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忽而覺得卜瑜這些監考的說不定比他們還難捱——他們考生至少還有地方坐呢,卜瑜要做的則是一圈一圈地巡視, 還要給明慎這種皇家關係戶送東西。


    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四下看了看, 舉起一顆紅棗膠參問道:“你要來一個嗎?”


    卜瑜瞪他, 那眼神是在質問他:“你幹嘛?賄賂考官是要殺頭的。”


    明慎趕緊把那顆紅棗塞進了自己嘴裏。


    考試這三天,和卜瑜的一點小插曲也就這樣了。明慎雖然叫嚷著要考過他,但也想了過來,既然玉旻信任這個人,他也沒什麽好說的。中間有個上了年紀的考生哮喘病發了,這位年輕的翰林大人也當機立斷地把人扶著擺正, 一麵讓人叫禦醫, 一麵解了老人的扣子, 親自按摩穴道。深冬寒冷,他挨個派發了湯婆子和薑湯、炭盆等東西。考場巡查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一樁差事,卜瑜卻幹得津津有味。


    考完後,明慎給自己按摩了因為久坐而變得僵硬的膝蓋,跳著走了幾步, 又跑去給卜瑜說了聲謝謝。


    卜瑜瞅他:“謝我幹什麽?”


    明慎瞪著他, 認真解釋道:“我不是給旻哥哥當……那個什麽的, 我是真心想扶持他的。除了這個, 謝謝你給我送東西, 身體不好是我的問題, 本來不應該勞煩你跑腿的, 還耽誤你正經工作。”


    卜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隨後笑了,態度也軟化了一點:“小事。你父母家人呢,不來接你?”


    明慎道:“他們都不在京中,那我先告辭了,卜大人。”


    卜瑜對明慎隻是隱約聽聞過。這次照顧明慎的命令由玉旻直接傳達給他,他又見人長得清秀,自然想當然地覺得這個小少爺恐怕是被家人和玉旻慣壞了,不是一路人,也因以不怎麽看得起他。


    此刻見到明慎說自己無人來接,他微微詫異了一瞬,就看到明慎又拖著凍僵的步子準備溜,裹了好幾層衣裳都能瞧見的單薄的一個影子,像是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等等。”卜瑜道,“你說你想扶持陛下,留在陛下身邊?”


    明慎回過頭來瞅他。


    卜瑜斟酌了一下用詞:“知難而退罷,你這樣……心性單純的,並不適合待在紫禁城。”


    明慎瞅了瞅他:“我知道,你就是在說我笨,不過我會比你更努力當好官的!”


    既然注定是考不過人家了,明慎決定退而求其次,正所謂天道酬勤。


    卜瑜覺著自己根本就是在雞同鴨講,他道:“那你知道陛下是個怎樣的人嗎?不進則退,無所不用其極,若是他要殺人,你須得化作一把真正的刀。紫禁城是個吃人的地方,你真喜歡他,當個男妃罷了,我可以引薦,並非看不起你。”


    明慎歪歪頭,似乎有所不解:“我了解他幹什麽?天下臣子未必都要對君主知根知底,隻要心是為國為民的,不就好了?旻哥哥要做什麽,隻要不是壞事,我就支持他。我隻是想幫他做一點事,我會學。而且,我不覺得我不了解旻哥哥,我在他身邊呆了十年的。”


    卜瑜啞口無言。


    他又行了禮,這次是真的溜了。


    卜瑜轉頭就打聽了明慎的消息,從下人口中得知:“此子是伶官世家出身,剛好到明禮這一代開始發家,按著霍家的教育教養兩個兒子,想一舉成為京中世家。當年這個叫明慎的人考童子科,因出口一句‘長袖惹春風’被讓皇帝誇讚了一番,點為童子科狀元,從此就被……被太上皇記著了,幾年之後尋了個由頭滿門抄斬。他還有個過繼給霍家的親哥哥霍冰。”


    卜瑜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重點:“兄弟二人應當是同年應試的罷?為何那個霍冰一點事都沒有?”


    下人道:“聽說是天資愚鈍,呆得很,無人敘用他,最後也沒分得什麽名次。”


    “據我所知,當年的童子科就是世家權貴私下設定的捷徑,保證子孫後代坐吃山空也能百世無憂……兩三歲的所謂‘神童’都有。那些小屁孩連去幹什麽的都不知道,背的詩句也都是家中提早教好的,沒有道理弟弟背了好詩句,哥哥不背。霍冰這個人……要麽是當真笨得連一句詩都背不下去,要麽是知道這裏頭的小九九,故意藏鋒。”


    卜瑜問道,“那此人現在在何地,在幹什麽?”


