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楚眉有點失望的是學校宣布月底放假,參加工作組的人員在春節過後返校集合,這也就意味著,她們下鄉參加運動的時間延遲到春節之後。


    學生宿舍布告欄前擠滿學生,同學們議論紛紛,有些人支持,有些人反對,楚眉沒有參與,她和寢室的幾個同學擠出人群。


    沒等到寢室,郭蘭便迫不及待的表態,堅決反對學校的安排,“我們完全可以留在學校,過一個革命的春節,而不是回到家裏躲進父母的懷抱。”


    看著郭蘭那張娃娃臉,胡振芳忍不住笑了,在她們這群人中,郭蘭是看上去最小的一個,平時也是最天真的,最不關心政治生活的,現在卻一臉激憤。


    “我也覺著不放假好,開春以後,農村便要開始春耕,農忙,沒有多少時間參加運動的。”李桂花細聲細語的說道,楚眉瞟了她一眼,倒是理解她的想法,她家已經餓死好幾個了,讓她回去看見家裏的情形,感覺會是什麽?


    楚眉忽然想到,她是不是可以去向韓副書記反映下同學們的要求,同學們積極性正高,這氣可鼓不可泄,等假期結束回來,她們的思想又會發生那些變化,誰也不知道。


    想到這裏,楚眉停下腳步對大家說,她有點事,要出去一趟,郭蘭卻不明所以的說:“正好,我也要出去半點事。”


    楚眉有些為難了,她勉強的笑了下:“蘭子,你就愛湊熱鬧,啥事都要湊個熱鬧。”


    還是胡振芳看出點什麽,她拉住郭蘭:“別,蘭子,待會我也要出去,你還是陪我吧。”


    郭蘭一下便被拉過去了,她自己還不覺著,而是笑嘻嘻衝楚眉擺手:“走吧,走吧,我們過集體生活,你自由主義去吧。”


    說完,郭蘭挽著胡振芳的手臂,象個小女孩樣。看著她們的背影,楚眉忍不住微微搖頭。


    學生中議論這事的很多,正如她們寢室一樣,有些支持有些反對,楚眉沿途都聽到這些,她心裏在盤算著,最好還是現在就下鄉,最好還是在原來那組,那組長已經很賞識她了,自己下去了,可以發揮更大作用。


    想著想著便到了辦公樓,地質學院是新建學院,規劃比那些老學院要好多,辦公樓是一棟新建的五層樓房,說來到學校幾年了,楚眉還是第一次上辦公樓來,她在樓下向一位路過的老師打聽到韓副書記的辦公室,便徑直上去了。


    韓副書記看見楚眉很是高興,沒有絲毫架子的請她坐下,還親手給她倒上茶水,讓楚眉很有幾分受寵若驚。


    楚眉見他提起水瓶,連忙起身,韓副書記擺手示意讓她坐下,笑嗬嗬的打量她:“小楚同學,我們在係裏麵見過幾次,你還是第一次上我這來,嗯,是黑了,瘦了,在農村鍛煉,可比不得在城裏,說說吧,有那些收獲?”


    “韓書記,我隻是下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不敢說有多少收獲,受到很多教育。”楚眉謙虛的說,韓副書記的年齡不輕了,現在已經快五十了,他是在抗戰後期投奔延安的,可實際上早在三十年代便積極靠攏組織,參加過一二九運動,是一二九運動的組織者之一。


    “嗬嗬,不要謙虛嘛,你們組長的鑒定報告可在我這裏,他對你的評價很高,”韓副書記說著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後,從抽屜裏拿出幾張紙,從中抽出一張念道:“工作積極熱情,很有創造性,吃苦耐勞,樂於助人,與群眾打成一遍;你看,是不是,獲得這樣評價的同學可不多,不要謙虛了,給我說說吧。”


    按道理,這種鑒定是不能給當事人知道的,可紀律也有靈活性,那種鑒定好的,而且與領導關係密切的,領導才會告訴你,但也不會全部告訴你,所以韓副校長才念了一小段。


    聽到鑒定,楚眉心中高興極了,她強忍著興奮說:“我就說說,說錯了,還請韓書記批評。”


    韓副書記含笑點頭,楚眉這才接著說道:“我覺著這次下鄉最大的收獲是明白了什麽是鬥爭,什麽是階級鬥爭,還有怎樣開展階級鬥爭,從一九五八年我們確立了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麵紅旗,在總路線指導下開展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所以總路線是根本,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是手段。建設三麵紅旗,黨組織是核心,依靠力量是廣大貧下中農和工人。”


    楚眉象在寫工作匯報一樣,首先立論,把握住大前提,然後才開始論證:“m主席說,階級無處不在,這次下鄉我就深刻體會到這點,在下鄉之前,上級傳達文件說,有三成政權沒有掌握在無產階級手中。開始,我還是有些懷疑的,我在想,建國都十一年了,怎麽會還有政權不是掌握在***,掌握無產階級手中呢?即便有幾個地主資產階級,混進黨內,情況也不會這樣嚴重。


