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槍法上也下過苦功,雖說楊嵐隻是點到為止,於九音也隻是管中窺豹,但無疑他得到的心法都是純正的“破軍槍法”,隻是不像楊嵐那般專一練槍罷了。加上昨夜又與楊嵐一番爭鬥,之前諸般疑惑難解,於九音也不能解決的瓶頸便豁然開朗。實則“破軍槍法”即便變式頗多,整體招法並不繁複,最主要的莫過於使槍的法門,以及出槍的時機,追根究底就是“難知如陰,動如雷霆”,攻則動於九天之上,守則潛於九地之下,不發則已,發則必中。隻是道理都懂,能否做到便要靠自身機緣與實力了。


    此刻李岩使得性發,掌中勁力大漲,樹枝竟化為齏粉,但他毫不在意,雙手時掌時指,時劍時槍,靈動時不缺沉穩,靜默時暗藏殺機。他此刻心中便如打開一個寶庫,進入一個全新的天地一般,任意一招都可趁不同的時機發出,取得克敵製勝的效果。當然他也知曉,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時機使出,對上不同境界的人,取得的效果必然不同。比如剛剛覷準機會使過的一招“八千春秋”,中間帶有“其徐如林”的心法,其結果便是讓商公子攻無可攻守無可守,隻得施展輕功連番退卻,若是換作楊嵐這樣明顯高出一線的對手,隻怕便被她抬手一槍破去了。因此若想成為真正高手,明白了這些武學道理還是遠遠不夠,還需會盡英豪,試遍絕招,於實戰中提升自己實力,方才有窺得武學奧義的機緣。回想起以往認為將一套劍法練得精熟便可縱橫天下的可笑認知,實與井蛙無異。


    兩人鬥得正酣,“錚錚”兩聲響起,卻是阿史那瑕調試琵琶,她道:“瑕為兩位彈奏一曲助興,一曲畢,此戰止。若有雅興,擇日再戰如何!”見二人都無異議,轉軸撥弦,一曲《平楚》起承轉合,流轉而出,若刀槍並舉,若鐵騎突出,配合二人激鬥,如天作之合。


    良久一曲終了,李岩、商公子對立互視,都有惺惺相惜之感。這一戰李岩先抑後揚,憑借突發奇想的妙招爭得一個平局,甚至於後期有隱隱居上之意,實是大出意料。阿史那瑕道:“兩位武功高妙,今日瑕有幸見得,也不負來天都一趟了,且入內奉茶吧。”


    此時也已過午,早有四方館的從人進進出出,想要看看是否進獻午膳。此刻見二人終於比鬥完畢,通事舍人一聲令下,瞬間酒宴便已排好,神色之間對商公子頗有巴結之意。商公子卻毫不在意,隻顧與阿史那瑕、李岩、崒幹三人飲酒交談。午膳後奉茶之時,阿史那瑕又奏了一曲《送君歸》,琴音悠揚悅耳,商公子大聲讚歎,稱為自己所聞“送別曲第一”,之後才告辭離去。到得門口,商公子忽然回頭對阿史那瑕道:“我跟李兄比鬥時,公主所奏是失傳已久的琴曲《平楚》吧,確是天籟之音。請恕商某多嘴一句,天都之中莫要再彈起,曲名不祥,恐遭來意外之禍。”


    阿史那瑕見他神色真誠,回身一禮,道:“多謝公子,當時瑕未曾多想,隨手奏了出來,隻覺得應景而已,完了才有些後怕,得公子提點,瑕必然不會再有這般魯莽行事。”李岩忽地想起,當前朝廷國號為“楚”,曲名《平楚》,被有心之人盯上,隻怕橫生枝節。商公子點了點頭,這才去了。


