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插香入綹子


    一


    警察到葫蘆頭坨子來,雖然離老巢一馬樹距離還遠哩。兵警猜出胡子馬隊藏身的大致方向都是危險的。天南星問秧房當家的:“還有什麽可疑的跡象?”


    “那個矬巴子堅持看一眼票,我安排看了,遠遠地看。”秧房當家的說。


    “他們沒說話?”


    “沒有。”秧房當家的說有一可疑舉動,艾金生高舉一根二拇指,還踹了身邊的榆樹一腳。


    “唔?”大布衫子看出破綻,說,“手勢,暗語……這是告訴來人什麽。”


    “什麽?”


    大布衫子琢磨艾金生的動作含意,終於破譯出來,說:“他告訴來人,我們在一馬樹。”


    水香的分析嚇人一跳。票猜到我們壓在一馬樹,告訴警察探子,他們定會重兵來清剿。大櫃天南星說:“飛窯子!”


    飛窯子是黑話搬家的意思,還可以說成革疊窯子,營挪窯子,挪窯子,等等。秧房當家的說:“我們剛到這裏,屁股還沒坐熱乎,又……”


    “非走不可,西大荒一馬平川,遮擋不嚴,”天南星說,“我們還回白狼山去。兄弟你看呢?”


    “格韃子(山)裏安全。”大布衫子同意回去。


    大櫃並非膽小之人,懷疑來說票的人動機不純就草木皆兵,倉皇逃走?不是!計劃要做的大事——聯合其他匪綹攻打縣城,商埠古鎮亮子裏無疑是塊肥肉,打下縣城黃金萬兩,重要的震名頭,聲威大震名頭響在綠林匪道很重要。回到山裏離三江縣城近,便於進出偵察。天南星說:“大煞落(日落),回格韃子!”


    “那票?”秧房當家的問。


    “兄弟你說,還弄嗎?”天南星問水香。


    “片兒(錢)眼看到手,弄!”大布衫子說,他不想輕易放棄這一票,“我們別讓警察晃(迷惑)嘍。”


    “你們走,我留下。”秧房當家的說。


    天南星最後同意,但覺得沒十分把握,說:“艾金生的外甥是警察局長,頂清窯子(官宦人家),恐怕沒那麽順利出血(錢)。”


    “一千塊大洋也值。”秧房當家的意思說弄到一千塊大洋冒些風險也值得,“大當家的放心,我看風(觀形勢)……”


    “這一票燈不亮,你要小心。”天南星說處理完票後去白狼山,地點是神草溝,“你後攆我們。”


    秧房當家的走後,大布衫子說:“祁小姐去紙房屯沒回來,不等等她?”


    按綹子規矩,插香掛柱成為正式一員,沒到四梁八柱位置還不能報號,總要有個稱呼,一般根據姓氏叫什麽蔓,雙口子亦如此。她姓祁,就是大架子蔓,簡稱大架子。但是,大家仍然親切地叫她祁小姐沒改口。


    “風緊(事急),海踹(速逃)!”胡子大櫃說,他安排雙口子騎馬去紙房屯找小頂子,然後直接去白狼山。


    天南星馬隊連夜朝山裏趕,雙口子也在半黑到了紙房屯,月光下的死亡村落幾分恐怖,一隻食肉動物迅速逃走,輕得如雲那樣飄走沒有聲音。胡子習慣夜間活動,自然膽子比常人大,但如此蕭疏、悲涼氣氛中有些心虛膽寒。


    哪裏有人?祁小姐肯定不在這裏。雙口子站在茫茫黑夜裏,他不知道到哪裏去找她,但一定要找。紙房屯如此悲慘景象究竟發生了什麽?到周圍村屯打聽。紙房屯他沒來過,也不知周圍有什麽村屯,抱蒙尋找。夜晚尋找人煙看燈火,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人點燈,還有皮條子炸了(狗咬),都是線索。


