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漵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他發現自己的手又變得小小的,長短不一的腿也變得正常,隻是短了許多。他迷茫地抬起頭,看到院中一個女子正被內監們壓著用刑。


    “我兒,我兒……陛下,奴家……”


    女人嘴很快被堵上了,她身下漸漸滲出血,越來越多。


    朱常漵發現自己的視線被遮住了,他抬起頭,卻發現自己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那名半大的男童用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弟弟,莫看。”他一手蓋著朱常漵的眼睛,一手牽著他,領他離開。


    那隻手是那樣的溫暖,讓朱常漵忘記了心裏的痛楚。


    女人的聲音不再響起,待二人轉過拐角,越發聽不見隻餘一點點的嗚咽聲。


    一個熟悉的太監聲音傳入了朱常漵的耳朵,“殿下……”後麵的話他聽不清,隻記得手裏被塞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再次恢複視線的時候,朱常漵發現自己長大了一些,也看清了手裏捏著的那個東西。是一個不知被摸了多少次的小龍。


    先前聽到的那個太監也終於叫他看清了模樣。“我的殿下,快些兒走吧!”


    朱常漵動了動嘴,想問些什麽,脫口而出的卻是與心裏想的完全不一樣的話。“那皇兄呢?”


    “弟弟不必擔心我。你隻管聽楊大人的話,乖乖兒地走便是了。”那個照舊看不清模樣的男子將朱常漵推出門去,寬大的衣袖往後退下一點,露出的手臂上斑斑淤痕。


    朱常漵被推出來後,門就被緊緊地關上了。他聽見裏麵低低的哭泣聲,往前走了幾步,敲著門,半天也沒見人理。


    大門最後還是被朱常漵給敲開了,在跨過門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又長大了一些。殿內明黃色的帳幔隨風輕輕舞動,層層疊疊看不清裏頭的動靜,聲音卻還是從最裏麵傳了出來。


    “是皇弟來了嗎?”


    朱常漵的腳不由自主地動了。撩開一層又一層的紗幔,他看到床上的那個人渾身腫脹,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貌,身上有許多小坑,好像是被人按了,卻再也彈不起來了。一個姿容並不出色的婦人跪在床腳不斷擦著淚。朱常漵想努力看清那婦人的模樣,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皇弟。”


    朱常漵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握住床上那人微微抬起的手。


    “皇弟。”


    那隻手漸漸失了力道,不斷往下落,從朱常漵的雙手中滑落。


    婦人的哭聲登時拔尖。


    朱常漵轉過身,看見那名出現過兩次的太監跪伏在他的腳邊。


    “你侍奉皇兄久矣,有功。但你不該動皇兄的子嗣!去鳳陽吧,去了就別再回來了。”


    那太監拜了拜,站起來。他的腰好像挺不直了,一路都彎著。


    朱常漵望著他一路朝外走,走到消失不見。身周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刮痛了他的臉頰。他的手還握著那個木雕的小龍。遠處狼煙四起,透過樹木的茂密枝葉,隱隱可見明黃色的琉璃瓦。富有生氣的盎然綠意,同遠處被蒙上了一層灰的宮室一同入眼,朱常漵覺得心裏有絕望,也有輕鬆,還有愧疚。


    “皇弟。”那個聲音又在耳邊輕輕響起。朱常漵四處張望,卻發現並沒看到那個人。


    兩個小太監伏低跪著,似乎在哭喊著什麽,朱常漵沒能聽清。他隻覺得自己好似被那硝煙給熏著了,難以呼吸,又好似被火燒著,渾身都燙得想打滾。


    一片清涼之意從額頭,脖子,軀幹,一路蔓延到腳心。他覺得自己舒服多了。


    鄭夢境替被靨著的朱常漵用清水擦了一遍身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榻邊。


    自己真的是老了嗎?還不到三十的年紀。可往日做這些小事,自己一點都不會覺得累啊。


    鄭夢境微微傾身,給睡得不安穩的朱常漵掖了掖被子。她倚著床欄,一下下輕輕敲著有些凍得發木的膝蓋。


    “母妃。”朱常洵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門檻上,“我能進來嗎?”


