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宗家,樓明月忍不住道:“沒想到事情竟發展成這樣,籌謀之人居然是咱們一直尋訪不到的卓先生。恐怕他一直都在平安京藏著,出去采藥雲雲不過障眼法罷了。”話鋒一轉,又道:“青崖,今日你卻是有些衝動了。若是藤原紀平存有壞心,那麽多高手咱們可是對付不了。”


    李岩垂頭喪氣說道:“一想到本多法師竟是死於這等原因,我便為他不值,能忍到現在未對藤原紀平出手,我都有些詫異了。再要我與他虛與委蛇,當真難以做到。”方晴羽也插嘴說道:“莫要怪青崖了,他本就是那樣的性子,換成了我也受不了。你看看,楊霞都成什麽樣了?”


    楊霞聞聽本多法師遇害真相後一直強忍悲痛憤怒,嘴唇都咬破了,唯恐自己忍不住罵出聲來,害了大夥兒。此時她見眾人往來,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樓明月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怎麽勸說,九娘要嗬斥她,卻被李岩阻止。


    李岩想了一下,對楊霞說道:“先莫悲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藤原紀平欠本多法師的,我一定讓他如數還來。”樓明月聞言一驚:“看情形卓神醫與藤原紀平關係非同一般,千萬小心,莫要影響到救治城主才是正經。反正咱們掌握了航線,來日再來為本多法師複仇也不遲。”


    李岩搖頭道:“若是錯過了現在,來日他羽翼豐滿,再想刺殺定然是難上加難,要動手隻能趁著這次了。”想了一會兒又道:“算了,天都要亮了,趁著現在趕緊休息一下,明日再從長計議。”眾人也隻得各自回房。


    說是回去休息,李岩怎麽也睡不著。以他此時功力,便是三日三夜不睡也未必有事情,眼見著思潮起伏,幹脆起來打坐練功。通常這種狀態下是不適修習內功的,但“負天絕雲”本身就是以自身合於大道的高妙心法,幾輪真氣運轉下來,心緒平穩許多,雜念盡去,漸至通達空明之境。


    再後來李岩將諸般手印使來,體會各種奧義,又發現“禪定印”施展之後對內視己身,真氣流轉比往常清晰許多,雖無助於戰力,打坐練氣時卻極是順暢,當真是輔助修煉功法的絕佳法門。之後他再運起“負天絕雲”內功時,每運轉一周天不管是自身體悟還是功力本身,都有一絲增長。以他此時功力,能感覺到的增長必然都非同小可,隻是運轉幾周下來,這種增長的速度又變得微不可查。


    李岩也並非不知足之人,百尺竿頭再進頗難,此番運功能在功力上有所進步已算獲益匪淺,又豈能奢望每次都有這樣的進境?他又施展了攢簇五雷、五行化生之法,隨著熟練度提升,對一些特殊竅穴脈絡的理解也有心得,運轉起來也日臻迅捷。


    所有功法運轉幾個周天,心神思路也清晰了許多,一直為外物所惑的心智也變得清明,再想起那些煩心之事,已然理清脈絡。既然藤原紀平行了不義之事,以自己一貫堅持的信念,必將讓他付出代價。此間雖非中土,但信念之所以為信念,豈因地域等外物變化。一片坦途中能堅持信念根本就不算什麽,隻有在兩難之間能堅持,才算真正考驗。也許將來還會碰到更為複雜的局勢,今日有退縮的借口,明日自然會有更加容易說服自己的理由,如此下去,信念何存?也許這個世上本來不缺少信念,隻是缺少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堅持信念的勇氣吧。


    李岩拔出劍來,內力所至,流光四溢。他在身前輕輕劈刺,攜帶的勁力閃爍出點點精芒,似欲將那些看不見障礙一一斬除般。收了劍歸鞘,他心中再無猶豫,重又坐下,打坐入定,沉浸入物我兩忘的境地。


    第二日午後,卓飛鴻依約來訪。樓明月將他迎入室內,命九娘奉茶。卓飛鴻嚐了一口茶水,連連感歎,說道:“今日再嚐故土風味,卻是物是人非。少小離鄉,老大難歸,當真是人間恨事。”


    樓明月道:“實不相瞞,我們此來便是請卓先生與我們去一趟流光,救治一個人。若與我們回去的話,回鄉的願望豈非得償?”卓飛鴻沉默一會兒,說道:“你們此來的目的我也聽說了。當初我來此間,並不僅僅是因為中土戰亂,而是因我一身所學難以在中土施展。如今好容易看到展平生抱負的機緣,要我撒手離去,也並非可輕易抉擇。”


    李岩聽他所言,再聯想他行事,竟然無言以對。雖說是他在幕後謀劃了一切,若依他所言,隻要刺殺了藤原清盛,便足以牽引後續一切事態發生,藤原紀平前麵所行不過是畫蛇添足而已。雖是陰謀,除卻刺殺環節,所有伏筆均是堂堂正正提升自身實力的王道,當真引不起他的惡感。如此看來,卓飛鴻未必是他們之前想象的那種同薛神醫一般超然物外的人物。


