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間,京師皇城積雪消融,露出了宏偉的宮脊。楊嗣昌站在皇極門的東直房外,他將雙手攏在一起,輕輕跺了跺腳。


    過去幾日的升溫過後,這幾日氣溫又有些下降,午前還是有些寒冷。


    幾名宦官在直房外候用,楊嗣昌往前麵看了看,叫過麵前一個宦官道,“還有哪位閣老來了?”


    那宦官低聲道,“回楊老先生話,薛老先生已到了些時候,進去時帶著奏本,怕是還在批閱。”


    楊嗣昌微微點頭,那宦官又退了下去,楊嗣昌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但並沒有去薛國觀的直房。


    “大人,孫傳庭和劉中堂的奏本昨日午後到的,一是為永定河大捷奏功,二則請將劉光祚的軍前正法改為戴罪立功,朝中無其他大事,今日召對多半隻是因此,內閣中隻召見了大人和薛老先生,不知為何,皇上最近頻頻召對薛老先生。”


    楊嗣昌轉頭看了看,身邊這人是兵部職方司郎中沈迅,這人辦事很周到,對兵部事情熟悉,楊嗣昌現在實際上並不是正職的兵部尚書,他是以內閣大學士管兵部事,日常在文淵閣辦公,兵部就沒有坐堂尚書,沈迅雖然隻是職方司郎中,但因為是楊嗣昌心腹,兵部衙門裏麵很多事宜都是他在處理,包括一些不送內閣的普通塘報,所以他掌握的前線信息更全麵,今日議題主要是關於永定河戰事,楊嗣昌便帶著他一起去奏對,到了這裏才知道薛國觀也在。


    “自然是因為薛老先生用心國事,召對多種機宜,自然入了聖心。”


    楊嗣昌平淡的說罷,低頭看向東直房外的地板,雖然口中如此說,但他和沈迅都知道,薛國觀最近頗得聖意,之前皇帝讓溫體仁歸鄉,但前麵那麽多閣臣裏麵,皇帝實際上對溫體仁是比較滿意的,隨即就讓溫係的薛國觀入閣,就像是對溫體仁的替代一樣。


    薛國觀也是孤臣的人設,尤其跟東林關係惡劣,但在皇帝這裏,這並不算缺點,甚至是個優點。


    劉宇亮這個首輔如今風雨飄搖,薛國觀的地位水漲船高,如果劉宇亮撐不過這一關,薛國觀就是最有機會當首輔的人。朝中已經有這樣的共識,楊嗣昌雖然也是閣臣,但這次清軍入寇將北直隸和山東兩省荼毒慘烈,他作為管兵部的閣臣,現在要考慮的如何減小罪責,是完全沒資格競爭首輔的。


    在麵對薛國觀這個內閣同僚的時候,楊嗣昌也會加倍小心,把他當做未來的首輔對待。


    “今日奏對若是這兩件事,其實也可以算一件事,劉中堂彈劾劉光祚,朝中傳遞命令之後,正巧來了永定河大捷,劉中堂扭頭又跟孫傳庭一起求情,要求不要將劉光祚正法,而且自作主張將劉光祚關在武清縣牢,如此作為,不知置朝廷於何處?” 沈迅低聲道,“昨日有消息說,有科道上本彈劾劉中堂,皇上讓薛老先生票擬這一本,現下還不知薛老先生的實在意思,就怕那永定河議功不會太容易。”


    楊嗣昌皺皺眉頭,“皇上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你是覺得永定河這奏功,會因為劉中堂生出枝節?”


    “永定河大捷,劉中堂雖是視師,但這運籌之功少不了他,此時再拿劉中堂做文章,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下官以為,薛老先生會把永定河的奏功往後放,先處置劉光祚的事情,待大局已定,再辦永定河議功之事。”


    楊嗣昌微微點頭,劉光祚這事上,劉宇亮的表現首鼠兩端,先措辭嚴厲的彈劾勤王各營武將,接著朝廷頒布命令要他處置劉光祚,他卻又聽從了孫傳庭,兩人違抗命令,隻將劉光祚看押。


    此事讓朝廷顏麵掃地,昨日皇帝將他和孫傳庭奏本傳抄六科廊房,消息立刻傳遍朝野,朝中輿論大嘩,薛國觀絕不會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楊嗣昌與劉宇亮並無密切關係,劉宇亮到底什麽下場他並不關心,他唯一的擔心就是永定河的奏功被耽擱。現在薛國觀的話在皇帝麵前頗有份量,他如果要想拖延報功,很輕易就能想出無數辦法來,那樣就影響了後麵作戰,最終會影響兵部。


    過了片刻後,楊嗣昌才道,“奏功定功是兵部本分,現下士氣大振,但建奴尚盤踞邊內,還要指望各鎮各營再大殺一陣,你戰功拖著不定,賞銀升遷都定不下來,於戰事不利,這一點本官還是要跟薛老先生說明白的。”


