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不答,讓楊霞進屋拿了一麵鏡子出來,放在桌上,他從鏡中看去,能看到方晴羽的麵容,同樣方晴羽也通過鏡麵看到了他。他再調動鏡子角度,所有人的身形都一一從鏡中掠過。樓明月與方晴羽同時低呼:“鏡子!”李岩道:“不錯,就是鏡子。那夜凶手算準了我們還在東廂正堂,便在另一個房間內行凶。隻要調好了鏡子的角度,所有的事情便如同發生在眼前一般。藤原宗家各間房屋格局相似,即便有偏差,但暗夜之中誰也注意不到,又被詭異氣息所懾,自然不會多想。”


    方晴羽又想起他在禦池庭的問話,說道:“這麽說,畫麵就是憑借屏風中的鏡子折過來的麽?啊,我知道了,咱們在亂葬崗找到的燒變形的銅板便是那麵鏡子。”說到此處,她與李岩不寒而栗,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藤原紀平吩咐腦子一根筋的竹屋攬勝去將中亭包括屏風在內的物事全部撞倒,又讓他與收集了不少藤原清盛遺物,也是最有可能發現蛛絲馬跡的千手足下一起去毀滅這件最重要的證物,然後又殺人滅口,隻怕凶案必然與他脫不了幹係。


    樓明月歎口氣說道:“這樣凶手呼之欲出了。當時西廂無人居住,東廂咱們這裏自然沒有人能有時間行使手段,也隻有北廂了。當時北廂隻有沉醉的藤原紀平與藤原清盛,以及僧聞。城防軍又說當時應是沒有人從府內出入,這般看來,隻能是藤原紀平了。”李岩點頭:“不錯,竹屋攬勝招出,藤原清盛死那夜他去向藤原紀平匯報事已完成,藤原紀平根本就沒有醉,隻怕剛剛偽裝殺死藤原清盛,不方便見他,所以隻是隔門吩咐他去了。”


    樓明月沉吟道:“這麽說來,藤原紀平一直在咱們麵前演了一出好戲。或許根本不是演給咱們看的,觀眾另有其人,咱們隻是適逢其會而已。在難波京出現“陰陽法陣”,咱們請左京進宇多宗勝查探有沒有高明的陰陽師往來,宇多宗勝不是說查不出來便是說沒有,實際上我們根本就忽略了,一直跟在藤原紀平身邊的僧聞就是陰陽道大家。他身為道虹法皇的弟子,‘陰陽法陣’再難也難不過他吧。”


    李岩接著道:“本多法師死得蹊蹺,我們一直懷疑他是被熟人引出所殺,藤原紀平又何嚐不符合條件。之後又做出自己被刺的假象,好擺脫自己的嫌疑。真是好謀略,好手段!”楊霞這才聽得有些明白,問道:“本多法師竟是藤原公子所殺麽?”


    李岩黯然說道:“極有可能。”他們與藤原紀平一路行來,多少有些情誼,雖說早就有些懷疑他,但此刻幾乎確鑿無疑,仍是不免傷痛。楊霞一聽,眉毛都豎起來了。隻是她也不是衝動之人,知道還有下文,繼續聆聽。


    方晴羽接著他們的推論繼續往後說道:“隻是藤原紀平殺本多法師動機不明,或者隻是為了讓眾人誤以為是二十餘年的血案再臨,因此要選一名真言宗大師;或許還有什麽深層次的東西咱們沒有想到。”


    李岩說道:“動機想不明白便不想。至於來到京都之後,我們明眼可以看到,藤原紀平與藤原清盛雖是叔侄,以年齡論都是藤原氏的少壯派。但是藤原家主明顯有打壓藤原紀平,從而為藤原清盛鋪平道路之意。我想,藤原紀平這種策劃絕非一時興起,隻怕不知暗地裏推演過多少遍了。如何殺人,如何故意被人看到誤以為是弓削妙作祟,如何消除痕跡等等。甚或連如何放回屍體都想好了——唯恐我們不打開西廂房門看,或許還安插了一名專門劈開門鎖的武士。待我們什麽都沒發現,頹然離去之後,又越過菊苑潛入西廂,將藤原清盛的屍體懸在梁上。那夜風雨大作,是以我後來雖去菊苑查過,也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無論如何,經此一事,藤原義平能信任的家族之人也隻有他了。”


    楊霞忍不住問道:“那麽靈寶皇子呢,他真的是被源氏行刺的麽?”


