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隔壁秦風,對隔壁暖閣的動靜毫無感知,他滿腹的心思都沉浸在那少女捎來的京都來信中。


    這一封信簽,白色如雪,晶瑩如玉,而又薄如蟬翼,兼之柔軟細膩,邊角用金絲線勾畫而成,是北山少見的天下名紙金玉枝(諧音:紙)。


    金玉枝出自東南徽地,那裏除了出產天下聞名的蘆管狼毫,就數這金玉枝名聲在外。而且比起蘆管狼毫,金玉枝更加彌足珍貴。


    本意取自天下名篇《孔雀東南飛》中的千古名句“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原本叫東南枝,後來作為皇室貢品被多愁善感的大秦帝國開國長公主秦玉,加以金絲勾線,遂被賜名為金玉枝。寓意“情比金堅,獨戀一枝;玉成良緣,永以為好”,遂風靡天下,備受天下文人墨客和多情男女追捧。


    由於技術難度極高,原料極為講究,產量也極低,加之還是皇室貢品,曾被天下文人墨客炒到一紙百金的誇張地步。曾有徽地的乞丐,偶然撿拾到一卷金玉枝情書,一夜暴富。而讓不少人私藏。加之大秦慶曆元年,徽地一把大火,將那作坊毀之一炬,世上便再無金玉枝。如今,已是一紙千金的地步。


    換句話說,秦風手中的這十張信簽紙,價值萬金。正應了那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秦風這個讀書不長進的差班生,又哪裏領會到秦越暗藏的苦心和隱喻。他捧著這封書信,早已經是淚眼婆娑。


    秦越在信中如拉家常一般地用大白文、口水話給他講述,他從北山到京都這路上遭遇的各種艱險。原來殺他的,這一路上遠不止他,還有許多來自朝堂和江湖之人,更有不少北國殺秦盟的頂尖高手。


    “阿風:


    你還好嗎?你是否還活著?一別數月,甚是想念。我總想著能夠遇見你,是上天給我的緣分和贖罪。我越是這般想著,就越是擔心你。你是我的小兄弟。自古兄弟如手足,可惜我未能為你兩肋插刀。


    從北山鎮出來,雲朵經常罵我臉都不要了。這麽大年紀了,還去招惹你這麽年輕的少年,需知這是在給你惹禍。我一直也為此很忐忑。請原諒我的老不更事。


    從北山郡到定山郡的路上,我和雲朵遭遇到了殺秦盟的圍殺。雲朵為了我,受了很嚴重的傷,差點死去。我當時就在想,是不是她死了,我也該死了。可我想到了你,我還有一個兄弟在,我不能死。索性被我成功地逃了出來。


    阿風,人是不是越老越害怕死。越害怕死,內心就越孤獨越需要朋友。好不容易,從定山郡逃脫,我們又在北淮郡遭遇了更為嚴峻的追殺。當那一劍穿過車廂,三匹馬頭被人橫刀宰下,我隻能出刀了。我不能因為我的懦弱,而讓雲朵再次遭遇不測。


    這一生,我從未有過這麽多的敵人。我本想著銷聲匿跡的我,世人對我再多的怨恨,也都該跌落塵埃。可惜我忘了,我終究還是活著。


    人為了活著,隻得逼迫自己去做那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我不再怕血了,我又似乎習慣了那刀穿過人肉的痛快。我是不是又要入魔了。


    我怕。


    我真的很怕,失去作為人的最後的底線。


    阿風,我拜托你的事情,你是否還記得?那雙眼睛,你是否刻下?她對於我來說太過重要。沒她的人生,我這一輩子注定將孤苦絕望。那把刻刀,你可保存好,沒有遺失吧?我希望來日在京都見到你的時候,那把刻刀還在。那是我們兄弟倆的見證。


    我相信是你還活著的。


    因為我還未曾死去。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朋友。朋友在,兄弟就在。


    往後人生,願天願地讓你躲過一切災禍,願所有的災禍都讓我這個兄長來承受。當然,我也知道你這個追風少年,從來不懼怕任何的風浪。那麽多的苦難你已經熬過,再大的苦難和風浪對於年輕的你來說都可以舍命一搏。


    但我希望,也請你記住,人活著才有意義。人不是蝴蝶,也不是鳳凰,更不是九頭蟲,人的生命僅此一次。不被活著的人生,再怎麽轟轟烈烈的悲壯,都於事無補;再怎麽精彩絕倫的逝去,也都化為虛無。而你傷害的卻是最愛你、最掛念你的人,你將他們打入萬丈深淵,他們的人生也將遁入黑暗,永難翻身。他們從此活在你造成的痛苦之中,任人魚肉隨意宰割。這樣的境況,我相信你不會願意看到。


    這些話,不是我說的,而是‘她’教會我的。


    這也是我死過一回之後的幡然醒悟。


    阿風,雲朵讓我托一句話給你。她想你這傻小子了。


    望一切珍重。”


    ......


