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前夜,月涼如水。


    一舟獨自來到鎮上小河邊,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副憂傷惆悵的模樣。她挽起裙角蹲在河邊,凝神抬手,掌間化出一隻水蚌。


    打開蚌殼,裏麵安然躺著一顆蚌珠。蚌珠幼小圓滑,色澤平潤柔和,隱隱發光。


    一舟手指在珠子上反複劃著圈,虔誠已極,口中輕念道:“二十年了,木離哥哥,相信你定然是平安的,不知你此時此刻在做什麽。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你,隻有每年今日,為你寄放一隻水蚌。願水蚌一直護佑你,年年雪,歲歲安。”


    蚌珠靈光一閃,似乎受了她渡過的靈力,在回應她。她把蚌殼重新蓋好,雙手捧著鄭重其事地放進水裏,任它隨波逐流,漸行漸遠。她目光始終追隨著水蚌,直到視野模糊,人還呆呆望著遠方,悵然若失。


    河邊高樹上,一木正在月光下打坐。看著她那副模樣,他眼睫輕垂,眸中似潭水枯竭,黯然無光,無聲歎了口氣。再次抬頭時,眼角眉梢又掛上那副戲謔之態。


    已經故意露出破綻了,她還渾然不知,原來有人發呆也能發得如此心無旁騖。他滿心無奈,苦笑一聲,然後故意朝水裏丟過去一截樹枝,濺得她一臉水,還嫌補刀不夠地哈哈大笑。


    一舟擦去臉上的水,但聽聲音便知,這惡作劇出自何人之手!克製住把那隻魔爪大卸八塊的衝動,她朝那笑聲方向扭頭瞪去:“林兄,你太不厚道啦!”


    一木從樹上悠悠飄下來,特意擺出個幸災樂禍的笑容,大步流星晃過來,打趣道:“誰讓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魂不守舍的,幹嘛,求神拜佛呐?”


    一舟剛回過神,還沒重新撿起耍嘴皮子的本事,不假思索便答了他:“想起一位朋友罷了。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一木聳聳肩,道:“我閑得發慌,找個僻靜之處打坐片刻,嘖,沒想到還是不得清靜。”


    一舟忽然冷聲道:“你說謊。”


    她神情語氣竟都冷漠如霜,一木神經一緊,三寸不爛之舌似乎打了結,說不出話。


    一舟繼而無比糟心地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我看你是閑得過了頭,不裝神弄鬼搞點惡作劇,一肚子壞水就無處發泄!”


    一木的銅牙利齒瞬間歸位,理直氣壯道:“這兩者呀,並不衝突。”與此同時,心底微微發涼,她這臉說變就變,簡直比翻書還快。女人善變則無敵,他好像,也許,大概......妥妥得惹不起!


    月色清涼,水波粼粼。他們一邊閑聊一邊沿河往回走,忽有一股涼意從背後襲來,一木轉身出掌,堪堪擋住攻向一舟背後要穴的兩根手指,然後二話不說,便和來人纏鬥起來。


    一舟大吃一驚,方才那招偷襲,她毫無還手之力!


    眼看他們你來我往,忽進忽退,瞬息之間便已對拆十幾招,一舟深深覺得自己就算有插一手的心,也沒那個本事。幸虧他們各自控製著力道,不然半夜三更鬧出點驚天動靜來,定然要惹得四鄰不安、一夜無眠。


    在此之前,她見過幾次一木出手。也許彼時對手境界不夠,他遊刃有餘,根本不需要使出全力。眼下他遇強則強,不知又使出了幾分實力。


    這側還沒看明白呢,另一邊對手的身法卻讓她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她試探著叫了一聲:“海師父?”


    四隻手正纏在一起、難解難分的兩個人,身形同時一頓,然後同時收手,一舟趕緊跑過來道:“還真是海師父!林兄你沒事吧?”


    一木剛劈頭蓋臉打了一架,聽她這口氣,略覺不爽道:“認識啊?”


    還沒等一舟詳加解釋,來人一把摘下麵巾,朱顏鶴發,明顯有把年紀,麵色口氣更加不善:“哼!一點長進都沒有!跟我回去!”說著便抓上她手臂。


    一木下意識動了手,鉗住他的手腕。


    兩人互不相讓,僵持不下,沒辦法,一舟隻能施展她的撒潑大法:“哎呀我不回去!海師父,你抓疼我了!”


    海師父正全神貫注和一木對峙,沒料到一不留神真弄疼了她,趕緊就鬆了手。結果這丫頭手臂一鬆瞬間變臉,躲到一木身後,探出個腦袋繼續嘟囔:“我不回去!”


    一木堵在兩人中間,對方身份不明他也不好說話,隻好幹杵在那兒充當門板。飄逸如他,即便做了門板,也是塊飄逸無敵的門板!


    海師父被她騙了也沒計較,哼了一聲,斥道:“你攀上個高手翅膀硬了是不是?惹惱了你娘誰也救不了你!”


    聽他語氣似乎略現鬆軟,一舟見風使舵,馬上陪笑道:“嘿嘿,瞧您說的,我娘再生氣也得看您的麵子不是。海師父我給您介紹,這是我這次出來結識的朋友,林一木。林兄,這位是我家中海師父。”


    聞言,一木朝對方微微頷首,算是跟長輩打了招呼,然後他若有所思地問:“海師父......你家中不會還有一位江師父吧?他們可知你此時名喚江一舟啊?”