    可事實證明,m主席黨中央英明,農村情況非常嚴重,公社一些領導和特權人物,憑借他們掌握的權力,肆意欺淩鄉親們,手段極其惡劣,就我們所在的那個公社,從書記社長,到下麵的生產隊長,會計,庫房保管員,無不憑借權力,貪汙受賄,多吃多占,相反,群眾呢,連野菜都吃不上。


    這些幹部,他們蛻化變質了,他們打著三麵紅旗的旗幟,卻肆意歪曲上級精神,在一平二調的口號下,大搞共產風,他們的行為,就像m主席說的,打著紅旗反紅旗,他們從無產階級滑落到資產階級行列裏去了。”


    楚眉邊說邊留心韓副書記的神色,見韓副書記越聽神情越嚴肅,不時點頭,在她說道激憤處時,還重重的拍下沙發扶手,於是,她的心中大定。


    “開展鬥爭,還是要領會m主席的指示,一切依靠人民群眾。韓書記,您不知道,那些壞蛋有多壞,有個生產隊的隊長在我們到達前,將生產隊社員召集起來開會,公開威脅社員們,社員揭發說,他是這樣說的,我給您學學,‘這裏,老子說了算,誰要想變天,老子收拾他,’還有什麽‘水過石頭在,工作組還是要走的,工作組走了後,我們再算賬’,完全把自己當作隊上的土皇帝,群眾完全被他嚇住了,我們去了後,根本不敢和我們說話。”


    “啪!”韓副書記在扶手重重一掌,含怒站起來:“太不像話了!這樣的人怎麽能不整!”


    楚眉傻了似的看著激憤的韓副書記,韓副書記在她眼裏一向是儒雅博學,現在居然如此失態,韓副書記激憤了會,好像感覺到楚眉的驚訝,他又平靜下來。


    “m主席黨中央站得高,看得遠,”韓副書記語氣沉重:“在進城之前,m主席便向全黨發出警告,要警惕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我們不作李自成,讓全黨同誌讀甲申三百年祭,事實證明,m主席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楚眉連連點頭:“我最近也在重看《甲申三百年祭》,還有《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特別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m主席在這篇文章中說‘在社會中經濟地位高,享有特權的人或者階層當然願意維持現狀,不願意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和社會地位受到革命的影響’……”


    韓副書記驚喜的看著楚眉那張年青光滑的麵容,如果說當初挑選楚眉還有迫不得已的緣故,現在他對自己的選擇越來越滿意,這同學年青聰明,理解能力強,隻要稍微一點撥,便能明白,她的出身不好,可從另一方麵來看,這恰恰是她的優勢,正好成為黨教育改造出身不好學生的典型。


    “韓書記,我有點不明白。”楚眉沒有察覺韓副書記的欣喜,她語氣一轉有些疑惑的看著韓副書記,韓副書記理解的點點頭,象這樣的年青人才剛剛踏入社會,自然有很多不明白的,這一點也不奇怪,當年他們也是這樣過來的。


    楚眉見韓副書記沒有阻止便小心的大著膽子問道:“同學們對學校決定放假很不理解,現在鬥爭這樣激烈,還有好多同誌堅守在第一線,我們卻要回家休息,這……,”楚眉小心的斟酌著措辭:“這有點象逃兵,韓副書記,我覺著,我們還是應該到農村去,繼續參加整風整社。”


    韓副書記笑起來了,他轉身看著楚眉溫言說道:“組織上決定放寒假,家裏的父母也都盼著你們回去過一個節,這是組織上對同學們的愛護。”


    “可是,”楚眉說:“同學們說氣可鼓不可泄。”


    “回一趟家便泄氣了。”韓副書記笑起來:“小楚同學,這個想法可要不得。”


    “韓副書記,不是回家泄氣,而是怕鄉親們泄氣。”楚眉認真的望著他:“鄉親們剛剛發動起來,我們便回校了,鄉親們本來就失望,我們再吃吃不歸,豈不更加失望,豈不是應了那句水過石頭在,秋後算賬?”


    韓副書記楞了下,他忽然覺著楚眉說得不錯,工作組本就人手不足,要不然也不會讓各大學校的學生參加,工作局麵剛剛打開,學生們便離開了,他們遲遲不歸,豈不影響鄉親們的積極性?