    走出紙房屯如從一個大坑爬到沿上,屯基地勢很低如同在坑裏麵,轉圈(四周)是沙包子,他登上屯西麵的一座,月暗星稀看不出去多遠。這裏地處西大荒,村屯稀少,找到一個並不容易。他繼續往沙包上走,到了製高點,再眺望,有了發現,他見到遠處的坨窪內有光亮,跳跳竄竄像幽幽鬼火。


    夜間西大荒有幾種發亮的東西,狼眼睛,螢火蟲,鬼火……雙口子確定不是這些東西,那是什麽?好奇加膽大他走過去,夜晚騎在馬背上比較安全,野獸出現馬提早就能發現,用它的方式告訴主人,同時忠誠的原因極力保護主人,迅速逃離,或者尥蹶子及張開大嘴撕咬,食草動物一般嘴很大,進食青草不讓人感到可怕,當它無比憤怒張開巨口,你會感到恐懼。狼畏懼馬口超過它的蹄子,盡管蹄子釘著堅硬鐵掌,撕咬是動物最致命的攻擊手段。何況,胡子還有槍,因此雙口子敢在夜晚穿越深草沒棵,蛾子似的徑直撲亮光而去。


    光亮越來越近,它反倒穩定不再飄忽,隻是搖曳。雙口子見到茂密樹毛子後麵睡著一個人,確切說睡在馬肚子下麵。胡子經常這樣做,露宿馬肚子下麵最安全。那是一盞馬燈,它點著一般動物不敢靠近。雙口子驚喜道:“小姐!祁小姐!”


    馬向熟睡者報告信息,小頂子猛然坐起來,看清站在麵前是熟人,說:“是你呀,雙口子。”


    “祁小姐你咋睡在這兒?”


    “沒處睡……哦,這塊兒背風。”


    雙口子說背風倒是背風,可甸子上有狼啊!小頂子望眼馬燈,說:“有它,我不怕。”


    野獸是怕火怕光亮,但不是絕對保險。假如遇到一條老狼,它也許開始害怕,輕易不會放棄獵物,經觀察定會發覺燈沒什麽危險,大膽撲向熟睡者,野外露宿遭狼襲擊的事件經常發生。


    二


    小頂子撥燈芯使它更明亮些。這盞馬燈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夜間照亮的東西,天南星送給她,成為她的一座山,一座可依靠的山,無論走到哪裏有它相伴心裏踏實。


    “找到人了嗎?大爺說你出來找人。”雙口子問。


    “屯子都燒沒了,還哪有人啊!”


    “我路過紙房屯,沒有一戶人家,隻剩下破房框子,那兒怎麽啦?”


    唉!小頂子歎息一聲後,說:“日本鬼子燒了紙房屯,一所房子都沒留,全燒光。”


    “人呢?”


    “好像沒有人逃出來。”


    雙口子不吭聲了,日本鬼子滅掉的村屯何止紙房屯,一馬樹原先就是一百多口的大屯子,說是私藏了抗日遊擊隊,殺光全村人……廢棄多年天南星馬隊將它做了天窯子。


    “你怎麽來這裏?”


    “大當家的派我來找你,飛窯子啦。”雙口子講綹子去了白狼山,“我倆直接去山裏找他們。”


    “為什麽離開一馬樹?”


    “不知道,大當家的命令。”雙口子說,他的確不清楚內幕,大櫃的命令他執行,沒權力問。


    “周圍我找了兩天沒有找到村屯,天亮再找找。”她說。


    “大當家的囑咐,見到你立刻就去白狼山。”雙口子說。


    天亮後,他們朝白狼山走去。


    “我們不路過亮子裏?”她問。


    他們行走的路線從三江縣城西郊過去不進城,城中軍警憲特遍地危險。雙口子問:“小姐有事進城?”


    “哦,想老根子(父親)啦!”