    回到廳中,李岩見阿史那瑕默然不語,便問起了商公子何許人也。崒幹不等阿史那瑕開口,便向李岩解釋。原來阿史那瑕與崒幹一幹人去南市采買一應物品,不料有奸商欺生,以次充好不說,價錢還抬了幾成,崒幹欲待不買,卻不料店麵乃齊王府所有,店家仗著有靠山要強買強賣,便爭執了起來。阿史那瑕身份特殊,本來不懼,但涉及到皇室貴胄,也不免擔心節外生枝,影響大計。正好商宇經過,便替他們解了圍,想來商宇也是哪個王公貴胄家的子弟,店家理虧在先,也沒有強逼。商宇對南市甚是熟絡,自告奮勇帶他們采買物品用具,倒也省了不少麻煩,最後還殷切地送他們回了四方館。


    崒幹說話間神色古怪,不住向阿史那瑕打量,李岩便明白了,商宇八成是一見阿史那瑕便有了愛慕之心,因此便趁機大獻殷勤。想來也是正常,阿史那瑕姿容絕美,形態舉止又有大家之風,使人初見時便有驚豔之感,商宇有求凰之意也屬正常。阿史那瑕見崒幹說著說著便往自己身上扯,當下一雙琉璃般的眼眸一瞪,留二人在座,自己先走了。崒幹對李岩做個鬼臉,也不敢再多說。


    到得午後,想來阿史那瑕午休已畢,李岩前往阿史那瑕處敲了門。阿史那瑕開門見是他,便放他入內。李岩入室不由得有些尷尬。阿史那瑕身著便裝,應是午睡剛起,烏發散披,隻以一束白綾紮住,自有一股慵懶風情,與平日大相徑庭。


    李岩也不敢多看,當下低著頭,掏出李湛玉佩,遞了過去。阿史那瑕接過時,李岩明顯見到她手有些發顫,顯然甚是激動。良久,阿史那瑕才道:“可是姓李的年輕男子?”李岩答“是”。阿史那瑕道:“我卻是想不到他竟然敢來天都,也想不到你竟然還識得他。”李岩便將如何與李岩相識,又如何在天都遇到簡短一說。阿史那瑕道:“也罷,終究是有些故人之情。蘇憲已來通秉過了,三日後宇文信要接見我等,你便相機行事,幫他一探天樞虛實。你且記住,事後無論何人問你,你便說自己是涼州人士,幼年便跟我們去了西州,從未來過中原。我見過宇文信之後,再決定是否去見李湛。”略一沉吟,又道:“隻是你這一身武功難以隱瞞,若非萬不得已,隻承認是淩雲門下,不說是哪位高手便是了。”李岩點頭答允。當下阿史那瑕差人將崒幹請來,一同商議。


    李岩商量完畢,與崒幹出門回到住處,卻發現一幹樂師以陳九為首,早就在等候他,一見他紛紛下跪,感謝搭救之恩。李岩將大家安撫一番,隻說選中陳九教授樂曲,才安排眾人各回居處。


    一夜無話,第二日李岩依慣例早起練武,到得用餐時發現待遇規格又有提高,連服侍的人也換了。飯後見了阿史那瑕瑕說起這件異事,最終笑道:“看來皇帝要接見我等的消息傳出之後,四方館越發用心招待了。”阿史那瑕搖了搖頭,李岩見他麵露不忍之色,不由詢問何故。阿史那瑕沉默一會,才道:“隻怕昨日午間侍候酒宴的人,大都已不在世間了吧。”李岩“啊”的一聲站了起來。阿史那瑕見他滿臉驚駭,示意他不要激動,這才道:“若我沒有猜錯,商宇不是別人,正是楚帝最寵愛的趙王宇文商。昨日我看他言行舉止及年紀與傳聞中相符,當時隻是懷疑,今日一看,八九不離十了。”他見李岩不解,才解釋道:“你未曾接觸過這些爾虞我詐,不能明白未必便是壞事。昨日席間我欲試探商宇身份,便在你們比武時以《平楚》試探,後來他果然提醒我,這便罷了。今日不見昨日席間侍候之人,想必他擔心昨日之事泄露,便將這些人盡數滅口了。不信你看,隻要是昨日未在院中侍候之人,應該都是安然無恙的。”李岩聞言,摔門而出,過不多時,又怒氣衝衝趕回。阿史那瑕歎了口氣,道:“這世上當權之人,又有幾人能將他人當做人看了。商宇舉止風範都是不俗,然則涉及自身或想幹之人的利益,舉手殺人隻怕眼睛眨也不眨。”


