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前身本是荒野間的一株桃樹,後來僥幸生了靈智,得以修行……


    “然而許是命運不濟,未能化形之時便遭人砍伐傷了根基,無奈之下隻能將神魂附在一截殘軀之上……


    “誰料這截殘軀被匠人雕做長壽長者模樣,貨於他人,流落市井之間……


    “二十年前,小的被一書生帶回家中,獻於其父,後又被書生父親贈與書生獨子……


    “隻是這書生的獨子成年之後……”長壽長者木雕說著頓了一下,才語氣低沉道:“尚未及婚配,就死在孫元偉兄長手中了。”


    “難怪你心思口舌比常人也強上許多,竟是有著這般際遇。”左章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後問道:“聽你所言,似乎那書生獨子之死與你也有幾分關係,是嗎?”


    “……是。”木雕顫了一下愧疚道:“那書生獨子是我看著長大,本也是個讀書的胚子。誰知後來他迷上了煙花巷的一名女子,還將在下當作定情物送與那名女子。


    “可那煙花女子卻知書生獨子拿不出供她贖身的錢財,恰好孫元偉的兄長同樣迷戀於她,於是她便做了孫元偉兄長的小妾。


    “那書生獨子得知後上孫府尋那煙花女子,卻被孫元偉兄長嘲諷,激憤之餘口不擇言罵了那不知廉恥的男女兩句。


    “我當時正藏身房梁之上,隻覺那處宅院中烏煙瘴氣得很,便有心回到書生獨子身邊,於是拚盡靈力勉強潛入了他的書囊之中。


    “可誰知孫元偉的兄長已是懷恨在心,汙蔑書生獨子盜竊孫家家財,強搜書囊準備栽贓之時,卻發現了被那煙花女子帶進孫府的我。


    “之後,唉……”


    木雕越說越是低沉,最後歎了一聲便陷入寂靜,就連那長壽長者的麵容上也帶了幾分傷懷愧疚。


    砰!


    忽然,一聲震響驟然爆發,嚇了木雕與左章一跳,卻是張世山猛捶了一下馬車車壁,“喪盡天良!著實該死!”


    靠!一驚一乍的,情緒都被你打斷了……


    同樣對木雕以及書生獨子心懷同情的左章心中嘀咕一句,整肅心情思忖道:“所以你便對孫元偉的兄長動了殺心?”


    “不錯。”木雕繼續說道:“隻是小的體殘魂傷,沒有手段尋仇,隻能再度藏身房梁,眼睜睜的看著凶手逍遙。


    “而在月餘之前,一隻鬆鼠精怪忽然潛入孫府,搜尋良久後竄入了孫元偉兄長的宅子,直奔孫元偉兄長的臥房而來。


    “我見她氣勢洶洶似懷有仇怨,便靜觀其變。卻機緣巧合見她身懷惑心之術,能影響孫元偉兄長夢境。


    “然而她似乎術法不大純熟,隻讓孫元偉兄長做了兩場被人追殺的噩夢,連驚醒歹人都做不到,更別說傷及他人了。”


    “原來如此。”左章已然猜到了事情後續的發展,點頭道:“於是你就幫著這鬆鼠圖謀孫元偉兄長的性命,害他舊病複發一命嗚呼。


    “隻是,這鬆鼠與孫元偉的兄長有何仇隙?”


    “這卻是另一樁事了。”木雕一五一十的答道:“數年前,恰逢秋末冬初,孫元偉的兄長外出行獵,途中恰好發現了這鬆鼠一家。


    “孫元偉兄長知道鬆鼠善儲糧,不僅硬將她一家過冬的糧食幹果剖挖搜刮一空,更是把藏身窩中的鬆鼠盡數捕殺。


    “至於大師手中的鬆鼠,則是湊巧生了靈智,勉強逃得一條性命。”


    耳聽得掌中鬆鼠有這般淒慘的身世,左章忽地想起慧覺老僧曾說過的話,喟然歎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孫元偉兄長既被你們聯手圖謀了性命,也算是他的命數。


    “不過,你們先前既已得手,為何不離開孫府,還敢在此間滯留?”


    木雕沉默片刻,麵上忽地顯出一絲哭笑不得的無奈神色,“大師……有所不知,您掌中的這個丫頭,卻是個……唉,是個貪嘴慳吝的財迷。”


    “丫頭!”