    夜色綿綿如惆悵,北方呼呼刮心腸。


    “兄弟”二字如千斤萬頃,讓秦風這追風少年,心中如巨石壓頂,壓得他幾乎氣喘籲籲。他掏出那把刻刀,刀冷心熱,心中的話猶如滔滔江水,似乎狂瀉不止,可放下刻刀拿起那蘆管,看著那白生生的宣紙,他卻難以下筆。


    是有太多的話,說不盡,又似乎一言難說。


    躊躇半夜,腦袋瓜子抓成了雞窩,眼中的淚水反倒是比那下筆的速度還來得快。連清鼻涕也都趕著趟的攆來。


    宣紙撕掉了一張又一張,濃墨在臉上就差那麽一點就成了大花貓。眉宇間愁人的糾結,化不開也淡不去。


    秦綿見他一夜亮著燈,推開門來,見他這般如癡如呆的模樣,又見那一地鬼畫桃符的紙張,走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腰間,呼氣道,何必為難自己。寫不出來,咱們就不給他回。讓她等。


    她心裏還埋怨著,那小娘們不懂事,居然敢掀她的桌子。從來都是她掀別人的桌子,哪有她這般張揚跋扈的。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秦風潸然地指著手邊的那一卷金玉枝,決絕地搖了搖頭。


    待秦綿拿起那卷金玉枝,一臉愕然道,金玉枝?


    旁人不知道這金玉枝的昂貴,她身為曾經江南舵的舵主,在江南武林中少不了儒雅風流的江湖浪子,而這金玉枝幾乎就是他們的必殺技。


    一紙奪一人心,十卷換一座青樓。絕非,空穴來風。


    “他倒是舍得啊!”秦綿唏噓道。


    心想著,嘿嘿,這真是剛想瞌睡,就有人送枕頭。被大魔王訛去的50萬兩,眨眼睛就回了一座樓。


    待看完那金玉枝上的話,秦綿沉默了。她原以為那人屠認他當兄弟,不過是隨口一說。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重視他。話裏話外,其實也就一句話,好好活著,京都見。


    她暗自苦笑,這信可不好回啊。


    他們都是弄刀耍槍的人,難不成還去找個寫書先生來代筆?讓宋義來?


    可看到秦風那愁苦的模樣,不由地輕輕搖了搖頭。這傻小子,一旦較真了,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不多一會兒,秦風再次下筆了。


    他的筆力如刀,字卻醜如狗。一筆一劃,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筆墨之間的刀斧痕跡,躍然於紙上。


    一個“等”字寫罷,他渾身大汗淋漓,當即將手中的蘆管扔到一邊,氣喘籲籲道,寫完了。


    “這就完了?”


    秦綿懵逼了。這就叫回信?就這麽一字,你犯得著這般折磨自己?


    待再看下去,卻恍若見到了一幅你追我趕、你死我活的拚殺血戰。一筆千刀萬變,一畫波浪起伏殺聲陣陣,頓時身心不穩,連忙撇開,心中惡血卻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大口噴了出去。


    “你!”


    秦風一把托住她委頓的身子,趕緊一把拈起一張宣紙將那字蓋住,擔憂道,你沒事吧。


    秦綿臉色蒼白,如見了鬼一般地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都怪我,沒有及時提醒你。這是天山折梅手!”


    “天山折梅手?”秦綿喃喃道,那臉上更加地驚恐,“你...你學會了那功法?”


    秦風點了點頭,心虛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的三路掌法,可化掌為刀,也蘊含諸多兵刃的絕招。你功力不夠,被反噬了。


    將她安頓下來,秦綿的腦袋還暈暈乎乎。這才多久的時間啊,他是怎麽練的,竟然比她的速度還快。


    待氣息穩定下來之後,她思來想去,又想起這幾日的他神神秘秘,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


    秦風見她不依不饒,隻得如實說道,我檢討不該瞞你。是有人在背後教我......


    還未說完,暖閣裏頓時飄出了股股梅花的清香,還帶著一股子汗味。


    “嗬嗬,你想見我們?”窗子被人一把推開,天殘從屋簷上倒掛著腦袋,咯咯地笑得那般得意和自如。猶如一隻倒吊著尾巴的九尾狐看見了自己的獵物。


    而那地缺卻如影子一般地飄蕩她的麵前,甕聲甕氣道,我就知道風少爺瞞不住。


    “天殘地缺?怎麽是你們?”