    小頂子鼻子發酸,剛獲得爹死在西安煤礦不久的噩耗,尚未從悲痛中完全走出來。她說:“我爹沒(死)啦。挖煤,餓死在煤礦……”她講了這件事,哽咽幾次才講完。


    雙口子不是同情是悲傷,勾起他對親爹出勞工死在黃花甸子飛機場的沉痛記憶。事實是誰被抓了勞工誰攤上倒黴事情,累死累活不算,怕是丟命。三江地區流行一首五更調《勞工歎》:


    一更裏月牙出正東,


    勞工們痛苦兩眼淚盈盈,


    一陣好傷情。


    那天離開家,


    來到工地中,


    吃的棒子麵,


    住的是席棚,


    肚子填不飽,


    屋內冷清清,


    真是把人坑……(此歌謠共五段。二更裏月牙出正南,三更裏月牙出正西,四更裏月牙落山了,五更裏東方發了白……偽滿時期勞工歌謠很多。)


    “累死也比餓死強啊!”她說。


    “都夠戧!我爹被滅口。”雙口子說,他父親修完機場,日本鬼子為機場安全殺人滅口,處理掉修飛機場的中國勞工,方法是竣工會餐,酒菜裏下毒。黃花甸子飛機場開滿黃色花朵,美麗的花朵下遮掩著無數冤魂,他們的屍骨鑄成侵略者屠殺中國人的鐵器跑道,這是刺刀下的自掘墳墓,為軍事秘密不惜殺掉數以千計勞工,挖煤雖然沒遭滅口,可是能活著出來的有幾人呢?


    “你爹幹什麽活?”


    “修完飛機場,同去一個屯子的七個人沒有一個回來。”雙口子基本說明自己當胡子的原因,殺日寇報仇。


    “我想進城告訴娘一聲……”小頂子想將父親死訊告訴她,是對供奉在鐵匠鋪內的母親李小腳靈位訴說,“我娘還不知道爹沒了。”


    “你月宮(母)?”


    “走了(死)有幾年。”


    “那你要告訴……怎麽告訴?”雙口子不解道。


    “對娘念叨、念叨。”她說。


    “進園子(城)不行啊小姐,被警察、憲兵認出來咋整?出現啥閃失我沒法向大當家的交代啊!”雙口子勸阻道。


    盡管她很想回家看看,雙口子的話不能不聽,城裏還有警察局長陶奎元,他死沒死心呢?爹是他害死的呀!雖不是直接害死,勞工是他抓的,還不是自己給爹惹的禍。


    “別回去了小姐,以後有的是機會回來……”


    小頂子聽勸,將一種仇恨深埋心裏,覺得自己翅膀還沒硬,還沒能力報仇。待有朝一日進城來親手殺掉仇人陶奎元。再說心急見到天南星,向他報告柳葉兒的消息。她說:  “不進城了,進山!”


    兩匹馬路過三江縣城城郊,小頂子隻遠遠望上一眼,而後打馬疾馳進白狼山。


    三


    他們進白狼山就如鳥飛入林子,心情豁然開朗。山溝適於隱藏,胡子需要遮擋。


    “我們去的……”小頂子覺得路陌生,不是上次離開時的匪巢,“那兒柞樹多,還有年息花(花名很多,如滿山紅、杜鵑花、靠山紅、達子香或迎春花。漢族稱映山紅,朝鮮族稱金達萊,滿族稱日吉納花、年息花。)。”


    “綹子這次壓在神草溝。”雙口子說。


    “那兒有年息花?”


    “沒有,有棒槌(人參)花。”


    小頂子對人參花沒感覺,甚至都沒親眼看到過,年息花則不然。母親在世時給她唱過采香歌:為敬祖先上山岡,手拿鐮刀采香忙,不怕山高和路陡,采來好香獻祖堂。還有一首民歌的歌詞記不清了(年息花歌詞:今兒個臘七兒,明個臘八兒,上山去撅年息花。年息花,生性乖,臘七兒采,臘八兒栽,三十打骨朵兒,大年初一開。紅花開,粉花開,花香飄到敬神台。財神來,喜神來,又賜福,又送財,年息花兒道年喜,年息花兒年年開。)。