    “財迷?”


    兩聲帶著疑惑的呼聲幾乎同時響起,隻是前者不敢置信略顯高亢,後者輕聲沉吟隱露沉穩,卻是張世山與左章分別開了口。


    “它是母……呃,女的?”張世山探著粗短的脖子,心懷詫異的細細打量左章手中的鬆鼠,撓頭道:“我說怎麽看著怪惹人憐惜的。”


    惹人憐惜就是女的?真沒見識……


    左章鄙視的瞥了眼張世山,攥著鬆鼠的手掌卻是稍稍放鬆了一絲。


    其實,聽過鬆鼠開口說話的左章對於其性別早有猜測,此時不過是從木雕口中得了確認。


    而當他聽到財迷兩個字的時候,瞬間便想起了那幾十個裝滿了幹果的布包,忍著笑做了然狀,


    “難怪我趕到時她依舊死守在那一堆布包前,看樣子還是個舍命不舍財的。”


    聽得左章做出這番評價,木雕心中難得的升起強烈的認同感,無奈歎道:“那丫頭始終不曾知曉我也在圖謀孫元偉兄長的性命,一聽有機會報仇雪恨便對我言聽計從。


    “之後,她更是拚著損耗靈力,讓那凶徒在他兄弟麵前發了狂,進而一步步的步入死境。隻可惜,這丫頭許是因早年的變故有了心傷,見著幹果便想收入囊中。


    “因此到了本該遠遁他方的時候,她卻硬是不停地搜羅幹果之類,越攢越多直到帶也帶不走,以致拖延至今。


    “小的也曾勸她,可她在這一事上卻是執念深重,還揚言說這都是攢來供我們逃亡路上果腹的吃食。


    “唉,她也不想想,我如今不過一方木雕,哪用得著這些……”


    這木雕說到後來,左章發覺他言語中頗有幾分寵溺兒孫的意味,便明白他為何一意替死頂罪,不由暗暗點頭


    隨即,左章又問了一些問題,刁鑽的有,古怪的也有,不少問題更是反複詢問。


    木雕雖覺詫異,不過懾於左章的威脅和裝出來的狠辣做派,不敢有絲毫的遲疑和隱瞞,將每個問題都老老實實的答了。


    而當木雕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左章麵上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緩緩點頭道:“是非曲直,且待我審過你口中的丫頭再說,你且先睡去吧。”


    說罷,左章手中木槌揮下,在麵帶坦然不做反抗的木雕頭頂輕敲一記。


    見木雕瞬間沒了聲息,左章便將目光挪向手中的鬆鼠,正思忖著該如何叫醒她,卻見張世山小心的收好木雕輕聲道:


    “左小哥,你動作且輕緩些,莫傷了這小東……呃,小姑娘。”


    “我都不知道張大哥你還是個憐香惜玉的!”左章翻了個白眼,卻想起自己被木槌敲了從來都是自行醒轉,貌似沒有別的喚醒法子,無奈隻能搖頭道:“先回寺裏吧。


    “總不能她不醒來咱們便一直等下去,不然若她明早醒來,咱們豈不是要在這裏過夜。”


    張世山聞言深以為然,立即招呼家丁驅車趕往正心寺。


    清晨,左章和張世山趕在卯時回轉寺中,而兩人剛剛進入小殿不久,左章忽覺掌心一動,然後就見掌中鬆鼠悠然睜開了水汪汪的透黑雙眼,畏畏縮縮的四下打量起來。


    “你……”左章見狀正待開口說話,卻發覺掌中鬆鼠忽然開始劇烈掙紮,並扯著嗓子哭嚎道:“我的果子!我的果子不見啦!哇……”


    猝不及防之下,近在咫尺的左章被尖利的哭嚎聲激得眼角一抽,不禁嗬斥道:“給我噤聲!”