    鄭夢境撣了撣腿上馬麵裙,撫平裙子上麵的褶子,朝朱常洵張開手,“過來吧。”


    朱常洵慢慢地走進來,看了眼平靜下來的朱常漵,在心裏鬆了口氣,才爬上鄭夢境的膝頭坐定。他雙手環著母親的脖子,頭靠在對方的肩頭,視線從未離開過朱常漵。


    “母妃,孩兒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朱常洵輕輕地道,他搓了搓出了汗的手心,想要掩飾自己的緊張。


    “什麽事?問吧。”


    朱常洵收回視線,鬆開環著的雙手,直直地望著鄭夢境,好像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來。“為什麽母妃那麽不想讓皇兄做太子?皇兄比大皇兄和三皇兄都好那麽多,理應做太子才是。”


    鄭夢境一愣,沒想到兒子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她借著月光,看著朱常洵不解的小臉,輕輕摸了摸他的發,“母妃……在生下你皇姐之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沒有你皇姐,也沒有你皇兄,更沒有治兒。你皇姐在七歲的時候就沒了,你的皇兄和皇弟,也過了不久離開了母妃。娘娘沒能生出你三皇兄,王嬪還是做著她的恭妃。”


    朱常洵抓緊了鄭夢境的衣襟,“那母妃一定很傷心。”他雖然不喜歡老愛作弄自己的皇姐,但還是希望皇姐可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治兒還小小的,大家都說他和自己小時候不一樣,安靜得很。


    如果沒有皇兄,隻有自己。朱常洵覺得自己現在光是想想就難受得要哭了。


    “是啊,很傷心。”鄭夢境把頭埋在朱常洵的肩頭,讓兒子看不見自己眼中的淚光。“母妃隻有你一個,所以想把什麽最好的都給你。太子隻有一個,皇位隻有一個,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想替你爭,你父皇也想替你爭,可是沒能爭得過。”


    朱常洵聽出母親的一絲哭音,他沒有點破,隻是緊緊抓著母親的衣服。“為什麽呢?”父皇難道不是這個天下最厲害的人嗎?


    “因為朝臣們不答應,慈聖太後娘娘也不答應。他們覺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鄭夢境的聲音低低的,“你父皇爭啊,爭啊。最後拗不過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後許多許多年都沒有再上朝。再往後,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鄭夢境拍拍朱常洵的背,“洵兒知道一個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會怎麽樣嗎?”


    朱常洵搖搖頭,“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嗎?大明並沒有很壞啊。”


    鄭夢境被他問到了,苦思了許久,“這個……母妃也不知道為什麽。”


    朱常洵板著小臉,給自己母親上課,“母妃,洵兒覺得你這樣想是不對的。夢就隻是夢,並不能當作是真的。況且先生曾在課上說過,無為而治是最難的事。夢裏的父皇興許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兒聽聞三皇兄先前在經筵時曾有‘何不食肉糜’的說法,洵兒不認為這樣的皇兄,日後能讓大明越來越好。”他的眼睛裏露出幾分誘惑,“要是……皇兄做太子,興許就會變好了呢?”


    鄭夢境板著臉打了他一下腦袋,“要叫太子!還有,日後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對你多好,聽了心多疼。一點都不知道輕重的小子。”打了又心疼,伸手給他揉了揉,“夢雖然無法當真,可如果也不能當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邊,可儲位不能因愛而立。”她把額頭貼著朱常洵,“洵兒你還小,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甚至也許連母妃都做錯了,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是對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給你們。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連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宮裏,也不知道外邊兒到底怎麽樣,隻能憑自己的感覺,再三思量對不對。如果是對的,那就去做。”


    朱常洵微微嘟著嘴,“那如果母妃做錯了呢。”他覺得母親當日就不該特地找來李東璧,讓嫡子出生。沒了他,保不齊現在太子就是皇兄了。


    鄭夢境沉默了許久,說道:“如果是錯的,天佑大明,菩薩自然會把錯改成對的。”


    如果錯一直錯下去,沒有絲毫的轉變,那就意味著大明已然被拋棄了。朝代的更迭,不是憑她一人之力就能抵擋得了的。


    鄭夢境拍拍兒子的背,“好了,咱們走吧,別吵你皇兄休息了。”她彎下腰,把兒子放在地上,又傾身去看看朱常漵的睡臉,輕輕摸了摸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如果文忠公還活著就好了,他一定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朱常洵牽著母親的手往外走,他仰起臉,輕聲問道:“母妃,你心裏……希望皇兄做太子嗎?”