    下人模糊道:“聽說是廢了兩條腿,終身隻能坐輪椅。”


    “雙腿殘廢啊……”卜瑜遺憾地歎息一聲,“那是無緣仕途了,可惜。”


    他換了衣服準備回翰林院,諸事打點妥當後,一推門卻見到程一多立在門前,看樣子剛準備敲門。


    “卜大人,領賞了。”程一多作揖,滿臉笑容。他身後還跟了幾個手捧銀盤的小太監,上麵都是琳琳琅琅的賞賜。


    卜瑜有些意外:“陛下有何吩咐麽?我近來未曾進宮,為何給我賞賜?”


    周圍無人。程一多仍然是滿麵微笑:“應該的,這是賞您照顧皇後的份例,辛苦您了。”


    “皇後?”


    “是的,陛下托奴才告訴您一聲,希望您知曉,陛下近日已與明大人完婚,從此不納妃、不廢後,明大人將是後宮唯一的主人。”


    *


    明慎回去後就發了高燒。


    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還有功夫泡了個澡,給他的小刺蝟喂了一點肉幹,又和小貓溝通了一下感情。他告訴禮官自己要睡一覺休息一下,不想這一睡,就睡了兩天兩夜,再睜眼時,眼前見到的人是霍冰。


    霍冰半月前前奉旨進京陪伴明慎,剛剛趕到沒幾天,正好遇見了明慎發燒。


    見他醒來後,霍冰抬頭看了看天色:“我方才跟禮官打賭,說你天黑之前必定能醒來,我贏了。”


    明慎口渴,接過他哥手裏的藥碗一口喝了,苦得他愁眉苦臉的,又找他哥要糖吃。


    霍冰挑眉:“你幾歲了?管陛下要糖去,這裏沒有。”


    明慎質問他:“你真是我親哥嗎?”


    霍冰這才笑著給他遞了一碗蓮子甜湯,又變戲法似的變出一碗粥來,要明慎自己吃。明慎餓得狠了,接過來就大口開吃,吃到一半想起來問:“旻哥哥呢?我睡了多久了,怎麽天都黑了?”


    霍冰看著這小孩吃飯,慢悠悠地告訴他:“你暈了兩天了,陛下來看過你一次,此後就是我一直在照顧你。”


    明慎有點失望地道:“哦。”


    霍冰怒道:“我才是你親哥!你這麽黏他像話嗎,啊?都住在宮裏了,聽說還同床共枕,也沒見你偷點值錢東西寄回去貼補家用……”


    明慎一口粥差點噴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哥,陛下他……你……跟你說什麽了嗎?”


    霍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狹長的眼眯了眯:“說什麽?”


    明慎立刻道:“沒什麽。我是怕你胡說八道的,惹旻哥哥生氣。”


    還好還好,玉旻沒把他們成婚的事告訴他哥。


    霍冰拍拍他的頭:“你考得如何?要我說,你和陛下關係這樣好,隻要你能考上前三甲,讓陛下殿試時給你放點水,你便前途無憂了,照我看,你去當個禦史台的監察禦史就不錯,除了年底考勤忙點以外,其他時候都挺好的,也不會遭人惦記。”


    明慎張大嘴巴:“哥,你是神仙嗎?旻哥哥要給我安排的正是這個位置。”


    霍冰聞言一笑:“跟我想的不錯,監察禦史,簡言之就是考核大家一年的工作成果,一句話定生死,誰都不敢得罪,你性子溫吞,派出去也是個和稀泥的,沒什麽人會記恨你,也沒什麽人給你難做。你這麽笨,最適合待在那裏啦。”


    明慎:“……哥,我本來還想求旻哥哥,讓他給你開個特許,準你去考春闈的。就說你的雙腿是為皇家受傷的,不屬於先天殘缺,準許應試。你腦瓜這麽聰明,一定比我更有用。”


    霍冰立刻諂媚地給他捏肩捶腿:“我的心肝阿慎,寶貝阿慎,乖慎慎!哥就知道,你還是最親我的!”