    “年息花開過了……”雙口子說,臘七兒采,臘八兒栽,三十打骨朵兒,大年初一年息花開嘛,時值夏天看不到它的花姿,“要看它,年根兒底下。”


    “窯子(房子)現成的?”她問。


    “背大葉的(挖參)留下很多地窨子。”雙口子說,神草溝有放山人——挖人參、打烏拉草——丟棄的地窨子,“我們住在裏麵。”


    天南星馬隊到達神草溝,二十幾個地窨子住得下胡子,大櫃找到一個較大的地窨子,是一個參幫把頭,也稱領棍的宿處,那鋪炕住得下幾個人。胡子大櫃的房間容得下兩個人就行,祁小姐跟自己住。


    “這個窩棚行吧?大哥。”水香大布衫子問,“兩人擠吧點兒。”


    “中,土台子(炕)夠用。”天南星說,夜晚兩人緊湊用不多大地方,他說,“兄弟抓緊跟北崗(讀音gàng)的人聯係……”


    回到山裏馬上進行攻打縣城亮子裏的準備。大布衫子說:“我去北崗一趟,跟天狗綹子商量。”


    “去吧,快去快回。”天南星說。


    去年秋天同北崗天狗綹子初步商定,轉年夏天攻打縣城,還有山裏的綠林隊參加,三股土匪聯手。大布衫子說:“誰跟綠林隊聯係?”


    “叫糧台去吧。”天南星說。


    綹子的四梁八柱水香和糧台分頭去聯係外馬子(他方土匪),天南星等在巢穴也沒閑著,練習騎馬跨越城牆壕溝,利用一個山崖模擬演練。胡子的坐騎訓練有素,胡子更是絕技在身,跳躍高牆深溝如履平川。


    “大爺,祁小姐他們回來了。”傳號的胡子(專司通信聯絡)來報。


    “你們繼續練!”天南星向總催(相當於部隊的伍長)交代,“練到晌午再回去。”


    “是!”總催道。


    天南星走進自己的地窨子裏,小頂子正洗腳,她招呼道:“大當家的。”


    “回來啦,咋樣?”


    小頂子神情黯然,說:“紙房屯給日本鬼子燒了。”


    “燒啦?”


    “全部燒光,隻剩下禿牆……”她說殘垣斷壁。


    “沒見到他們娘倆?”


    小頂子搖搖頭。


    胡子大櫃現出痛苦神情,屯子都燒沒了,人還有好嗎?這年頭悲劇隨時隨地上演,轉眼間就可能由觀眾變成演員,某件事刮連上你。躲避不了必須麵對,他問:“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我碰到一個人,他說,也是聽說,紙房屯沒人跑出來。”小頂子加重語氣說“聽說”二字,意在寬慰他,“當時的情形究竟啥樣,不清楚,大概有人逃出去。”


    “別給我寬心丸吃了。”胡子大櫃頭腦清醒,燒光和殺光是孿生兄弟,日本憲兵通常一並使用,惋惜道,“我兒子才幾歲啊,什麽都沒享受到。唉,一朵花還沒開呢!”


    小頂子勸道:“過些日子我再去找找。”


    “不找啦,活著總有見麵的時候。”天南星說,他發現她眼睛紅腫,問,“你沒睡好覺?”


    小頂子臉轉向一旁。


    “怎麽啦?”


    她慢慢轉過頭來,說:“我爹沒了。”


    “哦?”


    “找柳葉兒時碰到跟我爹一起挖煤的……”她講了那件事,最後說,“爹活活餓死,日本監工的不給他飯吃。”


    “下井挖煤就是進入了陰曹地府,到了閻王爺跟前。”天南星說。


    “日本鬼子比閻王狠。”


    “沒錯,閻王爺好見,小鬼難搪。”


    日本人何止小鬼,是魔鬼!她說:“都是陶奎元使的壞,抓了我爹送到西安煤礦,爹是他害死的。”


    “記著這筆仇吧,有一天找他報。”他說。


    “我一定殺了陶奎元!”