    樓明月也道:“先生二十年不履中土,不知中土變亂將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時。我們已見了先生大才,回歸中土大展拳腳,不比困守這域外之地強上許多?退一萬步講,先生當真舍不得這裏二十年間的布局,隨我們回去救了人,流光定然感恩戴德,當永為先生後盾。流光別無所長,水軍卻堪稱天下精銳。先生遠在東瀛,若有流光這樣的後盾、盟友,定然不至於孤立無援,還望先生三思。”


    卓飛鴻略略沉吟方道:“壯大己身,退可保其所有,進可盡展其誌,凡此種種策略可稱為王道;削弱敵手,無所不用其極,我方實力隻要未曾萎縮,甚或萎縮之速慢於對手,兩相對比下也算進益,凡此策略稱為異道。我畢生之願便是能找一片土地推行王道之法,輔之以異道,看看能否實現我心中所想的太平盛世。王道之行,知易而行難;異道之行,知易而行易。中土民智已開,於其中關節想得透徹。眼見壯大己身太過艱難,便退而求其次,大行異道,因此損人利己之事、損人不利己之事放眼皆是,眼下未見成果但是功在千秋之事無人肯做。二十年間我離開中土,便是知曉在那裏欲要推行理念難度太大,如今也未必會有太大變化。都說醫者仁心,若能以己之道救世上千萬之人,或許才算真正的仁心吧,可惜……”說著搖頭不已。


    這便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了。


    樓明月問道:“那此間呢?弟殺其兄,叔殺其侄,我觀此間人心險惡程度,未必下於中土。難道這裏在先生眼中,更加適合推行大道麽?”


    卓飛鴻道:“此間人多數未曾開化,或說淳樸,或說愚昧。我也不知道到底行與不行,還是試一試的好。”李岩忍不住說道:“難道先生便將希望寄托在藤原紀平身上麽?不知先生將如何推行自己的大道?”


    卓飛鴻少有碰到有興趣聽他述說這些事情之人,很是高興,說道:“欲要推行大道,必有相關具體政令,這些政令我便不一一細說了,不然幾日幾夜也未必說得完。政令推行,必須仰仗國內舉足輕重的人物,恰好藤原公子就是願意助我施行的人。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了,昨夜裏平安京發生劇變,源氏、平氏不知何故相互攻伐,兩家家主及族中要人死得七七八八,想要恢複元氣非一日可就。太政大臣藤原義平心疾複發,不治而亡,已由藤原紀平繼承了家主之位,任職太政大臣,攝政關白。因此我們要稱藤原公子為藤原家主或者太政大臣了。”


    這也是意料中事,他們早就聽到風聲,此時也不驚詫。卓飛鴻又放出一個消息:“昨夜還有一位高手隕落,便是道虹法皇。晨間王上已經宣布,由淨土真宗降魔尊者繼任法皇名號。兩外還公布了太子人選,那邊是中宮所出的德業皇子。”


    這個消息便有些震撼了。德業皇子將來繼承大統還算說得過去,雖說靈寶皇子在血緣上更近一些,但藤原紀平焉能不防著這個藤原義平的親外孫?至於德業,即便來日知曉真相,攻滅源氏的罪責可以推到死去的藤原義平身上,反正源氏已亡,他再無憑仗,能得到帝位已算意外之喜,豈會另有他想。道虹法皇的去世卻是意外中的意外,想來與淨土真宗定然脫離不了關係。


    李岩想著昨夜還與道虹法皇交手,本擬有了機會再行試過,如今看來再也不可能了。仍是問了一句:“道虹法皇雖是陰陽師,但本身體魄已不輸於我等,怎麽會突然故去?”卓飛鴻搖頭不答。也不知是他不知道,還是不願說。


    在李岩看來,定然是不願說的可能居多,也不再問,接著前言說道:“藤原紀平獨攬軍政,他若肯支持,推行政令自然容易得多。隻是人心易變,此時支持未必代表他來日也會支持,他落魄之時支持未必代表得意時也會支持。”卓飛鴻道:“這個我自然知曉,我畢竟是個外人,若無些自保手段,又豈能走上前台?”


    見他早有準備,李岩也不再多說。眼見以理說服他前往流光希望渺茫,樓明月決定動之以情,拿出薛寒山的書信,遞給卓飛鴻。卓飛鴻頗為驚異,不料還會有人寫書信與己。但見了字跡,不用看落款,已知曉是何人所書。


    細讀兩遍,書上傾訴別來之情、思念之意,以及自他離開之後中土的諸般變故,又細細描述流光當前情勢,病人身份症狀,極力邀他回歸中土,一則共同會診,二則好一展抱負。他思忖半晌,對樓明月道:“可否等我三日,容我思慮一番,再做決定。”比起斷然拒絕,這已算是極好的結果了,看來薛神醫的書信終究是起到了作用。這也算是意外之喜,樓明月也知道求人之事不能勉強,忙不迭答應。