    李岩終於想明白了,商宇愛慕阿史那瑕,恐怕她曲奏《平楚》之事傳出對她不利,便將聽到她奏曲之人殺了滅口。但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為了一些虛無縹緲之事能對他人痛下殺手。阿史那瑕知他古道熱腸,又豪情任俠,知道此事自然義憤填膺,便柔聲道:“說來歸根結底還是在我身上,你要責怪,便責怪我就是了。”


    李岩雙目圓睜,盯著阿史那瑕,如欲噴出火來,到得後來才道:“你也是沒有想得這般周全。此事我自會調查清楚,若真如你所說,我有生之年便必定會向宇文商討回公道。”


    阿史那瑕道:“公道?哪裏會有公道呢,這些王公貴胄,又有幾人手上沒有幾條無辜人命,也許自己動手殺,也許因他而死,世人也都將這些當做理所應當。不然為什麽都想當皇帝,都想權傾一方,無非是看上權力的好處。權力在手,子女玉帛皆為私有,生殺收授不過一念之間而已。”


    李岩知她所言非虛,隻是內心深處那股火竟有越燒越盛之勢。最終到:“有生之年,我定能尋到一個予人公道的方法!”


    阿史那瑕看著他的雙眼,毫不懷疑他的決心,接著問道:“若是我並非沒有考慮周全,隻是也如宇文商一樣根本未將他們生死看在眼中呢?”


    李岩低下頭去,良久抬頭直視,道:“若是如此,李岩今日這便告辭,他日江湖相逢便如陌路。”想到若真相真如阿史那瑕所說,心中莫名的有些疼痛。也許數日來的生死與共,他早已將這個異族公主當成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去看待了吧。


    阿史那瑕繼續盯著他的雙眼,語氣真誠:“我確實是考慮不周,未曾想到宇文商便如他父宇文信一樣,都是這般得陰狠毒絕。”李岩聽她如是說,心中忽地一陣輕鬆,勉強展顏一笑,起身去了。阿史那瑕看著他背影,不由得有些發呆。以她的性情,過往何時曾在意過他人的感受了,今日卻不由自主相詢在先,自答在後,也許自己也同樣早就將這個少年當做一個很重要的人去看待了。


    李岩回屋,便讓人喚了陳九過來,先向他討教了些樂曲上的學問,話鋒一轉,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昨日在院中伺候的錢六去哪裏了,昨日裏還誇他有法子搞到些獨特的果子,我都在公主麵前誇過口,錢也給他了,人卻不見了。不會貪圖這些蠅頭小利,夾帶私逃了吧?”


    陳九聽他提到錢六,神色有些慌張,四下張望下,見沒有旁人,才低聲道:“公子別提了。據說在天都發現了東海一個什麽城的奸細,好像錢六跟他們有勾結。昨日晚間大理寺就來提人,聽說帶走的時候趙王的親衛負責押解,防止有人劫囚。之後連夜提審,也不知怎地,幾個人倒是硬氣,活生生被打死也沒吐露半分有用的信息,聽說陛下知曉了還很是生氣呢。趙王忙前忙後,倒落個不是,咱們四方館人員的缺還是趙王用自己府裏的侍從補上的呢。”李岩聽他如是說,基本已明了情況。他心潮澎湃,直欲找宇文商當麵問個清楚,但也知基本不會有任何效果,有心去找李湛他們告知阿史那瑕願意幫忙的消息,但此時天色已晚,他又沒有令牌,也不敢輕舉妄動。最後敷衍了一會,讓陳九退下了,自己晚飯也沒吃,躺下就睡。阿史那瑕知他心中鬱結,也未打攪他,隻在院中奏了幾曲《平沙》、《白雪》、《流水》,用於開解。李岩便在阿史那瑕的琴曲中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早起習武、用餐,又跟阿史那瑕打了招呼,說道要去一下太白居,阿史那瑕便知曉他的用意。待他轉身走時,又道:“你既然已立誌要改變這個世道,那便去增強你的力量。還望你放寬胸懷,莫要鬱結於心,於事無補。”李岩感念她以琴音為自己梳理胸襟的好意,此刻又得她出言勸解,雖然心緒仍是難平,仍回身施了一禮,當是謝過,這才出門。