    “好,我幫助你!”胡子大櫃明確表態。


    四


    不順當的事情約定好似的一起到來。大布衫子很快從北崗趕回來,一事無成回來。他說:“天狗綹子不知去向。”


    “走啦?”


    “開碼頭很久了。”


    “去了哪裏?”


    “不瞭(不知道)。”


    天南星不理解了,當初大櫃天狗讚成攻打三江縣城計劃,說是勁河子(仁義行為),他說:“怎麽變桄子(變卦)?”


    “大哥,指不上天狗了。”大布衫子說。


    天南星氣憤道:“不指他!”


    糧台接著回來,罵咧咧道:“雞巴毛綠林隊,那個隊長連個好老娘們都不如,扒子(熊膽)!”


    “到底怎麽啦,你不住嘴罵。”水香問。


    “別提了,綠林隊毛隊長抹套子(毀約)……”糧台講了一遍,說,“他們不幹,咋說也不幹。”


    天南星生氣了,說:“誰也不指望,我們自己幹!”


    兩件不順當的事鬧得天南星心緒很壞,小頂子看在眼裏,用她獨特方式安慰他,有一點效果,但是效果不明顯。偏偏一個倒黴蛋這個節骨眼上被胡子活捉,大櫃要酷刑處置他,不順的氣要在這個人身上發出來,他對小頂子說:“我讓你班(看戲)!”


    “天王子(戲)?”


    “天王子!”


    “二人轉?”


    “單出頭。”天南星說。


    演出的地點在山溝裏的河邊,表演者是一個五花大綁的男人,他是三江警察局的一名警察。


    票綁炸了才抓住了墊背這名警察。胡子綁票不都是百分之百的成功,死票——家人不來贖;逃票——看管不慎逃走;撕票——殺掉人質,等等。還有一種情形,三江警察局長就要做出,馮八矬子從西大荒回來,說:“局長,我見到胡子,也談了。”


    “交易的時間定了嗎?”


    “後天。”


    “地點?”


    “葫蘆頭坨子。”馮八矬子說,“他們隻幾個人,並沒見大隊人馬,不在那個坨子上。”


    “那在哪兒?”


    馮八矬子說他看見艾金生,人好好的:“老爺子向我做個動作。”他學了那個動作。


    “什麽意思?”


    “他告訴我,胡子大隊人馬在一馬樹。”


    警察局長可不是隨便相信誰的推測結果的人,舅舅就那麽豎起一根二拇指踹樹一腳,斷定是說胡子在一馬樹,好像沒多大說服力。


    “局長,一馬樹那地方荒棄多年,周圍幾十裏沒人家,正適合胡子藏身,尤其到了夏天,青草沒棵的……”馮八矬子分析道。


    陶奎元對一馬樹很熟悉,某種程度上說比手下的馮八矬子熟悉,毀掉那個荒甸子上的村落原因,該村有人跟抗日遊擊隊來往,為斷絕他們的來往日本憲兵隊決定毀掉那個村子,他被邀請研究清除掉一馬樹的行動。房子燒了,村民統統殺掉,一個也不留,荒廢的村落可能被胡子利用。馮八矬子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他不滿意道:“說不準隻是猜,我們不好請皇軍參加剿匪。”


    “局長,寧信其有也不信其無,請憲兵隊……”馮八矬子出謀道,他的意思是向憲兵隊報告,就說胡子壓在一馬樹,“角山榮肯定信。”


    “興師動眾去清剿,胡子萬一不在一馬樹,咋個交代?”陶奎元慎重道,跟日本憲兵開不得玩笑。


    “胡子長兩條腿是活物……”馮八矬子善於狡辯,他說,“見不到胡子就說他們聞風跑掉了。”


    陶奎元沒被說動直搖頭,說:“不行,別找病。”


    見說服不了局長,馮八矬子放棄聯合日本憲兵參與的想法,說:“我們自己幹。”


    “去打胡子?”


    “局長,我和胡子約定後天交贖金領人,何不利用這個機會……”馮八矬子道眼多,眨巴眼便來個道兒,他說,“我們逮住胡子,跟天南星換票,不出一分錢又可解救出老爺子。”


    “把握?”