    一舟被他戲弄得尷尬不已,麵上依然堅守底線回道:“這個嘛......當然啦,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內心瀟灑自如:反正我又不是丈夫!


    陪笑完這邊,她忙不迭地陪那邊笑:“海師父,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啊?”


    海師父看她二人關係似乎不錯,越發琢磨不透,這個姓林的小子是什麽來路,年紀輕輕居然能和他打成平手。聽到一舟說話,他馬上放下那番莫測高深,吹胡子瞪眼沒好氣地道:“找你還不容易,哪兒熱鬧往哪兒鑽唄!”


    一舟讓他懟得嘴一撅,滿臉鬱悶。一木怎會放過如此良機,見縫插針地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


    海師父半分薄麵也不給她留,繼續揶揄道:“這次出來這麽久,還沒溜回去拿錢,你這精打細算的本事倒是長進不小啊!”


    一舟完全沒在乎他的冷嘲熱諷,心裏反而湧起天大的委屈:可不早就囊中羞澀好幾天了嘛!再這麽幹癟下去,人都要餓瘦了!海師父來得可真是時候呀!她眼珠一轉,小手理直氣壯地伸到他跟前,一臉狡黠,嘿嘿諂笑。


    見狀,海師父又哼又瞪,半晌,末了還是頹然敗下陣來,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


    一舟直接搶過來,趕緊打開瞧瞧這次補給夠她揮霍多久,一番操作行雲流水無比順暢,同時她眼皮都不抬,心安理得地隨口就道:“海師父慢走。”


    沒想到那位海師父真像個受氣包似的,扭頭就走,當真是來去如風。


    一舟沒心沒肺地揮了揮手裏的錢袋,財大氣粗地道:“林兄,明天請你吃酒!”


    一木向來心明眼亮,洞幽燭遠,知道她是故意頑皮。海師父即使有話,也不方便當著他的麵說。他也不深究,隻是隨意點頭應著,默不作聲送她回客棧。


    見他不語,一舟忍不住問道:“林兄,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一木歪頭睨著她,慢條斯理地道:“有啊,你當真叫江一舟嗎?”


    他揪著這個問題不放,一舟隻能咬緊牙關、硬漢到底:“我都說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怎麽還......誒,你這是什麽表情嘛!”


    她公然扛著“大丈夫”的大旗胡吹大氣,一木早已料到她心中所想,不打算拆穿這個小女子,原地抱起手、唇角噙笑、饒有興趣地看她表演,一副心知肚明、了如指掌的表情。


    一舟理虧詞窮,扭過頭去不理他,隻聽背後那人悠悠歎道:“沒什麽,隻是覺得,當你的師父,挺辛苦的。不過,為師不嫌棄,甘之如飴。”


    他瀟灑地哈哈一笑,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


    一舟原地發愣,甚至忘了撇清這段糊裏糊塗的師徒關係,心裏反複念著他最後那句“甘之如飴”,思緒亂飛,有欣慰,也有糾結。


    送走了林兄,一舟關門轉身,眼前一亮,跑過去撒嬌:“海師父!”


    海師父沒了剛才的情緒,平靜無波地點點頭,問道:“那小子什麽來路?年紀輕輕的修為如此了得,當心他不懷好意。”


    一舟莞爾一笑,低頭道:“他不會的。”


    看她這般態度,海師父忽然覺得不是滋味,切切實實體會了一把女大不中留的傷感。隨即轉而自嘲,這些纏人的小心思!


    瞥了那不中留的女娃一眼,他嗤笑道:“也是,以他的修為,根本不需要對你虛以委蛇。”


    一舟撇撇嘴,一方麵對他指桑罵槐、嘲自己修為不夠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安之若素。另一方麵因他對一木不加掩飾地讚賞,心情大好,當即決定寬容為懷,不跟他逞口舌之快了。


    才戰勝所謂“纏人”的小心思,海師父又想起一事,頓生不滿道:“我問你,你化名為什麽化老江的姓,多小氣。海納百川,多大氣!”


    平日看他們二老拌嘴鬥氣,簡直就是兩個老頑童,現在連個化名也要爭,一舟看在眼裏,覺得越發可愛了。應對這種情況,說她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真是實事求是,一點也不誇張!


    她故作姿態,煞有介事地道:“海太高貴、太惹眼了,普天之下幾人敢用?化名嘛,得化個普通平庸接地氣的,不然我不是白費力氣嘛!”


    果然海師父非常吃這一套,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深表讚同。於是一舟趕緊掐斷岔路,步入正題問道:“海師父,你怎麽來了?是出什麽事了嗎?”


    說起這,海師父麵露嚴肅道:“還不確定。老江每年這個時候例行祭奠,都會保持聯係。可這次,已經失聯一個多月了。你娘擔心,派我出來尋。正好趕上這個重陽大會,過來碰碰運氣。”


    一舟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眼神驀得一亮:“你是要去......那裏?”


    海師父不用看也知道她作何反應,端正臉色道:“打住,我不會帶上你的。原本我們是擔心你也在那兒,現在好了,你就繼續留在這兒吧。”


    一舟越挫越勇,還想死纏爛打,繼續軟磨硬泡一番。海師父對此早已駕輕就熟,幽幽說道:“或者,我先送你回你娘那兒,再去也不遲。”


    一舟馬上從善如流地閉了嘴。作為一條慧眼識時務的好胳膊,她自我定位非常準確,絕不能跟窮凶極惡的大腿擰著來,反複規勸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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