    李岩搖了搖頭:“這個就不知道了。我總覺得藤原義平拿出來作證的兩張字條都有問題,因此他得的出來的推斷也未必沒有問題。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藤原氏定然要對源氏動手了。”


    樓明月道:“不錯,咱們中土行事都講究個師出有名,那便占了大義的名分。其實隻要去外間聽聽風聲,若是藤原清盛死於源氏的陰謀刺殺、靈寶皇子被源氏派出殺手重傷不起的消息傳得紛紛揚揚,接下來就會是一張殊死激戰。”關於這方麵的認知,方晴羽、李岩差樓明月就不是一星半點了。


    李岩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做,將這些都告訴藤原義平麽?”樓明月搖搖頭:“藤原義平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你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藤原紀平才是凶手,他也會堅持認為罪魁禍首是源氏,對自己如是說,對外人也如是說。隻因當前的第一要務,便是將威脅到藤原氏攝政關白之位的源氏連根拔起。這便是政治了,政治隻講究目的,不講究是非對錯的。況且藤原義平本就不信任咱們,此時咱們去述說真相,他不肯聽倒也算了,若以為咱們與源氏一起,影響了請卓神醫的大計,耽擱為城主治傷,那就麻煩大了。”李岩歎了口氣:“那麽我們能做什麽?”


    樓明月道:“繼續搜集證據吧,說不定還真有需要說出真相的時機呢。”


    李岩道:“我去找一下,看看還有什麽蛛絲馬跡沒有。”說著出門,在北廂各間室內查探,不多時就回來了,對眾人道:“我在藤原清盛的室內的房梁上找到了麻繩的摩擦痕跡,上次在他房中也見到遺留下的化妝用的鉛粉,那間房子打開房門,應是可以通過調整屏風上鏡子角度被我們看到。看來那人便是趁著藤原清盛酒醉製住了他,在房中以鉛粉掩住麵目,將他吊死,又讓外應以歌聲引人入西廂查探。為了防止我快速突破到中亭,還故意設下遲滯之陣為他爭取時間。其實蠟燭一熄,屏風又被他派人撞倒,當時又會有什麽人能想到凶殺現場另在他處呢。看來那人也真是謹慎小心。”


    方晴羽道:“這樣的人,不是人傑就是梟雄。”眾人都點頭稱是。她話鋒一轉,問李岩:“你今日與平晴明比武,有何感覺?”李岩想了一想說道:“他是道虹法皇的弟子確然無疑,那一手操控五行式神的手段絕對是下了苦功的。他本身的武學,倒像是與你一路,或者說,就是你們明教一路的。”


    方晴羽冷笑道:“其實看他名字就知道,我這個‘晴’字含日帶月,明教中人不得賜名絕對不能使用這個字的。再看平晴明,恐怕他們東瀛這一脈也要整一個琉璃聖胎出來呢!看他身法招式,應是降魔的親傳。隻是厲害歸厲害,還是被你這個中土聖胎打得灰頭土臉。最後你不讓他一下,隻怕舉國都要與你為敵了。倭國這些人,表麵上說得過去,私下裏還不知道什麽樣子的呢!”