    “從禮法、規矩上來講,母妃不希望。”鄭夢境借著關門的機會,再往裏頭看了一眼,“從私心來講,希望。”


    照在青磚上的月光越來越小,最後隨著門被緊緊關上而消失無蹤。


    聽見腳步聲再沒了響動,朱常漵才睜開眼。他把手蓋在眼睛上,身側的那隻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清君……側是嗎?


    古往今來,縱觀青史,真正藩王成了的,也隻有本朝的成祖那麽一個。


    自己,真的能和祖宗那樣嗎?


    現在是萬曆二十年。鄭夢境沒有懷上皇七女。朱翊鈞冊封了太子,儲位不再空懸。申時行沒有致仕,王家屏沒坐上首輔。對大明朝而言,最不起眼,卻是對日後影響最大的事發生在遙遠的女真族內。努|爾哈赤的原配哈哈納紮青去世,而新娶的孟古哲哲在今年為他生下了第八子皇太極。


    萬曆十二年出生的朱常漵今年九歲,距離祖訓規定的皇子就藩年齡十五歲,還有六年。


    六年裏,朱常漵不能扳倒皇太子,就必須就藩,在藩地收到官員們的轄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以備日後的清君側。


    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都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


    鄭夢境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讓人去把朱翊鈞請來。這是繼鄭夢境單方麵冷戰後,她第一次向朱翊鈞低頭,發出邀約。


    朱翊鈞欣然接受。


    在見到鄭夢境的時候,他還有些惴惴的。小夢的表情看起來並不好,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鄭夢境摒退了宮人後,讓他們關上大門,自己卸去了頭上的釵環,跪在朱翊鈞的跟前。


    朱翊鈞低聲喚她:“小夢?”


    鄭夢境朝他磕了一個頭,“陛下,奴家教子無方。前幾日發現漵兒有不軌之舉,意在國本。”她抬起臉,表情很平靜,“此等不睦手足之舉,實是愧對陛下與娘娘對他的疼愛。陛下若要責罰,奴家絕無二話。”


    朱翊鈞靜靜地望著她,“你希望……朕給他什麽樣的懲罰?送去鳳陽圈禁嗎?還是早早地將他封了王,指了藩地,不日就藩?”


    “奴家悉聽尊便。”鄭夢境垂下雙眼,並不敢看朱翊鈞,心怦怦跳著。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她不斷擰扭著的雙手,讓人看不出她的緊張。


    朱翊鈞歎了一口氣,把她扶起來,“小夢,朕知道漵兒不甘心。”他想著近來朱常汐越來越不像樣的言行,“太子已立,大典即成,朕也無可奈何。”


    這句話似乎並非說給鄭夢境聽的。


    國本不可輕易動搖。嫡子無大錯,自己也不能輕易廢立。


    朱翊鈞有些惆悵地歎了一口氣,“此事莫要再提起了,連皇後那邊也不許說一個字,知道了嗎?”見鄭夢境低著頭,輕輕點點,牽了她的手,“這件事朕會處理的,你別擔心。”他試探性地問道,“今夜,朕在翊坤宮宿下吧?”


