。她忘了,都忘了……活著的人卻忘不了。老夫不忍心看,苦,苦甚了。”


    白一塵不動聲色,晨曦極有眼色的推開了屋門,幻月也推著輪椅,正往客廳的桌幾處,緩緩而來。


    白熙湖眼巴巴的凝視著,徐徐而來的輪椅。他的眼珠盯住雲鶴便也無法錯開,不再堅持沉穩的做派,著了魔般推開白一塵,疾步而去。隻是走到近前,他又走不動了,似乎寸步難行,內心的糾結與痛苦,狠狠折磨著他。


    這邊,雲鶴愣愣的望著白熙湖,眸子裏有困惑和恐懼。


    她緊張的拽住幻月的手臂,囁喏著:“是誰,是誰,我看不清……”


    “老夫人,是……”幻月遲疑著,看了看站在輪椅前,渾身顫抖的白熙湖,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是小九……小九。”白熙湖默默的蹲下身體,顫顫巍巍伸出自己蒼老的雙手,輕輕握住那瘦可見骨的指尖。


    “小九……小九?”雲鶴有過一絲歡喜的期待,但剛剛觸到白熙湖的手指頭,就驚恐的縮回了手。


    “你不是小九,你騙人。你是誰,你想幹什麽?你是壞人,你想害我,害我的孩子。你走!”她突然之間就瘋狂的爆發了,吼叫著。


    雲鶴胡亂揮舞著手臂,一下就把白熙湖推坐在木地板上。他身後的保鏢,同時圍過來過來想要攙扶,卻被白熙湖揮手拒絕。他就那樣,頹然的坐在木板地上,長長的歎息著。


    他的手背,被擦傷了細長的傷口,有隱隱的血絲。但他不為所動,隻頹頹的歎息:“小鶴,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小鶴,你連小九都忘記了嗎?”


    “翦風……翦風……你在哪兒?”雲鶴緊張的在空氣中,探索了幾下。


    董咚咚實在忍不住,她上前一步,握住雲鶴的手掌,安慰道:“沒事,沒事兒,奶奶,我們都在的。”


    雲鶴認出了熟悉的聲音,她緊緊拽著董咚咚手腕,慈祥道:“是小漁。翦風呢,怎麽沒和你在一起?丫頭,丫頭說,今天是月餅節,媽媽給你們做了自來紅。月餅呢,快拿來。”


    “我在。”白一塵也微微躬身,他蹲在董咚咚身邊,耐心道:“媽媽,不用麻煩。對了,小漁……小漁也專門為您做了好些點心,您嚐嚐看?看看她的廚藝,有沒有長進?”


    他回頭看了看,晨曦趕忙把打開的餐盒遞過去,裏麵放著已經切好的自來紅與五仁月餅。


    白一塵拿了一小塊,輕輕遞到雲鶴嘴邊。


    雲鶴啃了小口,微微蹙眉:“好是好了些。小漁啊,可冰糖的份量,不夠呢……翦風愛甜……小九也愛甜。他們啊,嘴甜,就因為愛吃甜的呢。”


    白熙湖無奈的歎息,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他低聲喃喃著:“對不起,小鶴……對不起,小鶴……我對不起你。”


    “晨曦,扶他起來。”白一塵淡淡道。


    他喂雲鶴吃完了最後的月餅,董咚咚便過來悉心的為老人擦手。


    “不開心的人,不開心的事,她都沒有記住。或許,這對奶奶來說,也是件好事。”她語氣中,難掩指責。


    “老夫明白,今日一切,都是老夫當年犯錯。事已至此,老夫也無力挽回什麽。”白熙湖在晨曦的攙扶下,勉強坐在椅子上,他看上去又疲憊又孤獨。


    “哎……一步走錯,步步成錯。時光不可倒流,孽債無法償還,老夫已經想好,今天吃完這段團圓飯,明日老夫就會去警局自首。老夫願意悔過。以後,白家就靠你了,一塵!這是老夫手中king的所有股份文件,老夫已經在授權文件上簽字蓋章。老夫不在了,你和咚咚,務必要照顧好奶奶。找最好的醫生,為她治病。讓她好起來。還有,能不能答應爺爺最後一個請求?”白熙湖低垂著眼眸,語氣誠懇而低沉。


    “好……”白一塵不動聲色,微微點頭。


    晨曦也接過白熙湖身後的助理,遞過來的文件袋,兩個人走到房間外去對接流程。


    “一塵,能不能讓老夫,和你奶奶在外麵走走?你知道,我們當年在這裏偶遇,後來也經常在小樹林裏見麵。今日一別,再無來日相見。老夫還有很多話,想和小鶴單獨說。你若不放心,讓人跟著我們就是……”白熙湖情真意切。


    “不知道,奶奶願意不願意和你獨處。”董咚咚暗暗擔憂,想要拒絕,卻被白一塵攔住了。


    “一會兒,咱們就吃飯了,吃完了還有煙花看。媽,這位老先生是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你陪他去外麵聊會天,一會兒小漁會去接你,咱們猜燈謎,請兔爺,看煙花,好不好?”白一塵躬下身子,細聲軟語的和雲鶴講著話。