    沈迅不再說話,他來跟楊嗣昌說話,就是提醒這位上官,現在薛國觀行情看漲,如果要前線順利,奏功耽擱不得,應該提前跟楊嗣昌溝通。


    但閣臣間交換意見不是那麽隨意的,平時雖然都在文淵閣辦公,但各有分管的事情,要眾議的時候,需要首輔召集,更不可能直接跑人家公房就開始說事。


    楊嗣昌走回自家直房內,把幾份塘報再看了一遍,將各部斬級數、斬將奪旗功再默記一遍,以防奏對的時候搞混了。


    在直房內坐了一刻鍾,外麵通傳閣臣入內,楊嗣昌大步出門,看到薛國觀也剛好出來。


    兩人客氣的寒暄了幾句,等後麵各部參與召對的人都齊了,才在宦官引領下往北麵走去。


    今天奏對還是在平台,但現在仍是侯召的狀態,皇極門過去不遠就到了中左門,東邊一溜直房,門頭上各貼著一張黃色標簽。


    引路的宦官將兩個閣老引到最左一間,標簽上寫著“內閣直房”四個字。


    以前的皇帝召對相對簡單,但崇禎皇帝比較勤奮,一次平台召對都會分多個批次,內閣、五府、六部、地方官、錦衣衛等等都會參與,有時甚至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造成等候的時間很長,如果盛夏和寒冬,等候的人無疑會很難受。於是去年在中左門新裝修出來一溜直房,給等候召對的人歇息所用,但這裏的房間沒有皇極門那麽多,內閣是共用一間。


    楊嗣昌請薛國觀走前麵,薛國觀堅持不可,讓楊嗣昌先進了屋中,裏麵已經先升起火盆,走進去頓感溫暖舒適。


    房中擺放著一個桌案,兩人左右坐了,宦官過來奉上熱茶和小點,沈迅過來將奏本和塘報放在桌案上,楊嗣昌點點頭,沈迅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楊嗣昌沒有去翻開奏本,以免薛國觀以為他不想交談,這個直房是共用的,不存在誰去找誰的而造成被動,很適合跟其他閣老交換意見。


    楊嗣昌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一般,隨手拿起一份塘報遞過去,“今早兵部收到武清新發塘報,劉中堂與孫傳庭赴永定河南岸,親手放歸山東及北直被擄百姓共七千一百人三十一人,有兵部差官、戶部差官並武清、東安知縣共見,此前已放歸者約三萬,好讓家相知道。”


    薛國觀恭敬的接過,他匆匆掃視了一遍,口中讚歎道,“永定河大捷,殺賊上千功莫大焉,解救數萬百姓或有虛數,但幾千定然是有的,也是善莫大焉。”


    這口風聽起來,薛國觀對永定河大捷的定位並無異議,此前盧象升敗沒,接著濟南淪陷,京師一片淒風慘雨,眼看韃子一步步要順利出邊,好不容易弄出個永定河大捷,朝廷從上到下都振奮起來,至少麵子上好看了些,薛國觀自然不會在這大是大非上唱反調,但斬首數他隻說了上千,跟各部報來的差得很遠,也就是說可能在這上麵做些文章。


    “如家相所言,永定河大捷活人無數。想那建奴軍中還有數十萬被擄掠的百姓,若是能乘此士氣高漲之機再撲殺一二陣,再救下些百姓來更是善莫大焉。”


    薛國觀聽出楊嗣昌言語中的傾向,輕輕合上塘報,“也是文弱你運籌帷幄調度得法,其中艱難我自知之,若果真能再撲殺一兩陣,也如永定河般大捷,確實朝廷之幸,但薛某還有個淺見,初九日永定河南岸大捷,初十就被建奴橫掃武清營盤,人畜器械折損無數,孫傳庭以損失皆為輔兵為由不報死傷確數,之後又說各營步卒是逃散而非戰亡,稱正在收攏雲雲,難道抓些青皮乞丐來湊齊了數,那武清城外就沒死過人了不成?大捷該奏功,但勝敗互不相掩,勝了要表功,敗了卻不敘過,那朝廷體製豈非成了隨意拿捏之玩物。”


    楊嗣昌不停的微微點頭,薛國觀接著又道,“永定河一戰,勤王各營奮戰各有斬績,有一貫善戰的,但也有些恇怯逼賊之人,那劉光祚一貫庸碌不堪,自勤王以來僅報斬一級,命其軍前正法剛下,即隨報斬績功三十,以此為由要收回成命,其中詭異之情不可問矣,此外尚有斬將嶽托的奇功,可稱東事數十年來第一功,卻無首級無旗幟無甲仗,全憑俘虜供述,若是一旦核準,那嶽托不幾日又活著回了遼東,朝廷便貽笑天下,威嚴掃地了。”


    楊嗣昌神色嚴肅,但從薛國觀的話裏麵聽來,他確實有拖延戰功核定的打算,永定河大捷本來會讓劉宇亮地位穩固,但他之前自作聰明彈劾一群武將,他萬沒料到朝廷會下達將劉光祚軍前正法的命令,他對吳橋的嘩變也心有餘悸,於是隨即又改變立場。