    鄭夢境麵色不改,“奴家這幾日身子不舒坦,雨露均沾,陛下還是去其他娘娘那裏吧。”


    朱翊鈞輕輕磨了磨後牙槽,“史賓,去坤寧宮!”史賓應諾,剛轉身要去準備鑾駕,朱翊鈞就改了主意,“不了,還是回乾清宮吧。”


    史賓重新轉過身,等了一息時間,見朱翊鈞沒再說話,重複了一遍回乾清宮的旨意,就又出去了。


    不想他雙腳剛跨過門檻,朱翊鈞又道:“不必了。朕還是留下吧。”他望著離自己一步之遙的鄭夢境,“小夢身子不好,朕要守著才安心。”


    鄭夢境微微側過身子,避開朱翊鈞的目光,“李公說,奴家這段時候都不便服侍。”


    “無妨。”朱翊鈞朝史賓揮揮手,“去《內起居注》上記下吧,今夜朕就宿在翊坤宮。”


    史賓應諾,確定朱翊鈞真的不會再改主意,才跑出去。


    隻有兩個人的屋子顯得有些冷清,朱翊鈞有些不自在地鬆開了牽著鄭夢境的手,“漵兒呢?”鄭夢境喚來新招來的都人,“德女,帶陛下去二皇子殿下那兒。”


    田德女福了福身,腰肢輕扭,水光光的眼朝朱翊鈞怯生生忘了一眼,聲音聽起來甜絲絲的,“陛下,奴婢帶您過去。”


    朱翊鈞朝她看了一眼,“讓帶金過來領朕去。你退下吧。”


    田德女有些不知所措,慌張地朝鄭夢境瞟去一眼,當下就跪著,“奴婢可是做錯了事?”


    朱翊鈞不耐煩地一腳踢開她,自己走到外頭,也不叫劉帶金,徑直去了朱常漵的屋子。


    “娘娘。”田德女淚汪汪地跪在鄭夢境的跟前。鄭夢境將她扶起來,“不怪你,是我想岔了。原以為後宮空虛,陛下身邊正缺個知心人。看來陛下近來政務繁忙,無心於此。以後還有機會的。”


    田德女點點頭,委委屈屈地去外頭守著。


    去歲王榮妃沒能熬過來,死在了正月裏。十六年,張順嬪撐不到年節,也沒了。當年封的九嬪,一下就去了三個。拋去鄭夢境自己,統共留下了五個人。昔年與王喜姐一同留下“選三”,最後被冊封為宜妃的楊氏,也早早病故了。


    朱翊鈞的後宮連上皇後,有名有分的女子一雙手就夠數了。


    鄭夢境對朱翊鈞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先前想著的,所謂的效法自己父母,現在看看,無論前世今生,都是笑談,自欺欺人罷了。可她對朱翊鈞失望,並不表示自己不需要帝寵。後宮冷酷的滋味,鄭夢境不是沒嚐過。她的身子大不如前,總得找個人固寵,也方便日後托孤。


    她不是信不過皇後,而是皇後能做的有限,亦不能太過,否則被人說是偏心就不美了。


    隻是她想到了所有事,卻忘了朱翊鈞接不接受。


    朱翊鈞是憋著一口氣出來的。當時見田德女的模樣,再看鄭夢境不若以往的醋勁,他心裏就有數了。後宮靠提拔身邊人固寵的做法,朱翊鈞並非不知道。但他十分不高興鄭夢境這種把自己推出去的做法。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也漸漸想明白了。


    小夢,大概是在害怕吧。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際,從文忠公被清算的事情,再到前不久的儲位之爭,優柔寡斷的自己麵對朝臣的步步緊逼,一直都不斷地逃避。也許當這種逃避落在旁人,或者說是鄭夢境的眼中,就成了對未來的一個擔憂。


    如果朝臣不同意將朱常漵和朱常洵的藩地封在富饒之地,而是要求發往西南或寧夏這些地方。若是再來一次“廢妃,誅殺”。倘或朝臣開始反對鄭家作為外戚,不能繼續行商。


    又或者,朱常漵死不悔改,執意要做太子,卻一朝慘敗。


    那時候,如果自己對鄭夢境的寵愛不複如初,他還能聽進去對方多少話。麵對朝臣的逼宮,會不會親自下詔,將自己最喜歡最聰明的兒子送去鳳陽。


    朱翊鈞走到朱常漵的屋子門口,默默地望著裏麵兩個兒子正在背書。他聽了許久,才走進去,“怎麽還是在背《四書》。”


    朱常洵癟癟嘴,哼了一聲,把頭扭開,“都是父皇不好!”朱翊鈞蹲下身,把他抱起來,“怎麽個不好法?”


