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久違地體驗了新鮮的死法。</p>


    因為他無所畏懼地抬頭看了半分鍾天空,他體會到了“站立在地麵上,被天降的雨水溺斃”的死法。</p>


    旁邊的土禦門清行也在第一時間就本能地被雨砸趴了下去,深深地埋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也不敢動。</p>


    其實正常來說,最好的他應該憋住一口氣,直接跑向樓梯,從已經露天的二樓回到有遮蔽的一樓就可以了。</p>


    而灰原初則用魂之蟬探測到了他此時的感受。</p>


    大多數人被一小杯水從頭潑下都會本能地進入應激反應;有些人甚至連淋浴都無法忍受;在瀑布的衝擊下入定則成為了一種流傳已久的修行……這些都是因為,人就是對於被水圍繞有著本能恐懼的。</p>


    那是對於隨時窒息的恐懼。</p>


    ……尤其,當落下的水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的時候,空氣確實因此而稀薄了。</p>


    所以,土禦門清行被攝住了。和被別的恐懼攝住沒什麽兩樣。</p>


    巨量的水是“窒息”的具像化,彷佛般凝固的觸手,從他的頭頂罩下,沿著臉頰爬下,彷佛隨時就會擁著衝進他鼻口之中。而他則因此被攝住,一動也不敢動,不敢舍棄現在珍貴的每一口呼吸。</p>


    灰原初正想著走過去踢他一腳,讓他回複過來趕緊跑下樓去,但就在此時——風,雨,轟鳴的雷聲,卻在瞬間全都突然消失了。</p>


    土禦門清行得救了。</p>


    他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一下下地噴出剛才緩慢嗆進氣管裏的雨水,然後抓著疼痛的胸口抬起頭來,望向天空之上。</p>


    </p>


    灰原初也驚訝地望著天上。</p>


    ——天上,落下了一道井。</p>


    原本籠罩著整個空間,幾乎下沉壓迫到了地麵的的黑色烏雲上,彷佛突然被鑿出了一個無形的開口,還剛好落在給他們的頭頂上。</p>


    在井外,黑色厚重雨雲如同井壁。在這道在井壁外的整個世界,仍然是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數十道白色的龍卷風仍連接天地之間肆虐,狂亂黑暗。</p>


    但他們在井內。</p>


    井壁成為兩個世界涇渭分明的分界線。</p>


    在井內,和藹的陽光從高空直射下來,照耀在他們的頭頂上。在這個安靜而祥和的空間中,沒有狂風,暴雨,也沒有如同猛烈敲打著人胸膛一般的猛雷聲——連聲音都被隔絕在外,在陽光的領域之內傳揚著的,隻有幽遠的歌聲。</p>


    ……歌聲?</p>


    灰原初扭過頭去,果然看到了正在歌唱著起舞的尹吹來香。</p>


    濕透的白色製服緊貼著身軀,透著肉色,精英的雨滴從發絲垂落,顯得愈加魅惑的狐狸巫女正在自發地舞蹈著。</p>


    而同時,與正在陽光之井的上方幽遠回響著的陌生歌聲對應,巫女的祛祓之歌也正從在她的唇間輕輕地哼出。</p>


    伴隨著她的神樂舞一次次舒展手臂的動作,黑雲井壁也還在緩緩向外推進出去。</p>


    風暴黑暗之域,與陽光寧遠之域,此消彼長。</p>


    這一次,連灰原初都有些驚訝。</p>


    他並沒有吩咐過來香做這樣的事情……不,應該說,他根本不知道來香還能做到這樣的事情。</p>


    但很快,魂之蟬已經掃描過了環境,送來了關於這一現狀的推論。</p>


    黑暗雨幕中的那八道白色龍卷風並不是隨機分布的,而是都距離這邊三百米左右。如果將它們的位置連接起來,其實形成了一個“井”字型,正好將陽光之井包圍在了中間。</p>


    而在每一道白色龍卷風腳下的風眼中,都有一名巫女正在起舞。而在巫女旁邊,則坐著一名神官。</p>


    陽光的領域隨著尹吹來香的舞蹈繼續向外推進。但在擴展到“井”字型中央的“口”字附近時,便突然如同遇上了什麽阻力。</p>


    原本坐著的神官們紛紛站起,開始揮舞祓串,念起祓詞來。</p>


    黑雲陡峭的井壁沉默著,緩慢地前進,又後退,開始了時進時退的僵持。</p>


    逐漸,那八道龍卷風慢慢逐漸在黑暗的天幕之上散去了身形。取而代之,在舞蹈著的巫女們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座座數十米高的半透明的虛幻鳥居。</p>