    見秦綿在短暫的驚嚇之後,很快臉色平靜,天殘掉頭從屋簷上翻騰進來,朝著她吹了一口氣道,別演了。阿綿,你早就猜測到了吧?


    秦風驚愕地回過神來,看著秦綿臉上抽動不止,似乎在努力忍著笑意,但目光卻多了很多的埋怨。


    “是你故意的!而不是我猜到的。”


    秦風望了望天殘,又望了望秦綿。他迷糊了,這倆人怎麽還打上了啞謎。


    “梅花香。”秦綿吐了一口氣道。


    天殘和地缺拉過一張椅子,翹起二郎腿,得意地點了點頭,不錯,很機靈。主人沒有看錯你。


    “說吧,你們打的什麽鬼主意?”秦綿知道他們這麽主動現身,絕不會這麽簡單。


    天殘打了個拈花指,豁然是她一貫使用的繡花功。“你是繡花功,而我是天殘繡花功,你可知道為啥?”


    秦風傻傻道,為啥?


    “因為我眼瞎,而她眼不瞎。今晚之後,你得跟著我練功。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也好意思說是繡花功。”


    “還有呢?”秦綿不為所動道。


    “北方武林盟主必須拿下來,但這盟主不是你,而我的小男人!”天殘翹著嘴,一臉得意道。


    “給我個理由?”


    “沒有理由。但必須是他。”


    秦綿咬著嘴唇,臉色有些難看,深吸了一口冷氣,鬆開緊蹙的眉頭,應聲道,可以。但從今往後,我是大婦,你是妾。你得聽我的。


    地缺揶揄地朝著天殘甕甕笑道,哈哈哈,我看你這個瘋婆子咋辦?


    天殘啐了他一口,轉頭咯咯笑道,你倒是野心不小啊。可這做人從來都是靠實力說話的,等你什麽時候打贏了我,再來說這話。本夫人給你這個機會。


    秦綿當即一拍桌子,騰站起身來,朝著她輕笑一聲,“好!就這麽決定了!”


    秦風腦袋瓜子嗡嗡作響,這兩個女人反了天了,“你們什麽意思?什麽大婦,什麽妾的,你們有問過我嗎?”


    “閉嘴!沒你的事兒。”不約而同兩個女人,同時朝著他翻臉,狠狠地啐了他一臉的唾沫子。


    地缺見他一臉的吃癟,當即落井下石道,風少爺,看到了吧,這就是女人!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幹脆你就從了吧。


    “你?”


    秦風本想充當一回頂天立地的男人,見天殘和秦綿不約而同地挽起了袖子,頓時嚇得媽呀一聲,推窗便逃。


    可惜這番遭罪,是逃不脫的。


    天殘和秦綿跟著翻身追了上去,而那地缺卻拿出一壇子酒,一邊樂嗬嗬地喝著酒,一邊翻開秦風寫的那封信,嘴裏嘖嘖道,不錯,不錯!像那麽回事了。隻怕這信到了京都,會讓那老小子驚掉大牙吧。


    挨揍,除了挨揍,還是挨揍。在兩個瘋狂的女人夾擊下,秦風疲於奔命。秦綿的怒火最盛,出手也最重。她發泄著她內心的憤恨,嘴裏罵罵咧咧道,敢說老娘功力不夠。你才學幾天?有種你莫跑。


    等到筋疲力竭,全身紅腫,被天殘一個倒栽蔥,生生插在雪地裏,方才罷手。


    而那兩個女人,卻一個個飛針不斷,竟然相互拚殺了起來。


    秦綿很快敗退,幾招下去,渾身上下,差點被天殘這個瘋婆子給穿成了刺蝟,也被倒栽蔥也插到了秦風的身邊。


    天殘這才拍了拍她的臀部,咯咯笑得花枝亂顫道,就你這身手,還敢跟我扔狠話。你這小娘子,活得不賴煩了啊!


    “啪啪”又是幾個巴掌,笑得更加痛快道,不過這翹臀,彈性不小啊。小男人,往後咱們大被同眠可好?


    可憐秦綿被插在雪地裏,心中又羞又怒,卻苦無辦法。隻得委屈地忍著淚,忍著受著。而秦風則傻乎乎地想著,這就當韋小寶了?媽耶,這幸福來得也太快了。未曾想,這娘們還真有辦法。


    天殘將他倆又折磨了一番,很快失去了興致,這才將他倆拔了出來,連夜教授她繡花功的絕世功法。


    而秦風則逃過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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