    到得天津橋頭,見李湛身著布衣,長帶係發,立於銀河之旁觀察水中往來船隻,薄霧輕靄中便似神仙中人一般。他不願打攪這動靜和諧的畫卷,便站在李湛身後不遠,一言不發。良久李湛道:“莫悲金穀園中月,莫談天津橋上春;若學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神?天津橋觀景就可以,何必傷神懷舊。李師弟,你內力深厚,心性絕佳,武功進境一日千裏,正是人生得意之時,為何心中充滿激憤?”李岩早些年就知道李湛武功深不可測,他此刻情緒稍有不穩,便顯於腳步之中,被李湛識別出來,也並不驚訝。他也不回答,隻是問道:“有人告訴我,有權力在手,便可生殺予奪,不知道對也不對?”李湛道:“不錯啊,大家都是這麽想的。”說著回過頭來,看了看李岩才道:“先祖也這麽想的,因此到了我父皇這一代,別說祖宗的基業了,便是宗廟也沒有了。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他此話說來,無異自承身份,便是流光餘孽中“前朝遺孤”了,他人若得知實是非同小可,但此刻他顯然是不願隱瞞李岩,想來李岩也早就料到幾分。


    果然李岩並不驚詫,隻是繼續道:“為了成就自己的目標,其他都可以犧牲,包括人的性命在內,是這樣麽?”李湛更是奇怪,於是問道:“你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李岩簡短的將這兩日四方館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最終表達了阿史那瑕同意幫忙之事。


    李湛並不意外,隻是對李岩所說的事情比較關注。想了想才道:“帝王家便是這樣認為的啊,有什麽稀奇的。我幼年之時也是這樣,隻是這些年來遠走江湖,才知道我以前在各種文檔卷宗中看到的,那些因洪澇、刀兵、饑荒而消失的生命不再是紙麵上的一個個數值,他們也是有家有口,有憎恨有掛念的活生生的人。你便是因為這個才很是憤怒的吧。但是這世道就是這樣的,你要麽任命,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慶幸,落到自己身上便逆來順受;要麽去反抗,但這可是需要力量的,你若夠強,便掀翻了宇文信的皇帝寶座,自己來坐,到時候你願意怎麽處理自己的子民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這些話說得驚世駭俗,若被人得知,隻怕當成瘋子多於當成叛黨。隻是李湛身世特殊,經曆特殊,由他說道倒像是說自己的事一般。


    李岩搖了搖頭說道:“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江湖人罷了!現在看來,我之前說的要蕩盡世間不平,誅盡天下之惡,隻怕是高估自己了。”


    李湛道:“是啊,我也不怕打擊你。這世上不公之事多了,但是這些被迫承受不公的人也未必認為‘以權勢壓人’是錯誤的,他們隻是感歎為何要由自己而不是他人承受不公罷了。”兩人交談之時,楊嵐早已到來,原本隻是靜聽,此刻插言道:“他們不明白,那麽便讓他們明白;無論何種情況,遇到不平之事,那便要管上一管。有些事是別人考慮的,有些事是自己考慮的,我們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一日做不到的事便十日千日一輩子去做,終究會比不做好一些,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什麽好糾結的?”


    李湛對李岩笑道:“如何?”


    李岩向楊嵐躬身施禮:“多謝師妹指點!”


    楊嵐也施禮道:“師兄俠骨仁心,方有此惑。若論世間梟雄,又有幾個會在乎他人死活。小妹隻是說出自己的想法,師兄身體力行,方值得小妹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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