    原來如此,灰原初猜到了一些事情。</p>


    來香的不正經隻是外表而已。</p>


    實際上,她可是純正的氏子,更實際上是伏見稻荷大社的社家……而且,搞不好,從小就被那位宮司大人為了今日之事培養至今。</p>


    巫女該被傳承的奧秘,她知道的一件都不會少。</p>


    比如——在神枝祭中,巫女能做到的事情。</p>


    巫女的舞蹈可以取悅神明,借來力量。</p>


    而“平安京”並非現世,而是神域。所以在這裏,她們所信奉神明,其力量,其喜怒哀樂的表現自然可以更為直接——那就是天地的變化。</p>


    清行也遠遠望著那八道華麗的高大鳥居,走近了過來。</p>


    他辨別著額束上的神社名,一個個念出來道:“太田社,刃物神社,大年社,疫神社,美禦前社,結緣大國主社,蛭子社,日吉社……”</p>


    “都是八阪神社麾下的攝末社啊……他的臉色有些難看。</p>


    “八阪神社啊……”灰原初想起來了,“是出過齋宮的名神大社,齋宮的名號是‘祇園天王’是吧?”</p>


    關墟曾灌輸給他的知識之中,就有關於八阪神社和其主神的內容:“八阪神社的主祭神,是素盞嗚尊。</p>


    “素盞鳴尊,更為人知的名字便是‘須左之男’,尹邪那岐洗鼻子時化成,並被封為統治滄海的神。</p>


    “但這位神明的個性多變難測,如孩童一般喜怒無常,既無邪又凶暴,時而又展露英雄氣概。所以,雖然他在出生後一開始被尹邪那岐封為‘滄海之主’,但最終他卻並未成為天照那樣的‘統治之神’。</p>


    “他先是鬧脾氣拒絕統治,而後又去姐姐天照大神的高天原做出種種破壞而被驅逐,最後流落人間,卻又作出了斬殺八岐大蛇這般英雄之舉……以這位神明的性格與所作所為,若放入西方的自然神係中,對應的應該是‘海神’或者‘暴風雨之神’吧。</p>


    “畢竟,在“建速須左之男命”這個名字中,‘須左’一詞,一開始即有荒暴之義。</p>


    “……而且說起來,他還與巫女的起源有著深刻的關係……畢竟,天鈿女命起舞的理由是為了引誘出躲藏的天照大禦神。而天照大禦神躲入天戶岩,正是由於須左之男在其領地上的胡來啊。</p>


    “嗯,他在高天原的諸多罪行之中,還真有‘操縱暴風雨,破壞耕織毀壞房屋,遮蔽陽光’這一項呢。這對於太陽之神天照大禦神來說,可算是非常嚴重的挑戰了,難怪會氣得躲起來。”</p>


    灰原初回憶完了關墟的教學,抬頭望向遠處那黑暗的狂暴雨幕所籠罩的領域,想起剛才從“平地溺斃”那一刻所體會到的風雨的狂暴,不由得產生感慨……果然是,滄海,破壞,與暴風雨之神啊。</p>


    清行繼續凝視著那八座鳥居,但又數了數,倒是又露出了一絲意外之色:“等……等等,但是這裏麵,沒有八阪神社本社啊?祇園天王不在這裏?”</p>


    灰原初卻搖搖頭,再次催促道:“你快下樓,到地下室去和你妹妹躲一起吧,等事情結束了,我會去找你的。”</p>


    這樣的陣法,應該是布置了有一段時間了。而能統合麾下八座神社的,不是“祇園天王”又會是誰呢?</p>


    所以,如果現在這位“祇園天王”不在這裏,那恐怕反而不是什麽好事。</p>


    “光是跳舞,是打不死人的啊。”灰原初也抬頭望向遠處那道黑色暴雨世界與白色晴空世界的分界線,“所以……神官們之間的廝殺,很快就要開始了。”</p>


    如同為了印證灰原初所說的。四麵那八座鳥居,再次出現異變。</p>


    ——虛幻的鳥居內部,被開啟了通往異空間的入口。在這彷佛通往神域更深處的幽暗通道深處,有一道道影子開始從中逐漸顯現。</p>


    疫神社的鳥居內,一名獵戶樣貌的普通男子之影子引弓待射。</p>


    刃物神社鳥居內,一個渾身圍繞狂風的影子一手持著鍛造鐵錘,另一隻手卻慢慢舉起手中的武士刀,似要斬下。</p>


    美禦前社鳥居內,三位尊貴女子的影子散發出光,從她們的座下,泛著海浪的海路正朝著鳥居外延伸過來。</p>


    結緣大國主社鳥居內,一名古裝年輕男子的影子盤膝而坐,懷中抱著一隻白兔。</p>


    蛭子社鳥居內,矮胖漁翁的影子正腳踏魚簍,揮出吊著肥胖大魚的魚竿……</p>


    看著這一幕,清行幾乎停止呼吸,麵露恐懼,不知道由此聯想到了什麽。</p>


    灰原初回頭對清行笑了笑,說道:“神明們的神魂都已經被請過來了……你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的話,就快點退場吧。”</p>


    清行回過神來,終於再不猶豫,狠狠點頭,然後轉身就連滾帶爬地從樓梯跑下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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