    “當然。”馮八矬子胸有成竹地說,“胡子經常這麽幹,換票是家常便飯。”


    陶奎元尋思是否可行,胡子活動主要項目之一換票,前提是捉住他們的重要人物,一般胡子不行,需要是四梁八柱胡子才肯換票。他說:“我們能抓住多大的胡子?”


    “同我談票的人估計是秧房當家的,”馮八矬子推測道,“抓住他天南星不能不同意換票。”


    葫蘆頭坨子同馮八矬子談票的人確定是秧房當家的還有價值,有換票的可能。陶奎元最後同意,說:“你安排吧。”


    “好。”


    “詳細計劃好。”陶奎元強調說,“胡子不好彈弄。”


    “局長放心。”


    五


    麻竿打狼兩頭害怕是句人人皆知的歇後語,此刻形容胡子和警察恰如其分。葫蘆頭坨子這頭,秧房當家的說:“燈籠子,掌上亮子!”


    燈籠子惑然,天還沒黑怎麽就讓點燈,平常可不是這樣,秧房當家的總是說省浮水子(油),洋油(煤油)金貴節約著用,經常是摸瞎乎(摸黑),今天……秧房當家的又催了:“麻溜點兒!”


    “哎,就掌上亮子。”燈籠子點上油燈,放在燈窩裏——專門放置油燈的,多在牆壁間摳成——說,“爺,押淋子(喝茶)?”


    “嗯,多放黃蓮子(茶)!”


    燈籠子燒水、沏茶伺候爺級的秧房當家的,在綹子裏等級森嚴,崽子(級別低的胡子)對四梁八柱孝敬、爹一樣恭敬。按綹子組織排序,秧房當家的在第六位,也可稱他六爺。胡子有時叫六爺,有時簡稱叫爺,怎麽叫都可以。四梁八柱管崽子可以叫兄弟,也可直呼蔓子即姓。


    “六爺,”燈籠子端來茶水,說明道,“青炊撇子(茶壺)漏水了,我使大老黑(鍋)燒的,恐怕水有外味。”


    “沒事兒,將就喝。”秧房當家的不挑剔,茶壺是他碰掉地上摔出璺漏水,他說,“看好財神(票),最後一宿別出差兒。”


    “哎!”燈籠子答應著。


    不知是茶水太濃釅還是心裏有事,秧房當家的老是睡不著,中間出去幾次,在駐地踅達(轉悠),老是放心不下,擔心出現意外,警察夜裏來偷襲……胡子擔心不無道理,馮八矬子怕胡子突然改變主意,變換交易地點——離開葫蘆頭坨子,生擒秧房當家的計劃就落空,抓不到他何談換票。於是他說:“局長,明天早晨行動晚啦,提前,今天後半夜就去葫蘆頭坨子!”


    “黑燈瞎火的……”警察局長憂心天黑行動不便,胡子躲在暗處警察在明處,“這樣對我們不利。”


    “抽冷子撲上去,讓他們還不了手!”馮八矬子主張偷襲,借夜色掩護突襲胡子駐地,他很自信地說,“他們往哪兒跑?沒個跑!”


    陶奎元同意,警察馬隊出發。


    葫蘆頭坨子夜間一場激戰,幾十人的警察馬隊數倍於胡子,他們不堪一擊,打了一陣,秧房當家的身負重傷,他對燈籠子說:“你趕快跑吧,回去放龍(報信)。”


    “爺,我帶你走。”


    “傻蛋,那樣我倆都逃不掉。”秧房當家的說。


    胡子必須麵對殘酷的現實,單講義氣不行。燈籠子最後聽話,決定逃走,可是衝出警察鐵桶一般的包圍並非容易。他有了個機會,逮住一個瘦小的警察,拿他當擋箭牌衝出來,在殺掉這名警察和帶他回山裏的選擇上,燈籠子選擇後者,將警察擄劫回白狼山。