    明慎耐心配合:“是是是,最親你了。”


    門外,腳步聲驟停。


    玉旻看了一會兒內殿中搖曳的燭火,轉身要走,卻被老太監拉住了。


    程一多差點沒急死,比著手勢勸他:“您等等,您等等。”


    他麵無表情,接著往下聽,又聽見裏麵傳來明慎垂頭喪氣的一句:“不過我也不知道要什麽時候說,最近都沒見到旻哥哥,他一直不過來,我懷疑他嫌棄我了。”


    玉旻的表情略有鬆動,剛要令人傳喚接駕時,霍冰洋洋得意的狂笑聲就飄了過來:“親哥哥還是好過幹哥哥的哈哈哈哈哈,你看陛下就不會叫你寶貝對不對?他這麽凶,你看我就從來沒凶過你對不對?我的小明明喲,京城套路多,跟這麽個不會疼人的家夥沒意思,咱們一起回江南吧。”


    明慎想起自己這些天當皇後的神奇經曆,一邊嗑瓜子一邊敷衍地點了點頭:“好呀好呀,你去請旨,帶我回江南罷。”


    玉玟正在跟著她的宮廷老師學詩書禮儀。在關於皇家公主的教養上,玉旻開了個先例,因為玟玟不喜歡那些迂腐陳舊的女學官來給她講女德女訓,便破天荒地找來了曾任過太子太傅的幾位老講官,和幾位世家子弟一起學習。明慎過去時,正看見玉玟跟著一群世家子弟學辭賦,冰雪聰明的模樣,不比任何人差。


    明慎是臣,不便讓外人知道他們的淵源,故而隻是遠遠地等在廊下。玉玟眼尖看到了他,立刻來了十倍精神,坐得端正筆直,連夫子的問題也要搶著回答,氣勢囂張,直壓得同班的男孩子們抬不起頭來。


    最後太傅著重表揚了玉玟,又重重批評了其他人。小男子漢們一個個愁雲慘淡,玉玟卻不管這麽多,連老師的誇獎都顧不得聽,直奔廊下。


    “見隱哥哥!”玉玟說著就往他懷裏跳。明慎笑著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個圈兒,又把她放下來,摸著她的頭,問道:“玟玟最近還開心嗎?哥哥這幾天太忙了,都沒顧上來看你。”


    玉玟扁扁嘴:“我就知道,你不來,哥哥也懶得來了,他每次說是和你一起來看我,可是其實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現在好了,你忙起來了,皇兄就不見我,玟玟就隻有上課、學跳舞和看書,一點意思都沒有。”


    小姑娘把自己形容得慘兮兮的,明慎哭笑不得,伸出手去刮她的鼻子:“正好哥哥找陛下愛有事,玟玟要跟我一起嗎?”


    小女孩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歪頭對企圖把她抓回去寫功課的嬤嬤努努嘴:“看,見隱哥哥說了!我要和見隱哥哥,不,皇嫂一起玩。”


    玉玟搬出了皇嫂的名頭,嬤嬤也就隻好由她去。這小姑娘力氣還不小,明慎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被她撒丫子拖著跑了起來,一路跑跑停停,拐過了春梅盛放的園林和潺潺流水,這才停了下來。


    明慎抬眼一看,這個地方他不大認識,唯一能確定的是離玉旻所在的長寧殿恐怕差了十萬八千裏。


    “小玟玟,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我們不是去找陛下的麽?”明慎問道。


    玉玟卻安靜下來,扯了扯他的袖子,用另一隻手比了噓聲,示意他靜下心來聽。


    他們所在的是靠近禦花園的一處開闊亭台中,往北走幾百部就有個清冷的戲樓,此時明慎也認出來了,那裏是他與玉旻年幼時探險過的地方,因為那兒曾經吊死過妃子,故而荒蕪廢棄,也沒什麽人敢去。兩年過去了,故地翻修一新,隱約可見燈火閃爍,歌舞升平,婉轉唱腔如泣如訴,悠遠動人。


    “宮中最近在搭戲台子麽?玟玟,你是不是想去聽?”明慎詢問道。


    玉玟卻滿臉不高興:“我不去,見隱哥哥,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什麽地方?”


    玉玟道:“這是皇兄養女人、準備幹壞事的地方,皇嫂,前幾天那個臭王八想跟皇兄套近乎,送了他十幾個女人,聽說今天也跟著皇兄一起喝酒了,皇嫂,你也不管管嗎?”


    “啊?”明慎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看向遠處的舞榭歌台。


    晨間的湖水邊還彌漫著霧氣,隱約透出裏邊女子的曼妙腰肢,不止一個,而是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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