    一聲怒喝把鬆鼠嚇得訥訥縮頭不敢出聲,這才讓小殿內恢複了平靜。


    “好家夥,還是個尖嗓子。”坐得較遠的張世山雖覺尖利的哭聲稍稍有點刺耳,卻也越發覺得那小小的鬆鼠頗有些可愛。


    而見那鬆鼠委屈的安靜下來,張世山頓時心頭一動,拿出黃銅缽盂口誦佛號輕輕一抖,幾十個小小的布包便撲通撲通的落在地麵上。


    然而這些再次出現在鬆鼠眼中的布包卻讓她立即激動起來,隻見她拚命掙紮著想要脫離左章手掌的同時也急切的大聲喊道:“我的!我的!都是我……”


    “你再喊我就把它們都燒掉!”左章硬下心腸將木槌頂在鬆鼠咽喉冷喝一聲,然後在鬆鼠驚恐呆滯的眼神中沉聲道:“老老實實回答問題,我就把它們還給你!


    “但凡說一句謊話,我不光會把你的幹果全部燒掉,還要罰你啃一輩子石頭!”


    “我不要吃石頭……石頭不好吃……”有些被嚇壞的鬆鼠可憐巴巴的嘟囔一句,然後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就轉也不轉的盯著那幾十個布包,視線中滿是緊張不舍。


    “我問你,你用來迷惑他人的惑心之術是誰教給你的?”


    左章問完後靜靜等著鬆鼠回答,可等了片刻也不見她開口,好奇打量之下頓時發覺她依舊死死盯著幾十包幹果,竟是完全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頓感哭笑不得的左章無奈歎了口氣,收起木槌屈起手指衝著鬆鼠額頭輕輕一彈。“我問你話呢!”


    “誒呦!好痛!”遭了突然襲擊的鬆鼠連忙伸出前爪護住腦袋,水汪汪的黑眼睛轉向左章撇嘴委屈道:“問就問嘛……為什麽打我……”


    “就這蠢樣還能坑死個人……”左章隻覺一股無力感從心底湧上,狠狠瞪了一眼暗自偷笑的張世山,整頓心情重新問道:“惑心之術是誰教給你的?”


    “惑心……之術?”鬆鼠歪著腦袋嘀咕一聲,眼睛眨巴了兩下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那個捉弄人的法術!


    “那個我突然之間就會了,木爺爺說那是我的本命神通!”


    左章一聽就知道鬆鼠所說的木爺爺就是那尊長壽長者木雕,可是當他從鬆鼠口中聽到一模一樣的答案後,一股荒謬感於心中油然而生,隻覺得本命神通這種東西實在是有點爛大街的味道。


    不行!回頭得和老禿驢確認一下本命神通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瞬間打定主意的左章收斂心神驅散心中荒謬感,然後開始耐著性子審問鬆鼠。


    然而左章很快發現,即便自己已經做好了應對活寶的心理準備,卻還是被寶裏寶氣的鬆鼠折騰的夠嗆!


    隻因在鬆鼠的諸多回答中,像之前那種走神沒聽到實乃家常便飯,什麽答非所問、不懂裝懂、囉裏吧嗦更是應有盡有層出不窮!


    而一番審問下來,就連隻負責旁聽的張世山也不得不承認,若用針對木雕的回答標準來要求鬆鼠,這小小的鬆鼠恐怕已經死了幾十次,且都是挫骨揚灰的死法……


    終於,在第一名香客來到正心寺上香之前,左章艱難的問完了所有問題,長長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對如何安排木雕和鬆鼠這兩個精怪有了定奪。


    “於貧僧看來,因果二字套在你們身上卻最是合適不過……”


    小殿中,左章端坐佛像之前,俯視恭敬端立地麵的木雕與縮著前爪蹲坐在木雕旁的鬆鼠,緩緩說道:


    “孫元偉兄長種惡因在前,咎由自取死於非命便是他需得承擔的惡果。


    “至於你們,一個心思機巧縝密,一個身懷惑心之術,此番聯手害人性命雖說是為了報仇,卻也都沾染了幾分凶戾之氣。


    “貧僧若放你們離去,隻怕此後又沾染因果生出事端。因此,便罰你們守寺百年,你們可願意?”


    木雕聞言豁然一驚,旋即一陣狂喜湧上心頭,忙不迭的顫動道:“多謝大師恩典!大師慈悲!小的願意!”


    一旁的鬆鼠見木雕喜不自勝的答應下來,納悶思索卻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但她自知木雕頭腦靈活勝她百倍,便也毫不猶豫的跟著答應道:“謝謝大師,我也願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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