    李岩苦笑:“我也隻是僥幸。對方的‘陰陽法陣’當真厲害,比我在難波京碰到的厲害多了。對五感的剝奪、對天地元氣的隔離且不說,竟似能增強式神的威力,這就有些可怕了。若非我當時福至心靈,將道正大師傳我的真言法印施展出來,重將天地溝通,得到瞬間通明,使出最強的招法,隻怕最後輸的還是我。”


    楊霞卻道:“師父這次知道了對手武功破綻所在,下次對決定然更加輕鬆才對。”李岩道:“學無止境,我能找到對手破綻,對手便能找到我的破綻。我總覺得平晴明似是未盡全力的樣子。若是涉及到教內紛爭,能不對上他便盡量避讓吧。”最後卻是對方晴羽所說。


    方晴羽道:“知道你好心,我的‘天魔妙相’正好被式神這種隻有戰鬥本能的死物所克,若是平晴明今日展示的武功沒有藏私,倒還好說一些。若不然,我當真不能小覷了。”李岩問道:“這種式神究竟是什麽東西,竟然可以自行發動招式攻擊,勁道之強不遜高手,若不使用內力刀劍斬擊也不懼?”


    方晴羽道:“這些還是聽說過一些的。”對於式神樓明月也不太了解,更別說九娘與楊霞了,本來也都有些好奇,此時聞聽她要解說,都圍了過來。方晴羽繼續道:“你們知道野獸是可以馴養的麽?”見眾人點頭,繼續說道:“式神也可以認為就是倭國陰陽師馴養的物事,隻不過這些物事不是野獸,而是一些天地之間的靈氣、穢氣之類。他們使用自己獨特的陰陽道傳承,將這些靈氣、穢氣馴化,注入實物之中,聽從自身使喚。弱小一些的如同折紙,強大一些的便是具備戰鬥之力的武士。”


    李岩皺眉道:“這樣說起來,當真是神鬼莫測,難道此地當真與中土不同,真有鬼神靈體不成?”方晴羽道:“我也不清楚,不過想來都是有道理可循的。就像正一教的嶽陽,他肯定也能通過符咒操控一些生、死之物。想來所謂的天地靈穢之氣,應是與咱們所說的內力差不多的。咱們能夠將內力藏於自身,隨時可以使出;陰陽師卻別開蹊徑,將這些力量藏在式神身上。若是式神本身弱小,陰陽師需要注入太多靈力,才能成就功能強大的式神,未免有些得不償失。於是都盡量尋找本體本來就十分強大的靈體,比如上古凶獸,還有強者的軀體等。隻是這些太過難尋,於是一般都會選些中等品質的靈體,但要成長為強大式神本身還要注入太多靈力,這也是陰陽師本身大多孱弱的原因。至於僧聞、平晴明使出的紙鶴,深究之下應該算不得是式神的,隻是臨時在紙上附了一些修煉的功力吧。至於平晴明的五行式神,應該就是本體已非常強大的那種,他能同時操控五尊,也足見高明了。”


    李岩道:“這麽說來,隻要能找到強大靈體,術法不高的陰陽師也可獲得強大力量麽?”方晴羽搖了搖頭:“那也未必,式神本體越強,對陰陽師的反噬之力越大,若是本身力量弱小,是難以操縱強大式神的,隻有靠自身注入靈力的除外。這種五行式神之間可以相生,同樣也都相克,因此掌控起來更是難上之難,所以我才說他高明。”頓了一下才道:“據說為了追求最強的式神本體,曾有陰陽師將活著的武學強者製成式神,從而引起了大亂。最後陰陽師之間約定,再也不許使用這種滅絕人性的手段,才算作罷。”


    李岩這才有些了解式神的由來,忍不住道:“若是陰陽師可以操控無數式神,哪怕每尊都很弱小,也可以比得上普通戰兵了。如此來說,一名陰陽師豈非相當於一支軍隊麽?”方晴月卻說:“你還真以為式神完全自主行動呢,終究是與陰陽師本體相關。式神各有自身能力,但要陰陽師操控才能發揮,不然也隻是死物而已。因此一名陰陽師能操控二至三尊式神已是很了不起了,大多數都是隻有一尊式神的。若想運用在戰爭之中,又哪裏有那麽多陰陽師。”