    現在的焦點已經不是視師後的責任,而是前後不一和目無法紀,若非劉宇亮陷入這種被動局麵,薛國觀是根本沒機會爭奪首輔的,現在他抓住機會,首要就是拖住不讓劉光祚脫罪,這樣才有理由繼續追打劉宇亮,其二就是把武清兵敗來對衝永定河大捷,其三是不能讓永定河大捷冒出聳人聽聞的奇功,否則劉宇亮分潤了功勞,就打不倒了,到時反而會是劉宇亮回來反擊他。


    “家相所言無一不準,裏麵有些斬績功確實讓人不得不生疑,除了劉光祚,那李重鎮的戰績也頗為突兀,確實要再加查實。但有些營伍也是實打實的,人頭有兵部差官點驗,旗幟甲仗在在可驗,就譬如那安慶副鎮龐雨、臨洮總兵官曹變蛟、京營副鎮周遇吉、陝西撫標李國政等部,各部昨日拔營向河西務,不日就要再與東虜交戰,論功之後士氣振奮,正好與東虜再戰。”


    薛國觀聽明白了楊嗣昌的意思,就是劉光祚的奏功單獨留出來,先把其他人的辦了。


    “劉光祚一事,非僅虛報戰功,而是有人為庇護庸碌武人,無視朝廷權威,此根源不除,各營士氣何談振奮,司馬久曆行伍,定然是明白的。”


    楊嗣昌知道薛國觀的意思,就是他不阻攔其他各部的戰功,但需要楊嗣昌支持他打倒劉宇亮,劉光祚一事不但涉及劉宇亮,也涉及孫傳庭,自從孫傳庭接任督師,與楊嗣昌的關係就急轉直下,皇帝對孫傳庭觀感也十分不佳,楊嗣昌的深心之中也樂見如此,因為入邊破城五十多,後半程的罪責始終要人承擔,孫傳庭目前的形勢,即便有永定河大捷,至少也還要分擔大半。


    他緩緩接道,“自然,自然。”


    此時宦官敲門進來,宣內閣召對,兩人連忙起身整理儀表,沈迅侯在門外,幾人一起跟在司禮監的宦官的身後往平台走去。


    天冷的時候奏對是在平台暖閣,暖閣處還有一個侯召的暖房,隨著幾人出門後,其他房間陸續打開,五府六部待召的官員紛紛出門,在司禮監宦官指引下前往暖房。


    內閣是第一召對的,所以不用在暖房等候,幾人到了暖閣前,楊嗣昌低著頭進去,眼神餘光看到皇上已經就坐。


    暖閣內正前方擺著一麵屏風,皇帝就坐在屏風前,身前一條桌案,左側是四名司禮監的太監,他們身前也有一條桌案,是用來記錄奏對的。


    楊嗣昌一跪三叩後起身,隻聽皇帝的聲音傳來,“首輔和孫傳庭昨日又來奏本,說了放歸百姓三萬,說了去河西務追趕建奴,又說了那劉光祚,請改戴罪立功。前麵有旨軍前正法,他們隻關押在武清縣衙,昨日有科道彈劾首輔前後不一無視朝令,內閣以為此事該當如何了結?”


    崇禎的聲音冷冰冰的,誰都聽出他十分不快,暖閣中安靜片刻,楊嗣昌沒有先發言,他等著聽薛國觀的意見,雖然知道薛國觀要對付劉宇亮,但到底用什麽方法,他目前還沒有頭緒。


    薛國觀出列一步,“劉中堂與孫傳庭言稱,劉光祚確實恇怯避戰庸碌不堪,卻並無大過,擔憂軍前正法令眾將生疑,於此後戰局不利,臣以為此言大謬!”


    旁邊司禮監的太監飛快的記錄,呈文紙上傳出輕微的聲響。


    “彈劾之文發出第二日,勤王軍各部奮勇當先,一戰橫掃敵氛,乃入邊以來最大勝績,乃朝廷權威震懾,軍前正法恇怯之輩,不但不會折損士氣,反而是賞罰分明,將士才有奮戰之心,原本是鞭策眾將的良機,豈知他二人以兵嘩為由,竟置朝命於不顧,公然庇護庸碌武人。”薛國觀微微抬頭,聲音洪亮的道,“臣以為劉光祚此事不在於一武將正法與否,反是首輔瞬參瞬護全無定見,前後不一自相矛盾,並擅自抗命,綱紀蕩然無存!從此之後各營將官誰再服從朝廷權威,朝廷根本豈容動搖,臣請將首輔下科道論處!”


    崇禎的目光轉向楊嗣昌,“司馬以為如何?”


    楊嗣昌腦中急轉片刻,把首輔下科道議處,這首輔就是戴罪之身,出結論之前劉宇亮就不能再繼續擔任首輔,連視師也不能了,皇帝的態度很可能同意。


    劉宇亮前景已經十分堪憂,內閣很可能被薛國觀掌控,而他需要薛國觀在奏功和其他事情上支持。


    楊嗣昌吸一口氣,“朝廷綱紀不容冒犯,臣讚同下科道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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