    楚眉見韓副書記意動,受到鼓舞,便進一步說道:“韓副書記,我們一個春節回不回家不要緊,將來我們有的時間回家,但工作更要緊,我們可以在農村過一個革命的春節。”


    韓副書記點點頭:“你有這個想法很好,不過,我要向上級請示,這個決定不是我個人決定的,再說,有些同學還是想回家的。”


    “那沒關係,願意回家的回家,願意下鄉的下鄉,自願報名。”楚眉在剛才便想好了,她也清楚,有些同學恐怕不願下鄉更願回家,畢竟鄉下的生活實在太艱苦。


    韓副書記再度點頭,他欣慰的看著楚眉,這個年青的學生在鬥爭中開始逐步成熟起來了,他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


    楚眉更加得意,她相信自己今天的行為肯定在韓副書記眼中加分了,郭蘭隻會在下麵瞎嚷嚷,那有什麽用,隻有緊跟領導,政治上才能進步,才不會犯錯誤。


    可怎麽緊跟領導呢?這是一門學問,她以前也不懂,最初隻會從領導的講話報告中領會領導意圖,可反右反右傾給了她深刻教訓,那不是緊跟領導;隨後從明秋那學會了看報紙看領袖著作,可她很快發現,這與前者沒有多大區別,可自從與受到韓副書記看重後,她找到了緊跟領導的方法。


    那就是要靠近領導,距離領導越近,便越能領會領導的意圖,這才是緊跟領導的法子。


    小叔在這上麵的領悟錯了,他要明白這個道理還早著呢。


    楚眉內心很得意,心裏琢磨著將來怎麽指點那個小叔,讓他也別太得意了。


    離開韓副書記後,楚眉沒有立刻回寢室,而是到圖書館去了,考試結束了,學校又貼出了那樣的通知,在圖書館看書的同學很少,往常擁擠的圖書館,現在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


    楚眉在書架間轉來轉去,學校圖書館的藏書不多,也就五萬多冊,與如意樓的藏書相差無幾,不同的是,兩個書館的側重點不同,楚家主要是醫書和經史文學,地院圖書館則主要是地質轉業書籍,其他便是些小說和哲學書。


    從書架上抽出本安娜卡列寧娜,這是本早就看過的書,楚眉對安娜的遭遇很同情,但對她的做法卻不敢苟同,她覺著安娜的悲劇就在於,她在追求愛情的時候,卻將命運放在了男人手中,國際歌中不就唱到,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她把命運放在男人手中,豈有不悲劇的。


    她楚眉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她決不把自己命運交給任何人!不管是誰!


    書架對麵出現一個男生瘦削的臉,這張臉,臉色微黃,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看到書架這邊的楚眉,衝著她微微一笑,便低下頭繼續找書。


    楚眉認得這男同學,是地質調查專業的學生,上基礎課時兩個專業在一塊念的,這個男生在學校很沉默,一點不活躍,要不是她留心,還真不知道有這麽個學生。


    “你不準備回家?”楚眉好奇的問道。


    “哦,我過兩天再走,你呢?”男生的回答幹癟癟的,楚眉答道:“我家便在燕京。”


    男生隻是輕輕的哦了聲便沒再問了,楚眉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男生,禁不住有些好奇。在學校幾年了,從入校開始,她便陸續收到男生的情書,甚至還有幾個浪漫的,在女生樓下唱歌,每次學校開舞會,男生們便接二連三的來邀請她。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優勢,即便在那些美女眾多的文科大學裏,她也能占一席之地。可今天這個男生卻視自己為無物,這讓她產生一絲好奇。


    楚眉繞過書架過去,那男生正低著頭看著手中一本小冊子,楚眉裝著挑書慢慢過去,這一排是英文原版書籍,楚眉的英文不是很好,看這些書比較費勁,不過,她也不覺著有什麽,學校裏能看懂英文原版的也沒幾個,相反能看懂俄文原版的倒是不少。


    “這是本什麽書?”楚眉問道。


    “《地理學性質的透視》”男生的回答依舊簡單,楚眉注意到那本書還很新便再問:“誰寫的?”


    “美國人哈特。”男生這下好像找到話題了,他抬頭看了楚眉眼說:“這是他去年的最新著作,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哦。”楚眉覺著有些無趣,不再理會他,又不想這樣離開以免被他瞧不起,於是佯裝找書,很快找了本書佯裝看了看便放在書架上,走到圖書館門口,她又回頭看了眼那男生,那男生依舊在看書,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楚眉有些不甘心的離開圖書館,這個遭遇讓她原本高興的心情稍稍有點落寂,可很快,外麵的陽光便將她心情變好了,她在校園內散布,輕輕哼著《水手》,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朝宿舍走去。


    剛一進門,郭蘭便衝她叫起來,一個勁的嚷嚷自己受騙了,胡振芳騙了她,說是要陪她出去辦事,結果回來便躺在床上不動彈。楚眉笑著敷衍了她兩句,便爬上床,開始收拾起東西來了。


    “你收東西幹嘛?”郭蘭有些好奇,楚眉沒好氣的說:“這放假不收拾收拾呀,難不成就這樣放著。”


    郭蘭楞了下,然後賭氣的坐在床上:“反正我是不回家,就待在學校,嗯,不讓我下鄉,我就自己去。”說到這裏,她忽然高興起來:“哎,對呀,咱們可以自己去呀,熟門熟路,難不成組長還趕咱們回來,哎,眉子,咱們……”


    “唉,是這嗎?”從門口傳來個疲倦之極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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