    雲鶴似乎突然清醒了些,她努力的眨著眼,想要看清對麵的人。


    然後,她欣慰的笑了,伸手輕輕摩挲著白一塵的臉頰,寵愛道:“這孩子,你不是小塵嗎……我是奶奶,你又哄我吧。你和你爹聲音太像了。客人,是你爹的客人嗎?你媽呢……對了,他們一早就坐車出去了,都晚上了,也該回來了,你去看看,迎迎他們。”


    白一塵愣了幾個呼吸,眸子中的情緒錯綜複雜。隻是,他太享受著那雙溫暖的手,與觸摸肌膚的溫馨與熱度,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塵,你媳婦呢?小咚咚,來……”雲鶴又朝著董咚咚方向招手,也握住了她的手指。


    雲鶴把白一塵和董咚咚的手指,同時按在自己手心裏,聲音軟綿綿的,飄忽忽的:“你們……什麽時候拜堂成親啊?”


    雲鶴似乎苦苦思索了下,然後費力的把手腕上的一隻翡翠玉鐲,摘下來。想要戴上董咚咚的手腕。


    “小漁,這是媽媽給你的見麵禮。是媽媽……從娘家從小帶過來的。一隻給你……一隻給你們的兒媳婦留著呢……翦風,還不替你媳婦兒接著?”雲鶴笑嗬嗬道。


    白一塵的黑眸中劃過失望,深知雲鶴並未真的清醒,她的記憶仍舊斷斷續續,互相交雜。但見她執拗堅持,也隻好接過手鐲。


    “好孩子,你們不許吵架,要好好過日子……”雲鶴像哄著小孩子的語氣,小聲的對著白一塵和董咚咚。


    在老人慈愛的目光下,一種莫名的酸澀與滯痛,同時擊中了兩個人。他們艱澀點頭,她覺察出,他覆在她手掌上的手指,正在微微用力,克製著顫抖。


    “老板,文件已經對接過了,沒有問題。不過……”晨曦敲了敲門,有些尷尬道:“不過,譚筱苳和明一曇,他們把房車的門給拆了……明一曇還說,要,要扒了你的皮。”


    白一塵長眉一挑,他站起身來,趴在雲鶴耳朵邊上低語:“我出去看看,好像是爸爸媽媽回來了。等我,好不好?”


    “嗯,去吧。你們都去忙,我陪著客人聊天……”雲鶴善解人意道。


    “我留下。”董咚咚望著白一塵,不甚放心。


    “十九,你陪老夫人吧。幻月,你和咚咚去準備晚飯,我和晨曦,去看看明一曇。聊得差不多,大家就一起吃飯。”白一塵一錘定音。


    “我才不跟你去見譚筱苳,咚咚我們換一換!”晨曦想起來兔子玩偶的衣服,心有餘悸,他眼角跳了幾下,斬釘截鐵拒絕。


    “明一曇?小曇,這個孩子,可找回來了?”白熙湖愣住了,若有所思的問。


    “嗯,該回來的,總會回來。”白一塵淺淺一笑,朝著十九叮囑道:“別走得太遠,樹林裏有狼。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兔子……怕狼。”


    十九回頭,用眼神劈殺了晨曦。後者無奈的搖搖頭,今天實在跌份跌得太大了。


    雲鶴坐在輪椅上,十九推著她緩緩走在林間小路上。白熙湖跟在一步之遙的距離,他沒讓那幾個保鏢跟著。於是,三個人的影子,在斑駁的月影樹影下,時隱時現著。


    十九本來就不愛講話,此時也冷著臉,一言不發。


    白熙湖大約不知道該講什麽,便低低詠誦著元稹的詩詞,一首接著一首。


    他們漫無目的走著,身後的燈光越來越渺小。十九停住腳步,回身冷冷道:“太遠,回去。”


    “年輕人,開弓便無回頭箭……回頭的路,哪有那麽容易走?”白熙湖歎息著,他躬下身子,凝視著雲鶴渾濁的眼眸:“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小鶴,當我們在此相遇之時,宿命已定。我終歸不放下你……你得跟我走……”


    十九不懂詩詞,但本能察覺氣氛不對。她長眉一挑,手臂用力,就要疾步走回營地。


    恰在此時,好幾個黑衣人隱蔽的鬆樹枝中,輕飄飄的落下來,手中舉著的可是明晃晃的匕首。十九心中暗驚,她用身體護住雲鶴,但她估計錯了。他們襲擊的對象,虛中有實,是她而不是雲鶴。


    十九猝不及防,後背受了重重一擊,她軟綿綿的就倒在道路上。


    為首的黑衣人想跟進一步,有所動作,卻被白熙湖嗬斥住:“不要管她,走!”


    “是。”黑衣人畢恭畢敬頷首。


    “陸雨霖,醒了嗎?”白熙湖挺直了腰背,陰森森道。


    此時此刻,他哪還有剛才的深情款款與老態龍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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