    “父皇封了三皇兄做太子,現在皇兄和我想去書房拿書都拿不著了。”


    朱翊鈞挑眉,失笑道:“誰敢對我大明朝的皇子說這等話?告訴父皇,父皇把他發落了。”


    朱常漵抿抿嘴,“是慈聖皇祖母說的。上旬我和皇弟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說我倆以後不要再看《貞觀政要》這等書了。她說這是皇太子才能看的。”朱常洵不服氣地接話,“可我明明看到大皇兄衣袖裏麵露出來的書本封麵就是《資治通鑒》!”


    朱翊鈞皺眉。他覺得手有些發沉發酸,就把朱常洵放了下來,“洵兒真是越來越重了。”他望著兄弟倆,“你們……願不願意和太子一道去聽日講經筵。”


    朱常洵偷偷看了麵色微微詫異的哥哥,趕忙拍著手,“真的可以嗎?父皇,那可是隻有皇太子才能讀的,祖宗定下的規矩。”


    朱翊鈞笑著摸摸他的腦袋,“有何不可,祖宗——也不是什麽都對的。你們隻說想或不想,父皇自會辦妥此事。”


    兄弟倆齊齊點頭,“想!”


    “好。”朱翊鈞直起身子,“過幾日就讓你們一道去聽。”


    是夜,鄭夢境在床上輾轉反側,朱翊鈞一直沒合眼,等她憋不住了和自己談。他在心裏默默數著“一二三”,在數到“九”的時候,鄭夢境轉過來,手撐著頭,望著他,“陛下,奴家聽說晚膳前,您答應了漵兒和洵兒,往後他們可以一同去和皇太子一般參與日講經筵?”


    朱翊鈞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沒錯,小夢覺得有何不妥?”


    當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日講經筵隻有皇太子才有的待遇。陛下此舉,可不就叫娘娘心寒了?”鄭夢境急道,“這豈非陛下不滿太子之意?”


    朱翊鈞笑了笑,“朕早就覺著祖宗說的這一條不對。緣何立了太子後,皇子們就隻有蒙學的資格?不能一同聽日講聽經筵?知曉政務?其實這些到了藩地上也都用得上。”


    “祖宗分封藩王出京,為的是避免兄弟相殘。可藩王多讀讀書,多聽些東西,於他們自己也有益啊。到了地方上,亦能替天子做些實事。”想起自己的弟弟,朱翊鈞就冷笑,“潞王自就藩後,朕的案頭上就沒停下過,日日都叫言官參他。不是今日占民良田,就是昨日強搶民女。難道朕給他的還不夠多嗎?鎮日就那點眼力價。要不是朕給壓下來,他的潞王頭銜早就沒了。”


    “難道陛下就不擔心,一旦藩王眼界高了,一界藩地容不下他的心,有意大位再起兵禍。”鄭夢境憂心忡忡,“就大明朝這點兵力,對抗蒙古、倭寇尚不及,哪裏還能再分出兵來去平亂。”


    朱翊鈞揉了揉她的腦袋,覺得兩個人就好像回到以前那樣。“小夢別擔心,此事朕心裏有數。”


    第二日一早,朱翊鈞就早早起來去上朝。往年鄭夢境這個時候也跟著醒了,但現在卻還睡的很熟。劉帶金替他整理衣飾,順著他的眼睛往床上看,“娘娘打那日醒了之後,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渴睡得很,不過到了點還是讓奴婢叫醒她——還得領著幾位殿下去請安。”


    朱翊鈞聽了沒說什麽。穿戴完畢後,他走到榻邊,看了一會兒,在鄭夢境的額上輕輕一吻。


    “走吧。”


    儲位已定,其餘諸位皇子也還沒到就藩的時候,朝上就沒什麽特別大的紛爭。現在的朝會不過打個照麵,很快就散了。重要的事情,他們會上奏疏,通過內閣票擬,再送到司禮監批紅加印,再行頒布。


    就在眾人打算混過今日朝會的時候,朱翊鈞扔下了一個大|炸|彈。


    “朕欲讓三位已經蒙學過的皇子與皇太子一起每日聽日講並經筵。”朱翊鈞笑意盈盈地望著階下站著的諸位朝臣,“愛卿們可有異議?”