    死掉四梁八柱之一的秧房當家的,如同剁掉大櫃一根手指心痛不已,仇恨在心裏岩漿一樣奔騰,總要有一個出口噴發。倒黴的警察成為替罪羊,還不能讓他痛快死,侮辱、作踐、折磨……天南星要為秧房當家的報仇,在死法上花樣才稱為戲,邀請小頂子觀看。


    掄大錘打鐵的場麵小頂子熟悉,一錘子砸下去火花四濺甚是好看。胡子將如何處置警察,采用哪種刑罰?胡子有十種酷刑穿花——把人衣服脫光,置於夏季野外,讓蚊子、小咬、瞎蠓吸幹血而亡;耮高粱茬——將人雙手係於馬鞍,策馬飛奔拖死;看天——將青杆柳一頭削尖,插入犯人肛門,然後鬆手,挑向天空而斃命;背毛——用細繩套住犯人脖子,用擀麵杖在脖子後絞緊勒死;掛甲——冬天剝光犯人衣服,綁在拴馬樁上,朝身上潑涼水,一夜凍成了冰條;熬鷹——威逼“票”圍繞火堆轉或作其他活動,不準睡覺,否則鞭抽或推入火堆燒死、燒傷;活脫衣——活剝人皮,方法與活剝牛皮相同;炸雞子——燒開油,將活人男陽置油鍋中幹炸;噴花——將活人站埋坑中,血液自下而上湧入頭部,用利器直插頭頂,血液直噴向天如花一般;坐火車——燒紅鐵板,扒光衣服,強按人坐在上麵致死。


    “這場戲主要請你看,演哪出由你來點。”天南星掏出兩隻骰子給小頂子,說,“你打色兒,出現幾個點就按哪條處置他。”


    決定使用哪種刑罰用骰子決定,小頂子覺得新奇、刺激,她還沒做過這類事情,警察綁在一棵花曲柳樹上,瘦小的身子在巨大樹幹前顯得微不足道,漠視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就是對一棵草、一隻螞蟻那樣的生命。


    “開始吧!”胡子大櫃天南星說。


    兩個作為行刑者的胡子,準備領刑——即使用哪種刑罰。數雙目光落到小頂子白嫩的手上,這樣細白的手也能做出一項殺人決定,她瞥眼樹前的人,覺得他就是陶奎元,那身衣服像……骰子擲下去。


    “幾個點兒?”天南星問她。


    “星!”小頂子說,她已經會說很多黑話,有些話張口就來,似乎胡子行道的事她悟性很高,是當胡子的料。星是數目的七,也稱捏子。


    “捏子是哪一種?”大櫃問行刑者。


    “活脫衣。”


    小頂子不懂“活脫衣”,就是活剝人皮,方法與活剝牛皮相同。但是剝人皮不同於剝牛皮,具體方法日本憲兵在抗聯戰士身上使用過,刀將頭皮剖開,灌進水銀,然後人皮就剝下來。


    天南星發出命令:“活脫衣!”


    行刑的胡子領了刑,瘦小的警察成為最恐怖的東西,肉身滴著鮮血,眾匪哄聲一片,殺戮仇人的快感如跟女人在被窩裏壓裂子。天南星悄悄地觀察小頂子,滿意她毫無驚恐的表情,心裏暗暗高興。女人過了這一關,日後不缺少膽量。


    小頂子目睹胡子對警察實施酷刑,也許內心的驚懼被仇恨和冷漠淹沒了。行刑她從頭看到尾,晚飯同胡子大櫃暢快喝酒,晚上照常同他一個被窩策馬奔騰……那夜,他們有了一個古怪的話題,天南星問:“我死了你想不想我?”


    “你說呢?”她反問道。


    “想我咋辦?”


    “留下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怎麽留?我又不是肉身佛,千年不爛。”


    小頂子順口說了句:“剝下你的皮……”


    絕對是玩笑的話,在後來變為現實,與被窩裏的玩笑話有沒有關係呢?或許就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匪王傳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徐大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徐大輝並收藏匪王傳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