    李岩仍是不死心:“那陰陽師操控的紙鶴能不能用來傳遞消息,便如信鴿一般?”方晴羽白他一眼:“那種信鴿類的式神很弱小,便是因為弱小,也就易於受到損傷。式神受損,本體也會受到傷害的,你能想象紙鶴在傳遞信息之時被其它猛禽捉,導致陰陽師身受重創甚或亡故麽?又有誰會做這種事情,更別說還沒考慮陰陽師操控式神的距離極限是多遠了,想來也是不遠的。”


    李岩原本想若是能在戰爭中投入式神,便能漸少人員上的損失了。如此一來,隻得打消念頭。想了想又道:“這麽說,式神本體是什麽樣子就應該是什麽樣子的,為什麽平晴明召喚出來時先是紙鶴,後來變成五行式神的模樣?”


    方晴羽對陰陽師也隻是道聽途說外加自身的理解,這下子當真問倒她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想來應該是什麽障眼法,要不然那就可怕得多了。”樓明月道:“單這障眼法來說,本身就夠可怕了,若是用這類的障眼法來實施凶殺,那凶手可真難以捕捉了。”


    方晴羽忽道:“說到這裏,我倒有個主意。雖然咱們不便去向藤原義平說出詳情,可以用書畫的形式給他提醒,咱們也不提凶手是誰,讓他自己猜測去,看他怎麽做。”樓明月想了一下,說道:“我覺得還是可行的,至少也不用這般被動。如今告訴藤原家主,即便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也不會對殺死藤原清盛的凶手置若罔聞。又或者咱們人生地不熟,還有什麽思慮不及的地方,反倒是冤枉了藤原紀平,想來藤原義平卻不至於如此。無論如何,隻望此人就是殺死本多法師的幕後真凶,待咱們回歸中土時,此間沒有遺憾留下。”李岩與其他人也都說正該如此。


    方晴羽見大夥兒都支持,便請樓明月執筆書畫。樓明月笑道:“島上都知道你是琴棋書畫盡皆精通的才女,如今卻來消遣我。自己想的主意,自己去做就是了。”方晴羽一笑,也不拒絕。房間內本有筆墨紙張,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沒有使用,轉而換了一根隨處可見的碳條,又找了一塊普通布帛。一切都是為了防止精明之人追查來源中發現與此間的關聯。


    剛要作畫,方晴羽又停住了,說道:“咱們先來商討一下,看看怎麽畫比較合適。我是將所有猜測出來的情形一步一步畫出來,還是隻畫鏡麵折射影像的一處?”李岩想了一下說道:“還是隻畫一幅吧,若是太細致了,一猜就知道是府中之人,與自報家門何異?”


    方晴羽聞言,鋪開布帛,按照近日見到的東瀛書畫特點,持碳條畫了起來。此時東瀛的繪畫漸漸擺脫了大唐的影響,漸漸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繪畫特色,其技巧稱之為“倭繪”。方晴羽於書畫上的造詣本就不俗,雖不至達到看幾眼就精通的地步,模仿成普通不善作畫的倭國之人手書卻不成問題。


    幾人圍著她,看她落筆如風,不多時已然繪就。先是一個整體院落的布局,之後就是較為明顯的十字長廊以及分隔開的四苑,另有一麵巨大銅鏡傾斜著放在中亭之內,東廂、西廂、北廂曆曆在目。方晴羽將院中除了北廂、東廂的房間用碳條打了一遍,顯是浸入黑暗之中。東廂正堂門開著,畫作有人在內,隻是有些模糊;北廂就是重點了,正堂門緊閉,藤原清盛房間開著門,一個人影正在將另一人懸在梁上。


    整幅畫並不突出,人物畫得也不清晰。但是隻要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應是東廂的人從中亭的鏡中看到北廂有人行凶,而沉寂的西廂顯然什麽也沒發生。方晴羽又道:“既然咱們是外人,自然是不能清楚當夜的具體情況的。想來府中布局並非秘密,我便將房屋畫得詳細,人物就算了。”樓明月等人齊聲讚歎,最後還是要麻煩李岩趁夜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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