    申時行眉頭輕皺,旋即鬆開。他微微側頭,與身後的王錫爵對視一眼,從後者的眼中看出和自己心裏一樣的想法。


    天子這是對皇太子心生不滿,想留個後招吧。


    申時行老神在在地站著,沒有說話。心裏卻鬧騰開了,雖然皇太子的確荒誕,但國本不可輕動。今日朝會怕是不會善了了。


    果不其然,顧憲成率先站出來,“陛下,此舉不妥,與太|祖立下的規矩相悖。皇太子天然與眾皇子地位不同,豈能與他們一同受同樣的待遇。”


    “皇太子是朕的子嗣,旁的皇子就不是了嗎?”朱翊鈞冷笑,“一樣的兒子,為何要兩般對待?難道顧卿家中也是這般?”


    顧憲成一臉正義凜然,“臣家乃書香門第,從來嫡庶有別,諸位兄弟自持身份,循規蹈矩,從不曾有不禮之處。”


    朱翊鈞輕輕笑了,“哦?看來顧卿家裏,必是庶子給嫡子打扇倒水,見麵伏地而拜的了?”不等顧憲成反駁,他接著道,“朕聽聞魏晉世家林立,越是大的門第藏書也就越多,也越在意嫡庶禮節。彼時的妾侍庶子如同奴婢牲畜,可打可賣可殺。顧卿言家中乃書香世家,此類史書上記載頗多,想來也是看過不少。不知是否有所效仿?”


    顧憲成臉漲得通紅,“此乃前朝不禮之處,人豈能同牲畜相比?!”


    朱翊鈞冷然,“現在不也有不少人仗著勢大,打死了奴婢隻賠錢了事,當地官員並不理會嗎?再者,顧卿以自家舉例,是不是覺著,天家無道,比不過你家?”


    顧憲成臉色煞白,當下伏地而跪。


    申時行見勢不妙,已經不能再容他繼續和稀泥下去了,便站出來,“陛下,顧主事雖然舉例有錯,想的卻沒錯。祖宗規矩,禮不可廢。”


    他似乎覺得,今日的天子與過去有些不一樣了?


    “先生說的很有道理,禮不可廢。既如此,”朱翊鈞笑吟吟地道,“那就由先生主持,奪了朕生母的尊號吧。”


    申時行此時才發現,的確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朱翊鈞真的變得不一樣了。他變得更加犀利,寸步不讓,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母親來做要挾。


    李太後原是貴妃,無論是依循前例,還是按《皇明祖訓》又或者是禮法,根本不能加“慈聖”這個尊號。太後能加尊號的,唯有皇後。當年張居正為了能讓李太後支持自己的變法改|革,聽了馮保的建議,給李太後加了尊號。彼時礙於張居正的權勢,朱翊鈞又還小,說是兩宮輔佐,實際上陳太後根本就不管事,百官也為了討好李太後,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給定下了。


    現在,這一條再翻出來,就是大大地打了他們的臉。


    要說按規矩來,是朝臣們不守規矩在先。


    申時行頂著身後百官們的不安目光,硬著頭皮道:“陛下事李娘娘至孝,當年特例加封尊號。如今再要奪,有違孝道,況列朝列代,從未有此先例。”


    “難道母親沒了尊號,朕就不孝順她了嗎?”朱翊鈞笑得溫柔,眼睛裏波光閃閃,竟瞧著有幾分委屈樣,“母親明年的千秋節,朕上旬就差了皇商在外頭瞧,有沒有什麽新鮮東西能在母親千秋節上孝敬的。”