    卓飛鴻不再廢話,當即告辭離去。他為藤原紀平重要幕僚,此時變亂方止,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自然不甚自由。李岩忽道:“大道之行,在乎政令本身是否符合多數人利益,更在於是否有能保證政令施行之法。這種保證不能指望於一人,也不能指望於自覺,須有律令約束,方能成事。律令不能導人向善,卻能阻人為惡。製定律令之人何人監管以保證公正,執行律令之人何人監管以保證無私,此即我常常與需你救治的病人探討之事。先生之道是否可行,在未知之數,但先生兼濟天下之心我已懂得。還望先生施以仁心妙術,為亂世中求道的同行之人續一續生路。”


    卓飛鴻聞言,回頭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拱手拜別,這才離去。這麽一拱手,其實已將他當成了身份對等之人。


    待他走遠,李岩見樓明月神色鬱鬱,又道:“若是不成,此來也並非全無收獲。道正大師所傳的真言法印也有療傷之效,隻可惜我所習時日尚淺,不知功效如何。這兩日閑暇,我再去請教一下大師,料想配合薛神醫的醫術,或能奏功。”這已算是最壞的打算了。


    當前情勢如此,樓明月也隻能盡量往好處去想,又見李岩欲言又止,便讓他直說。李岩問道:“我已想明白了,三日後卓先生結果一出,無論如何,你們乘舟入海,我暗自返回此間,刺殺藤原紀平,為本多法師複仇。無論成敗,若不嚐試,莫說對不住本多法師,更無麵目再用道正大師所傳法門。以有心算無心,未必沒有機會。若是順利的話,一日時間足矣。”


    方晴羽搖了搖頭:“降魔、地藏、持世三人皆是藤原紀平盟友,平晴明功力也不弱,任意一人你都未必能輕易對付,被降魔纏上甚至有性命之憂。這樣太冒險了,還是要從長計議。”樓明月也點頭。楊霞雖然迫切要為本多法師複仇,卻也不願陷李岩於險地。


    樓明月道:“或許可以想辦法讓藤原紀平前去送咱們離開,這樣應會少很多變數。”方晴羽道:“若是這樣的話,藤原紀平必定全神戒備,帶上降魔那樣的高手護衛,刺殺之事更是難成。”


    想到東瀛與中土之間終究隔著茫茫滄海,刺殺雖易,脫身卻難,終究無奈。李岩歎了口氣,又道:“這裏麵最可憐的人就是弓銷皇後了。她受家世牽連失去尊位,擔心她東山再起加以謀殺,並冠上縊死親子的惡毒罪名。之後一些陰謀家作惡,隻需往她身上一推,說道是她的鬼魂作祟。這簡直是世上最殘忍之事!若是未曾遇到倒也罷了,如今咱們豈能坐視不理?”


    樓明月道:“這倒好辦,還找嶽陽一試即可。”李岩點點頭:“我正有此意,這就找他一敘,說不定刺殺藤原紀平一事上還可以商量。你們也思慮一下,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眾人點頭。李岩也離了藤原宗家,前去平安宮找尋嶽陽。


    昨夜變亂,雖已經過整頓,此時依舊痕跡宛然,因兵火之災遭到毀損的房屋到處都有,規模越大、越是富麗堂皇的庭院毀損越嚴重,看來昨夜有不少軍兵都在趁亂牟利。兼且晨間權位更迭,即便是不明內情,也都知道非同小可,因此街上行人稀少了許多,即便有人外出辦事,皆是行色匆匆,遇見熟人也隻點頭示意而已。平日裏繁華熱鬧的平安京,此時如同半座死城一般。


    李岩見了不由歎息,卻又無可奈何。匆匆到了宮門外,讓守衛去禦池庭通報嶽陽。守衛是識得他的,他與嶽陽又都是王上看重的貴客,當即讓人引他過去。嶽陽聽聞他來訪,也是歡喜,迎他入室。


    待四下無人,李岩道:“平晴明不在麽?”嶽陽冷笑道:“他如今已是藤原紀平身前的紅人,自然不會待在這裏了。”李岩有些奇怪,之前嶽陽與平晴明一向交好,投靠藤原紀平頂多隻能算是趨炎附勢,也不必這般語氣。嶽陽明白他的想法,說道:“你便沒有懷疑道虹法皇怎麽死的?”


    李岩與道虹交過手,說道:“以他陰陽術法之深,納五行於己身,體魄已足夠強健,要殺他難於登天。”忽然一驚:“莫非……”


    嶽陽道:“不錯,道虹功法再高,也不會防備他的得意弟子。平晴明不單師從道虹,降魔也曾授業,本就非同一般,又有持世在旁相助,自然一下子得了手。即便如此,道虹仍是非同小可,臨死前重傷了持世,卻怎麽也不忍心傷到自己的好徒兒。殺了忠心的道虹,倭皇再無憑依,隻能任他們擺布,又成全了降魔與淨土真宗,當真是一舉數得。”說著又冷笑起來。


    李岩歎口氣,此來東瀛,當真讓他見識到世上諸般醜惡之事。感慨之餘,也隻能見步行步,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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