    申時行不敢看朱翊鈞的目光,堅持道:“此舉沒有先例。”


    “加尊號時,也沒有先例。”朱翊鈞的語氣有幾分冷冰冰的意味,“是你們壞了規矩。”


    那時候朱翊鈞還未長成正式掌權,所謂的朱筆批紅,都是張居正和馮保事先寫好小紙條,偷偷夾在裏麵,讓他原模原樣地照抄到奏疏上去。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現在想拿來說嘴也不能夠。


    申時行的腿慢慢跪下,他知道這個鍋自己背定了,今日之後他的首輔怕是要坐不穩了。“臣……恭請陛下,恩準兩宮皇子與皇太子一並出閣講學。”


    朱翊鈞點點頭,“多謝先生體諒。”他抬眼看著另一邊被冷落了許久的顧憲成,“顧主事家學淵博,朕自愧比不上,天家受不起此等規矩。”


    顧憲成臉色一白,額頭觸地。這是讓他致仕,還是留了幾分麵子,讓他自己提出。


    方從哲在人群裏,冷眼看著顧憲成,隨後斂目站定。


    “就聽先生的,擬旨吧。”朱翊鈞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擬好了之後就送去司禮監。不,送來朕這兒,朕要仔細看看,萬不能叫皇子們的待遇超過了皇太子才是。”


    申時行心裏鬆了一口氣,好懸陛下還是退了一步。隻是出閣講學,並不是什麽特別過分的要求。


    將這事兒辦成了,朱翊鈞心裏就舒服多了,隻不過沒見到奏疏前,他還是不會輕易放鬆的。


    何況,方才他看到了武清伯也在朝臣之中,他必會將此事報於慈寧宮的。


    朱翊鈞想的不錯,武清伯下朝之後,連家都沒回,徑自就上慈寧宮求見。這事兒他不放心自己的嫡妻處理,事關重大,陛下聖心難測,他還得給自己妹妹提個醒才是,萬不能生了個白眼狼出來。


    武清伯對於慈寧宮而言,是個稀客。李太後倒並未拒絕他的求見,當下就令人把屏風搬來遮擋。


    “臣見過娘娘。”


    李太後的聲音裏遮不住的喜悅,“武清伯起來吧。”


    “謝娘娘。”武清伯在繡墩上落座,試探著問,“娘娘可知今日朝上……陛下有意收回尊號?”


    李太後一愣,她明白要收回尊號,隻能收回自己的,並不可能是對陳太後的。她並沒有馬上發火,而是細問道:“是為了什麽?”


    “陛下想讓三位皇子與皇太子一同出閣講學,吏部主事顧憲成以不合規矩為由拒絕了。陛下就提出讓申首輔來主持收回娘娘尊號一事。”武清伯戰戰兢兢地答道,然後賣了申時行一個好,“不過最後首輔退了一步,陛下就未再提起此事。”


    李太後眼睛一亮,“這麽說,皇子們日後也能出閣了?!”得到武清伯的肯定後,她閉上眼,雙手合十夾著佛珠,嘴裏不斷地念“阿彌陀佛”。


    武清伯不明白李太後這是何意,“娘娘難道不擔心陛下?”


    李太後笑道:“哀家有什麽可擔心的?陛下是哀家生的,難道還能孝敬別人去?放心,陛下不過是拿這個來說事,並不會真的將尊號給奪了。倒是咱們,該好好樂一樂。”


    武清伯趕忙道:“娘娘指的是?”


    “洛兒也能出閣,豈不是就能再同太子一較高下了?”李太後微微一笑,“雖然國本不可輕易動搖,但不會有哪個人,真的就不在意自己必須忠於一個性類司馬衷之人。你且看著吧,風浪且有的起來呢。”


    外邊的都人打起簾子,“娘娘,大殿下來了。”


    朱常洛這幾日一直為了沒能爭得國本而鬱鬱,距離見生母的日子又遙遙無期,心裏煩躁得很。


    “我的乖兒,你父皇替你爭了出閣講學的機會,這次你可要好好努力才是。”


    朱常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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